第9章 (9)
,心疼之餘,沐芽又生了幾分對她的好感。
“姐姐,來,喝點水。”
哭了這麽久,再有多少淚水也該幹了,沐芽起身倒了杯茶。
窩了一整天的人終于有了些動靜,沐芽忙攙了她的手臂扶她坐起身。碧苓雙手來接茶,依舊抖得厲害,沐芽沒有松手,将茶盅輕輕捧到她口邊。碧苓順從地低頭,兩口熱茶抿下,人總算喘了口氣出來,“沐芽……”
“姐姐,”
“姐姐這幾日,對不住你……”
“姐姐哪裏話,”沐芽忙回道,“都是我自己不省事,生打生撞的。姐姐該責罰。”
碧苓聞言苦笑笑,黑暗中輕輕握了沐芽的手,“不是責罰,姐姐是沒臉……沒臉應你的話……”
“姐姐……”
“沐芽,此事你若能不告訴人去,這輩子姐姐活下去,就是妹妹給的,定會照顧妹妹一個好前程;若是活不下去,來生做牛做馬也會好好報答你。”
“姐姐莫這麽說,咱們都好好兒的……”
“姐姐……不能好好兒的了……”
“嗯?”
“明兒……你給九殿下回話,就說……我應下了。”
沐芽瞪大了眼睛,什麽??應下了?“姐姐,你,你不是已經……”不是已經斷了麽?這麽一封信,又後悔了?
“我……實在舍不得……”
碧苓的淚始終沒有落,語聲悶在喉中這麽久,沙啞、虛弱,聞者怎能不動容?可不知怎的沐芽忽地覺得像是看到那些明知道渣男渣坑還非要往下跳又無限自憐自哀的人,很想說“你自作孽,不可活啊”,可心恨又心疼,耐了性子勸道,“姐姐,我年紀小、見識淺,尚且看得着,似姐姐這等通透的人,怎麽會……看不着呢?”
本朝開國幾百年,是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都不曾有過的根基雄厚和龍脈綿延,封建宮廷嚴苛到極致,對皇族納妾都是有規制的,祖宗三代都定了個清清楚楚。到了隆德帝,除了早年的一後四妃再無有別的嫔姬,以身作則,明令規定兒子們不許納妾!
想來也是,隆德帝甚為在意皇家血統,如果生出的皇孫裏有一個姥爺家是開戲院賣豆腐的,成何體統??而且,因着皇父的清心寡欲,兒子們娶側夫人都十分謹慎。已經成親的,太子奕杬的側妃是內閣大臣的千金,五皇子奕杊的側妃是中書員外郎的女兒,而二皇子和三皇子除了正妻根本就沒有第二個女人。
那八皇子,哪裏特殊?
如果是在現代,即便不能走到最後,曾經擁有也值得付出;可在這裏,對女人的禁锢根本就不許她們去嘗試和經歷,短短幾日碧苓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從一而終的兒女情長,一旦遇人不淑是要人命的!
“姐姐啊,這世上有好些東西是咱們根本得不着的,哪裏來的舍不得?”
碧苓聞言笑了,淚水就此滑進口中,“傻妹妹,你當我是為我麽……”
“嗯?”
“我是……舍不得他難受……”
什麽?沐芽皺了皺眉:他難受?他在信裏尋死覓活了?
“我爹娘走的早,八歲那年為了糊口舅舅把我賣進了繡坊。幾次病,病到離了魂兒……這條命,撿來撿去,賤啊……”黑暗裏,她的聲音很輕,輕得也像在夢呓,“後來,進了宮,我也想做女官,一輩子,與針線,清清靜靜……可誰知,竟是遇見了他……”她輕輕頓了,再開口淚聲竟是清淨許多,“能讓他心疼,是上天點錯了我;能讓他不疼,哪怕是一時,一刻,我的命,也值了……”
天哪……這一番話,卑微到塵埃裏,又從塵埃裏仰望,那麽癡迷,癡迷得近乎榮耀,沐芽聽得呆呆的……
飛蛾撲火,至少在撲之前以為可以得到光明,而這一只,卻是要用自己為那光明做祭……
沐芽忽然覺得一種渺小,尊嚴和生命的渺小,在這超出了生死的愛情誓言面前,她滿腹的道理竟然無言以對……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滴們,新年伊始,鵲工作上有點忙,不過依然每天想跟大家見面,日更不會間斷,只是每天字數會少一些,望小天使們體諒。
麽麽親愛的廢老道,雷雷收到!
☆、混蛋與玩意兒
臘月二十九。
近到年根兒,也許是因為即将大開葷,飯桌上反倒清淡了許多。沐芽端了飯菜到房中,與碧苓兩個一起吃。昨晚一夜未眠,今兒早起她倒安穩睡了一會兒,起來洗漱後,精神果然好多了。
沐芽只管往嘴裏扒拉着飯,來到司衣司,她已經習慣了只吃一小碗米飯,可這時候連這一小碗都嫌多,咽也咽不下去。碧苓看她發悶,沒說什麽,只給她夾了幾次菜。
吃過飯,司衣掌領莫雲着人給碧苓送來了一盅補湯。沐芽服侍碧苓吃下,自己這才磨磨蹭蹭地出了門。
天陰,雲壓得很低,一早起太陽就沒透下一絲亮來,風倒不大,只是吹在臉上也像小刀子似的。沐芽一路縮着脖兒往北去,拐過頤和軒後門,越靠近那園子腳步越拖,心裏那亂糟糟、一團棉絮一樣的東西更覺堵得難受。
林蔭小道像一條筒子夾道,穿堂風吹得沐芽透心涼。一眼看見那虛掩的門,一路來的苦悶忽地就被風吹沒了,腳都有些軟。說不怕,那是假的。雖然這次穿越還有極大逆轉的可能,現代的世界似乎就在不遠處,可此刻周遭的一切這麽真實,身上的骨頭和肉也是實實在在,風吹過來會冷,一板子打下去也疼。她要是不能演好這個卑賤的小宮女,哥哥再有本事,也不能把她的屍體帶回去。
想到哥哥,沐芽回頭看向高高頤和軒,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很快,很快他們就可以回去了,這裏的一切會成為她和哥哥今後的談資,這些人的頤指氣使,這些卑躬屈膝的侮辱,都會成為笑話!這是個游戲,活着就是勝利。不要為了管閑事而……
“一個人在那兒愣什麽?”
一句冷冰冰地丢過來,比那寒風還要紮人。沐芽被樹杈遮着,踮起腳才見不遠處的花亭臺階上,那人負着手看向這邊,濃眉微蹙,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這一眼就把沐芽又看回一個真實的小奴隸,忙低頭跑了過去。
“奴婢叩見九殿下,殿下萬福。”
“那麽遠嘟囔什麽?本王聽不着!”
幾步之遙,他居然嫌她跪得遠了,沐芽只得跪着往他跟前兒挪。冰冷的青石磚地硌着膝蓋,裙子壓在下面又不敢拖拽,所以挪得幅度很小,像一只匍匐的小動物。
“還遠。”
她又挪。
“還遠。”
沐芽咬咬牙,混蛋玩意兒!索性也顧不得裙子了,用力拖了出來,通通地直挪過去,實實在在地他的腳下,重磕頭,幾乎磕到了他的靴子上。
“奴婢叩見九殿下,殿下萬福。”
“起來吧。”
嗯?沐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麽輕易就讓她起來了?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小心地站起身,離得太近,他動也不動,沐芽屏了呼吸,依舊擋不住衣襟上淡淡的香味鑽進鼻中,不是給皇子們熏衣裳的那種檀香,好像是花香,卻又很淡,像是早起日頭将出未出花兒帶着夜寒和清晨露水的味道,沐芽悄悄地吸了吸鼻子……
“說吧,碧苓怎麽說?”
這麽近,他的氣息正在她頭頂。沐芽忙回神,“回殿下,碧苓姐姐說:她應下了。”
他笑了。笑聲很輕,從他齒間而出,聽起來幾乎是嗤了一聲。他是在等一個怎樣答案?怎麽發出這麽一聲?
沐芽忍不住好奇擡起頭,那笑還在他唇邊,嘴角一邊微微翹起,了然之中幾分不屑,在這張英俊的臉上那麽刺眼。沐芽心裏那團棉絮又堵成了死疙瘩,“閑事”忽然就又把她拖了進去,小火苗又不知死活地跳了起來……
絨絨的眼睛看着他,小眉微蹙,目光怔怔的,仰起的小臉像剝了皮兒的荔枝,又似桃花打了雪珠兒,這麽近,睫毛幾乎要觸碰到他,眸似水晶,裏頭映出他的臉和那壓不住的小火,奕楓屏了氣息,一動不動……
終于,那睫毛顫了顫,略略遮下,他方在喉中悶了一聲,“你好大的膽子。”
沐芽垂了頭,“奴婢不敢。殿下若沒旁的吩咐,奴婢告退。”
“急什麽?”奕楓一挑眉,“昨兒我已經着人把我和八哥的暖手兒套子退了回去,後晌讓她送過去。”
“回殿下,碧苓姐姐病了,不能走動。”
“行了,”奕楓白了一眼,“應都應了,還矯情什麽!”
“碧苓姐姐真的病了!”
奕楓略略一歪頭,看着眼前的小人兒倔了聲說慌,“既是她真的病了,那就你給送過來吧。”
果然,她擡起了頭,奕楓微微一笑,“怎麽?你也病了?”
唇瓣抿得緊緊的,腮上的粉暈都淡了下來,奕楓低頭在她耳邊,“她不來,你就得來。揣着信在宮裏頭走,早晚你要遇見鬼……”
“這是誰的話?”他這麽近,幾乎咬到她的耳朵,氣息呵得她癢癢的,可她沒躲,眸中清淩淩的,将才的怕竟是不見了。
奕楓沒聽明白,“怎麽?”
“奴婢想知道,這是八殿下的話,還是九殿下的話?”
“八哥的話如何?我的話又如何?”
“九殿下的話,旁觀自是清;若是八殿下的話,”她輕輕咬了咬唇,“……閻王何必嫌小鬼兒?”
小聲兒輕,可一字一句有些紮人,奕楓蹙了眉,“敢這麽罵主子,嫌你這把小骨頭硬啊?”
她聞言呶了呶嘴,還想說什麽終究咽了回去,重低了頭。
看那一副惹了人又縮頭的模樣,奕楓恨,斥道,“人家你情我願的事,你操的哪門子心?”
“奴婢不敢。”
“你還有不敢的?憋着什麽話呢?說出來聽聽!”
“奴婢不敢。”
還敢犟嘴!奕楓擡手捏起來那涼涼的小下巴,“說!”
“說了就遇見鬼了。”
“已經遇見鬼了,說!”
他的手捏得好疼,捏得她的下唇瓣都動不了,只好含混着道,“八殿下風情雅致,吟詩作畫,怎樣不好排解?非要用活人做祭?就為了往後燒一篇诔文,就着酒吟詩用麽?”
噗嗤,奕楓沒憋住笑了。這一笑,笑得皇子殿下威嚴全無,咬牙罵道,“好你個丫頭子!嘴真刻薄!你懂得什麽是兩情之事?”
“奴婢不懂。可八殿下懂。”
“還敢頂嘴!”
“不敢,奴婢錯了。”
風停了,奕楓擡起頭,天上竟是飄起了雪花,深深吸了一口。低頭,一片雪花正落在她的睫毛上。被他捏在手中,她不敢動,奕楓眼看着那雪瓣化成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兒……
“殿下,”
“嗯,”
“牙。”
“嗯?”
“我的牙,要……凍……掉……了。”
她哆哆嗦嗦的口齒不清,奕楓這才留意他還捏着她的下巴,冷風中都泛了紫,嘴巴合不攏,下面的一排小碎玉露在風裏,瑟瑟的。
“往後還敢不敢跟我犟了?”
他一低頭,牽扯得手上的勁更大,帶了繭子的指肚都像小鋼條,沐芽下巴那一小塊肉要被捏癟了,疼得越發吸涼氣,“不,不敢了。”
“還敢不敢對八殿下的事胡說八道了?”
“……不敢。”
“真要遇見鬼你怎麽說?”
“我,我就說是九殿下寫的。”
“嗯?”奕楓驚得一挑眉,“好你個小狗子,還敢給我我身上栽贓!”
“殿下,殿下,”沐芽忙叫,“殿下你聽我說!”
“說!說不清楚,今兒你就別想活了!”
“殿下,您想啊,所謂做賊才心虛,信不是殿下寫的,誰來問,殿下就算應下也不會是,是……”
“是什麽?”
“是八殿下那般心慌、羞臊啊。”想起八皇子那封纏綿的信,沐芽都想得出是怎樣一個細膩溫柔的人,一旦被抓,怎麽可能會抵賴,“可殿下你就不一樣啊,大大方方認嘛。”
“認?認下我和碧苓??”
“不是不是,信是給我的。”
“給你??我跟你??你是不是真的活膩了??”
他的聲音乍,乍得沐芽耳朵嗡嗡的,看着這張英俊的臉這麽近,好想問候一下大周幾位世//祖爺,并且贊一聲:王子殿下,您豬腦子啊??
“殿下,人人都知道奴婢不識字。到時候,殿下就說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想學寫字,寫來戲弄我的就好了。”
一句話,奕楓那鎖起的眉疙瘩、瞪起的眼就繃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了。是啊,小宮女不識字,這般調笑她,她還揣着當寶貝似地來回走,分明就是個笑話嘛,誰還會當真?即便就是皇父知道了也頂多罵他幾句頑劣異常、不尊重,罰罰跪了事,根本就不會牽扯到男女私情上。
她的眼淚終于被掐出來了,吧嗒吧嗒地掉,小臉太冷,冷白玉似的,滑不出淚痕,一顆一顆地滾在他手上,奕楓低頭看着,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要過年了,芽芽要找哥哥。嘤嘤嘤
謝謝親愛滴老道,雷雷收到!農歷年還早嘛,這麽早就拜?
謝謝親愛滴花剌子模,雷雷收到!
☆、各有各的盼
過年了。
宮裏過年每一天都有講究,娘娘們天天都是新衣裳配新首飾,因此司衣司一直輪着班不得閑。
碧苓自從跟八皇子和好,恰似撥雲見日,人一下子就明朗起來。勤快地應下了所有的班,只等着長春宮叫,手裏的針線早早晚晚也都是八皇子身上的東西。沐芽陪在身邊,總覺得她像在把每天都當這輩子最後一天過,這種抱着必死念頭的愛情很瘆人。
碧苓忙,沐芽也跟着跑前跑後,終于在大年初六那天為換一條玉革帶被差遣到了長春宮。臨出宮門的時候正碰上八皇子,本該低着頭避讓的,可沐芽實在忍不住擡頭瞧了一眼。
誰知八皇子款款而行根本沒留意,卻不妨後頭還跟着一個。當時看也沒看她,長胳膊長手夠過來就把她腦袋摁了下去。力道很大,發髻上的小珠子硌得沐芽生疼,也不敢擡眼。這種恨得牙根兒癢也不敢吭聲的感覺很熟悉,九皇子奕楓。
八皇子和碧苓之間終究不能天天見,卻不妨礙他們鴻雁傳情。碧苓如今使喚起沐芽來也十分親近,因此沐芽隔兩天就得去傳信,有時候傳的不過一句話。對信童這件事,沐芽十分介意,并不是介意跑腿兒,是介意那個接頭的人。
事實證明,九皇子奕楓是個混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美男子哪怕不說話,看着也養眼。其實算起來,這位古裝王子比以前看到的男生都強好多,然而,架不住人壞嘴賤,一張好看的臉挂上那副壞笑頃刻就帶出了流//氓的氣質,一身尊貴的王袍都壓不住。一句話回不對,輕則罰跪,重則敲打,每次見他,沐芽的下巴都會被捏出個紅印子來。
這都罷了,最可氣的是那一天八皇子本沒有信,九皇子卻要她傳一句話。傳話并非頭一次,可這一回分明就是一首情詩。當時那人一字一句念在她耳邊,燒得沐芽的耳朵熱熱的。心道古人也是的,平常一個個正經得像廟裏的菩薩,這寫起豔詩來也是很不要臉。
一遍念完,沐芽說記下了。那人非不信,說又不識字,哪來的記性?非讓她複述一遍。沐芽只有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他聽,肉麻了一身雞皮疙瘩。待到回去傳給碧苓,碧苓根本就不會其意。沐芽想解釋竟是無從下口,這才發覺,八皇子哪裏會給碧苓寫這種東西?分明是被那個混蛋給騙了!
如果不是他臉好看,笑起來好看,壞起來也好看,沐芽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忍。
過年還要當差,見了好吃的也不敢吃飽,還要時不時地被揪出去傳信,夜裏沐芽縮在床角,心裏嘟囔着不滿,數着時辰過,好容易一天一天盼到了上元燈節。
宮裏有制,正月十四到十六連放三天的煙火。正月十四是皇帝帶着後宮嫔妃并兒子閨女女婿們,共敘天倫;十五是在禦花園設宴,與文武大臣歡聚;十六麽,是個特別的日子,是一年裏皇帝單獨給皇後的一天,帝後二人在坤寧宮宴聚。其他宮裏麽,娘娘們膝下都有兒女,招了來也是團圓。
沒有母妃的七皇子這天自然是空閑,沐芽早在臘月裏就收到了哥哥傳來的信,約她十六晚上相見。如今哥哥不方便到尚服局來,沐芽倒可以随處走動了,無人的頤和軒正是個好去處。
已經好久沒有看到哥哥了,沐芽早憋了一肚子話要跟他說。從得着信兒那天起,心就按不住,急切得像是小時候盼放假,盼哥哥回家。
……
正月十六。
這天算是年節的最後一天,除了留下一兩個當值,大家都無事,小宮女們早就一塊堆兒商量着要去看煙火。吃過晚飯,沐芽跟碧苓說自己也要去,碧苓這幾日也累了,歪在床上繡一塊帕子,囑咐了沐芽幾句就放了她出來。
出了門,沐芽看看左右無人,轉身往頤和軒去。也許隆德帝的天壇祭祀真的感動了上天,臘月二十九京城裏果然下了一場雪,雪不大,薄薄一層,卻是足夠讓人們欣喜。這又半個月過去,後半晌就陰了天,不一會兒下了起來,這一來就是鵝毛瓣,一個多時辰已然是銀裝素裹,天潔地白。
雪打燈最是好景致,此刻宮裏到處張燈結彩,平日總是黑漆漆的頤和軒甬道挂了一排燈籠,雪花飄飄灑灑,漫天飛舞,燈光映着雪霧,煞是好看。
沐芽踩在雪裏,咯吱咯吱的,狹長的夾道上只有她一個人的腳印,仰起頭,雪瓣輕輕飄落臉上,涼涼的,睜開眼睫毛卧了雪珠兒。天地朦胧,深深吸一口,心口好清爽,腳下不覺就輕快起來,迎着那雪霧去……
……
遠遠的,林偵早已看到那兩個晃動的小揪揪,跑幾步,滑一滑,歡蹦亂跳。想起那一年他因為實驗忙不能回家過年,電話打回去,那頭半天沒動靜,最後說了聲“哥,我挂了。”。當時林偵拿着聽筒愣了好半天,臨到年三十的下午,他沖出實驗室就奔了機場,那一天也是大雪紛飛,除夕夜的巷子口,空蕩蕩,她像個小雪人伸長了脖子張望,一眼看到他,撒了歡兒地跑,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急急地跑到頤和軒門口,一眼看見門竟然是關着的。沐芽喘喘地咽了一口,咦?怎麽回事?輕輕地上了臺階,朱漆的宮門,锃亮的銅門環,沐芽盯着看了好一會兒也不敢敲,悄悄地扒了門縫往裏張望。
寂靜的冷宮裏只有兩只宮燈,日裏值掃的人早都卸了職,白白的積雪覆蓋,連個腳印都沒有。
也不知是怎麽的,沐芽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這些日子的憋悶都湧了上來,一下子就委屈得不得了。
哥……他們是不是又欺負你了……哥……
正木呆呆地看着廊下的雪,“叭!”忽地發髻上被什麽東西彈了一下,沐芽心酸得不行,根本沒理。
“叭!”又彈了一下,沒有彈出去,掉進了領口,呀,好涼!沐芽忙伸手抓了出來,不對啊,她坐在廊下又不是房檐下,怎麽會有冰碴子掉下來呢?展開手心一看,分明是個團好的小雪球。
心一跳,趕緊回頭,才見背後的石獅子旁居然靠着一個人。雪霧的燈光下,一臉的笑容,擡手又一彈,一個小雪球正中她的腦門。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出來了吧,hiahia
謝謝親愛滴可可和穆杜,雷雷收到!
☆、哥哥的懷抱
“哎呀!!”
将才還抱着膝蜷縮成個小球,一只洩了氣的球,現在一跳起來,氣這麽足。眼看着她從臺階上胡亂抓了兩把雪就撲過來,林偵躲不及,一把握住她的小腕子,“好了,好了。”
“好什麽好?最壞了!”沐芽叫,“藏在暗處欺負人!”
“我哪裏藏了?就在這邊上站着,有些小笨蛋愣是看不着。”
“你明知道我近視看不着的!”今天的哥哥穿了一身白狐大氅,還遮了帽子,沐芽看着雪地裏這一身的保護色,恨得跳腳,“你故意的!!”
想起她剛才興高采烈地跑來,一下子碰壁小臉立刻寡落落的,傷心得像被霜打了似的,林偵只管笑,“好好好,是哥的錯,不鬧了,啊?”
“不行!我手冷!”
手裏握着的雪已經開始化,滴滴答答的,林偵道,“那哥給暖暖行不行?”
“嗯!”
林偵一放開,兩只小手立刻撲到他臉上使勁兒揉搓。她墊着腳,林偵躲也不敢躲,冰得直吸涼氣,“小東西!我就知道!”
“哈哈……”沐芽直跳,捧着他的臉就是不肯放手,弄得他一臉的冰碴子雪珠兒,手心倒揉搓熱了,“真暖和!”
直到手裏一點雪都剩不下,全在哥哥臉上化成了水,沐芽這才住了手。看她笑成一雙小月牙兒,林偵問,“滿意了?”
水珠兒順着他的鼻梁滑下,着了寒氣,濕漉漉好涼快的樣子,沐芽看得喜滋滋的,眼見他掏出了帕子,忙攔了,“不許擦!我還沒看夠呢。”
林偵沒理她,抓了那凍得紅蘿蔔一樣的小手握在了帕子裏。剛才她胳膊舉得高,雪水早滑進了袖子裏,此刻軟綿綿的帕子擦得好暖和。沐芽低頭看着,嘟囔道,“哥,我好想你呢。”
沒頭沒腦的就一句,林偵輕輕捏了捏她的手,那小手立刻就像小蛇一樣鑽進了他的袖子裏,五指毫不留情地乍開,實實在在地貼着他熱熱的胳膊,這種冰得人汗毛乍起的感覺,林偵很習慣,只管疊那帕子。
認認真真地看着水珠在他臉上幹去,沐芽才道,“哥,冷呢。”
“冷吧?讓你淘。”
林偵說着把鬥篷打開将她裹了進來,沐芽立刻拽了他的衣襟。兩人這麽裹着走到門前,林偵用力一推,門吱吱嘎嘎地開了。走進去,林偵回身把門栓好,剛一轉身,沐芽叫,“哥!你不許走!”
“我知道。這是特意給你留的。”
寂靜的頤和軒,潔白無瑕,四方的院子映在宮燈下,一個腳印都沒有,像冰封的湖面。
玻璃上的霜、院子裏的雪,是芽芽最喜歡的,指頭和腳印能作畫,乖的時候,那畫也很乖。有一次偷偷曠課看小說被林偵逮了個正着,晚上讓她寫檢查,死活鬧着不寫,賭氣去睡。第二天早起,林偵睜開眼睛,看到結霜的玻璃上畫了一只的小狗,跪地仰起前蹄兒求饒,可憐兮兮……
“今天雪一開始下,我就吩咐鎖了前後院的門,不許任何人踏入頤和軒。”
七皇子依然在軟禁中,可自千秋節歸來那四個保镖似的太監就再沒出現過。宮人們的臉是最敏感的風向标,随着三公主來得越來越勤,西小院的太監們都上心了很多。如今,林偵的一句吩咐,再沒有敢不聽的。
哥哥好勢氣,沐芽一聽就樂了,“謝謝王子殿下!”
她捏着裙子小心地踩下去,林偵站在廊下安靜地看着……
穿越來,年紀小了,腳也小了,小宮女的繡花鞋踩在雪地上,像一個個的小豌豆。時而步子大,時而步子小,時而會把裙子放下拖出一些類似筆掃的痕跡。雪花不疾不徐,宮燈恍恍的光,看她點點着着,像一只粉嘟嘟的小雞在刨食。
“哥!來呀!”
看着漸漸顯出形狀的圖案林偵正自出神,院子中央的人回頭招手叫他。
“我?下去不是給你踩壞了?”
“你按我最開始下來的路走,完全按着我的腳印過來啊,不許給我踩壞了!”
“事兒真多。”
林偵将鬥篷拽起一些,踩下臺階,一步下去就出了問題,“芽芽,你的腳印太小了。”
看那高大的身型低着頭小心翼翼不敢動,沐芽掩嘴兒笑,“就是這樣走,不許踩偏了!”
不但小,還瘦,小豌豆種得彎彎曲曲,像是随意又像是刻意,很好看。林偵生怕踩壞了惹小東西生氣,大男人提着氣,繡花一樣随着走。好容易走到她身邊,一步跨過來,一把攬了她,“我給踩壞了吧?”
“哥,你看!”
小聲兒好興奮,林偵忙回頭,一朵含苞欲放的梅,兩人正站在苞端上,一路來,大腳印覆蓋上小腳印,踩出一條彎彎的花枝,小腳印雖然小,卻密,大腳印的間隙中露個頭,像枝杈上長出的小瓣,花枝生動,雪霧中輕輕搖曳。
“好看不好看?”
她仰起小臉,像那一朵小瓣,凍得紅撲撲的。林偵打開鬥篷将她裹住,“嗯。”
哥哥的鬥篷裏暗暗的,帶着他的體溫和味道,沐芽像做賊似地小心地靠在他胸口,居然沒啥反應,沐芽很開心,又蜷縮得緊一些貼了他,白狐領上露出個小腦袋遮在他的下巴下,暖暖和和的好安穩。
雪還在下,只是那雪瓣小了,輕柔得像是春天的柳絮兒,應着夜景的美麗。
“哥,”
“嗯,”
“知道七皇子為什麽被囚了麽?”
“大概吧。”
“能犯什麽大錯呢?是不是有別的皇子陷害他啊?”沐芽內心裏立刻閃過那張好看的混蛋臉。
“還真不是。”林偵輕輕吸了口氣,“是他自己作的。”
“啊?他幹嘛啦?”
“母妃病死之後不幾年,他就跟皇上親爹開始鬧。上犯龍顏,下惡親師;不親兄,不睦弟;昭仁殿裏一腳踹翻了龍硯,習武場上險些打斷了老九的鼻梁。”
昭仁殿裏那一場忤逆犯上的死罪早已被隆德帝禁令絕不許外傳,然而王九說起來卻是聲情并茂,因為很湊巧,當晚侍奉在龍案邊的只有兩位,就是大太監許世湛和撚燈燭的小王九。
“啊?哥!”沐芽覺得真要命,除了最後打斷鼻梁那個沒什麽錯,這麽個作死法還能活到今天簡直就是個奇跡!“那,那你不是永遠出不去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明兒咱們接着來哈。話說,猜猜小芽子敢不敢告訴哥哥她作的大死呢?
謝謝小柴柴,雷雷收到!
☆、肋骨上的人
“誰說的?”
“皇帝又不缺兒子,這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一定會關到老死吧?”想起溫文爾雅的八皇子、英俊狡黠的九皇子,沐芽覺得龍生九子真真是子子不同、各有千秋,還留着這麽個禍害除了做個活體榜樣再無他用啊。
“我倒覺得,老七,才是皇帝肋骨上的那個親兒子。”
一句話,林偵微微含笑。自從王九到了身邊,那塵封在三年前的隐秘慢慢在林偵面前揭開。點點滴滴,從小太監的眼睛和耳朵裏,林偵還原着那對父子曾經的激烈交惡。雖然并不知道那源頭究竟是什麽,可回想起來,那一日老父一腳踹在心窩,實在是恨難消、心痛難當,這比引經據典、捶胸頓足罵他情感要濃烈得多。
“哥,你覺得是愛之深才責之切?”
林偵沒有應,低頭,在那小珠珠晃動的耳邊輕聲道,“皇帝膝下有九個兒子,五位公主。上面四位皇子和大公主前後相差不足一歲,分屬皇後與各宮娘娘,不需論;五皇子今年二十五歲,六皇子雖然早夭,其實只比五皇子小一個月,分屬兩位貴妃;而這之後整整四年後宮無所出,直到二公主和三公主這一對雙胞女孩兒誕下,又三年後是七皇子,再往後才是老八和老九。”
沐芽蹙了蹙眉,兩位公主與七皇子是親姐弟,這樣的時間算起來,整整七年,如果不是其他女人突然不能生了,那後宮就只有這一對一的夫妻。“……哥,你是說那位燕妃曾經專寵後宮?”
林偵擡起頭,看着掩在朦胧的雪霧中安靜的頤和軒,“‘專寵’這兩個字恐怕不足夠。我想他是深愛着她的,所以這恨也是徹心徹骨。”
“恨??”
“嗯,燕妃死于浣衣司。”
“啊?”沐芽驚得小聲兒乍,“那這 ‘深愛’還真是特別啊!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折磨一個女人,和那些混蛋男人擡手打老婆有什麽區別?難怪兒子要跟他較勁了。”
“你就知道叫。我們并不知道他是為什麽把她貶到那裏去的,夫妻之間的事,孩子們也不見得都清楚。”
“你倒體諒他!深宮禁锢,能犯什麽錯啊?孩子都給他生了仨了,老夫老妻的,還能做錯什麽得罪他呢?除非是婚外情!王九呢?王九怎麽說?”
小嘴兒像蹦豆子似的,林偵也摁不住,“他才能多大?怎麽會知道。”說完,又想起那雙欲言又止的小眼睛,林偵頓了頓道,“也許許世湛曾經告訴過他,可這就算不是什麽秘密也是一樁皇家醜聞,王九這個時候還沒有信任我至此。”
“這可真糟糕。”沐芽蹙了小眉,“哥,既然那皇帝已經轉愛為恨,而那位娘娘又死了十多年,不可能回來跟他和解,這疙瘩就是死的,你該怎麽解呢?難道還要重新喚起他對燕妃的愛才能寬容你嗎?”
“不需要。我不需要喚起他的記憶。”想起那心口的一腳,林偵輕輕搖搖頭,“我想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這次能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