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芽根本無法争辯,這似乎驚天的秘密她卻仿佛得知了就罷了,再也沒有問。從此那棉襖就像消失了,小小的房中再無蹤影。
此刻坐在料子間外的一個小隔間裏,沐芽一面按着吩咐撿着料子,一面不時看一眼專心刺繡的碧苓。人撲在繡繃上已是一個多時辰不曾擡頭,一夜未眠,眼圈有些黑,早起撲了粉,越顯得臉色寡白。
沐芽沏了熱熱的棗姜茶來擱在她手邊的小幾上,沒勸什麽,又回去自己做事。
這個時候實在是忙,預備小年節前一個後宮嫔妃們的小聚。隆德帝只有一後四妃,加上東宮的太子妃,宮裏再無其他嫔姬,因此上,司飾和司衣裏分得也清楚,每位娘娘都有自己用得好的女官和繡手。主子們要長臉,底下人自然明裏暗裏的有一番比試,日子長了,難免有了分派。
碧苓平日跟着的女官伺候的是戎妃娘娘,這個月活兒忙,尹妃娘娘那兒忙不過來,就勻了些過來,誰知一下子多了近一倍的活計。碧苓無心争,可娘娘們有,她也必須有。活計改了又改,沒空兒歇着,哪怕是想自己的心事。
正各自忙着,隔簾忽然被打起,外頭有人探頭:“人都哪兒去了,怎的不見?”
沒頭沒腦的一句像是問的隔壁人,碧苓沒擡頭,沐芽回道,“姐姐有事麽?”
“給幾位殿下送暖手兒套子去,都忙着呢,這怎的倒不見人?”
“擱下吧。”
沐芽還未及應,碧苓答了話。外頭那宮女聽了,趕忙吩咐人把一只織金包袱送進來,走了。
碧苓擱了針線,起身道,“沐芽,你先支應着,我去送了就來。”
“姐姐我去送吧。”
“你還沒去過,今兒先算了,往後再說。”
“……哦。姐姐慢走。”
看碧苓出了門,沐芽蹙了蹙眉。一個跑腿的活計,雖說也不能随意指派小宮女們去,可這正忙的時候,剛才那大宮女顯然也是想偷巧功夫,碧苓怎麽還當真應了?之前還忙得擡不起頭,這一會兒倒有功夫出去走了?
沐芽覺得事有蹊跷,碧苓不是個不分輕重的,這日子口手裏的活兒都十分當緊,她能丢下那就是說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事,送一個暖手兒套子有什麽要緊的?難道她借機出去是有別的去處?去哪兒呢?
沐芽好愣了一會兒也沒想明白,不再琢磨,低頭專心自己的活計。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沐芽起身把撿出來的料子收拾好,依着碧苓之前的吩咐先往司衣女官那兒送。
送了料子回來隔間裏還是不見人,沐芽又出來轉回廊下,探頭往院外張望。碧苓怎麽還沒回來?沐芽正想着出去瞧瞧,就見門口忽地站了個小太監。一眼看過去,沐芽差點沒叫出聲來!
那小太監也瞧見了她,笑着招招手,沐芽趕緊跑了過去,死壓着語聲叫,“王九!”
“沐芽!”
這才幾天不見,這家夥不瘸了也吃胖了,小眯眯眼一笑,喜慶得不得了。沐芽看着也笑了,“你做什麽來了?”
“來瞧你呗,還能做什麽。”
“倒是個有良心的。”
一句說出來,沐芽酸酸的。可不,王九還惦記着她呢,哥哥卻沒有。雖說她也知道這裏不像以前在浣衣司,一入夜,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誰也不搭理誰。在這裏,院子深、人多,碧苓又不許她離開左右,哥哥根本就不能來。可即便如此,也是他不對!
“我有心也得得空兒啊。”王九說着往她跟前兒湊了湊,悄聲道,“是殿下讓我來瞧你的。”
“殿下?”沐芽吓了一跳。
“得了,”王九嗤嗤笑,“莫在我跟前兒做假人兒!殿下說你夜裏偷跑被他撞見逮回去,當時還不知死活地以為殿下是個侍衛,給人家磕頭,直管人家叫哥哥,是不是你?”
王九說得聲情并茂,好像親眼得見。沐芽聽得頭頂生煙、耳朵泛紅,咬牙看着王九幸災樂禍的樣子,想象着哥哥當時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那慢條斯理的模樣得有多生動!
“我說你怎麽央喚我找哥哥呢,膽子可真大!若是給人知道了,你我還活得成啊?”
“既然知道是殿下,那我不敢了還不行!你回給殿下:奴婢往後不敢了,求殿下放過!”
“莫傻啊,這是你的福氣!”看眼前的女孩兒小臉憋得通紅,果然羞着了,王九忙勸,“殿下當真惦記着你呢!前幾日三公主過來,殿下還問起安置你的事,問得可仔細了。只是殿下他,”王九說着輕嗽了一聲,“這時候還不能用宮女,這才想法子先把你放給司衣的。”
沐芽聞言嘟了嘟嘴沒再做聲。其實,她心裏很清楚哥哥不帶着她肯定有他的道理,自從王九被帶走,她又被安排到這裏,沐芽就猜到一定是尋找玉佩遇到了困難,哥哥這是在為他們在這裏長期待下去做準備。只是,不在他身邊,又見不到,那困難就會在沐芽心裏被無限倍地放大,會害怕……
“殿下他……為何不能用宮女?”
“這不是你該問的。”王九忽地正了顏色,從懷裏摸出了個什麽塞進沐芽手中,“殿下給你的。我先走了。你好好兒的,有空兒我就過來。”
交代完王九就走了。
沐芽緊緊攥着手裏的東西,冷風裏獨自站了一會兒,這才轉回房中進了小隔間,拉好簾子。展開手心,裏面是一寸長的一小卷紙,打開來,熟悉的字跡:“芽芽,哥在。”
手指不自覺地揉搓着小紙片,深黑的碳色,這是哥哥為她畫圖特意削的木炭條,那圓圓的字體是她每次素描後他總會故意滑稽了筆觸起個名字配在後面。沐芽看着看着噗嗤笑了,心裏一暖和,又不怕了。哥哥就在不遠處,在傾盡全力尋找玉佩,只要找到他們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家!這一次回去,她再也不惹他生氣了,等畢業了也去考哥哥的研究所……
看了半天,知道這個字條不能留,可已經沒有了棉襖,沐芽實在舍不得丢掉,又卷起來,小心地揣進懷中。
“碧苓,碧苓!”
聽到外頭有人叫,沐芽忙起身去應,“哎!”出到外頭,見是将才司衣女官身邊的一位大宮女,“碧苓呢?”
“姐姐這就來。”
“哦,跟碧苓說,尹妃娘娘叫,快!”
“嗯?”
“愣什麽神兒?娘娘試衣裳呢,讓她趕緊去!”
“哦,是!”
傳話的大宮女匆匆走了,沐芽一下子有些懵。碧苓已經走了快一個時辰,定是有什麽當緊的事耽擱了。一句話她替着應承下來,這接下來可怎麽辦?
尹妃娘娘為什麽會想到叫碧苓?她明明跟的是戎妃娘娘的女官,要叫也該是戎妃娘娘啊?碧苓只是這個月臨時幫忙給尹妃做活,是司衣司的內部協調,娘娘那邊都不應該知道吧?
沐芽一個人亂糟糟地想着,腳下卻已經被那一句“趕緊去!”牽着出了門。
一路小跑着往北五所去,沐芽不停地掃看周圍,心裏念叨着:碧苓姐姐,你快出現啊,我可不敢進皇子殿下的房裏去找你啊。
按着平常的路順養性門出東六宮往北五所,莫說碧苓了,連個從裏頭出來的小太監都沒有,想問個話都沒處問。沐芽急得又往回返,怕兩人走岔了,這便繞到頤和軒後門往回找,可直回到司衣司,還是不見人。
這麽一圈折騰下來,不用人說,沐芽都知道耽擱不得了。
站在門外,沐芽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心撲撲撲地跳。娘娘試衣裳的規矩她聽碧苓講過,如果有大的改動或是不滿意的地方,應承的都是女官,而宮女們都是服侍娘娘試衣裳,說說料子、花樣,把不合适的小地方記回來。
沐芽已經學過幾次,記得碧苓說戎妃娘娘好性兒,很少改動,幫娘娘穿合适了就好,下次就讓她獨自去。
好吧,就先拿尹妃練一下手。碧苓從未服侍過尹妃,也許只是因為某件衣裳傳話傳成這樣;即便就是娘娘鬼使神差非要碧苓,怪罪下來,沐芽就說是自己會錯了意,這個時候再去找碧苓,她該就能回來了。
尹妃,翊坤宮。好,這就去!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裏,咱們來點兩位貴妃的背景哈:
戎妃:生二皇子(鎮西王,駐西北)和八皇子(你懂的);
尹妃:生三皇子(東閣大學士,戶部)和九皇子(你又懂的)。
謝謝親愛滴可可,雷雷收到!
☆、翊坤宮教子
翊坤宮。
窗外起了風,吹來滿天雲朵慢慢遮去了早起明媚的日頭,不一會兒就只留下一個淡淡的光圈挂在天上,烏突突,月亮似的。
九皇子奕楓靠在西暖閣南窗下的貴妃榻上,頭枕雙臂,眯眼看着玻璃窗外的西府海棠。一個小宮女跪在榻前賣力地捶着腿,另一個躬着腰輕輕地撥着高幾上一盅熱熱的茶。
海棠在冬天開了花,綻了一樹的粉骨朵兒,沒有春日濃密茂盛的綠陪襯,瑟瑟的粉嫩。這是所謂的吉兆?奕楓看着只覺得像一個穿着夏紗的女孩兒站在冬日冷風裏,背景是遠處一株枯枝的老槐,更顯得那花樹詭異的靈立。
回手撿起那盅茶,就着冉冉的水汽正要低頭抿,小宮女一拳正好敲在膝蓋的傷處,疼得他一蹙眉,手一顫,熱茶撲了一點在手上,這半日心裏的一股燥火終是蹿了起來,奕楓丢了茶盅對腳邊喝道,“滾。”
鏡子前比量衣裳的尹妃聽到聲響回頭,不待她開口,身旁服侍的常嬷嬷忙走了過來,沖那小宮女斥道,“真是越發的不知用心!長那眼睛是做什麽使的?”又沖兩邊道,“這等粗笨的東西不趕緊攆到後頭去還等什麽?”
那宮女早已吓懵了,不待哭出聲就被架起來拖了出去。收拾幹淨這邊,常嬷嬷又彎腰在奕楓身邊,關切道,“殿下,可傷得狠?奴婢這就叫人傳太醫去。”
奕楓不耐地擺擺手,常嬷嬷便很識趣地住了口。
尹妃轉過身,對身邊吩咐道,“去,拿那瓶梅花清露來。”
“是。”
宮女取了清露來,尹妃走到貴妃榻旁娘兒兩個并排坐了,把清露遞到奕楓手中,又伸手輕輕摸着他膝頭,“回去讓人好好兒給你揉揉。”
“嗯。”
聽他悶悶地哼了一聲,尹妃嘆了口氣,“讓你莫要逞強,偏不聽,這才下了校場就又傷着了。”
“一點小傷而已,母妃切莫告訴皇父。”
“怎麽?是怕皇上挂記,還是怕他不許你下校場,只許讀書?”
奕楓挑了挑眉,終究沒駁出來,讪讪地笑笑,又纏道,“母妃最知道兒子了,哪能一日什麽也不做只坐那兒讀書?豈不要悶死了?三哥、五哥好靜,讀書算是本事;八哥讨了巧學畫也算本事,偏我這一身功夫倒不是了麽?”
“哪個敢說不是?”尹妃笑,“我聽說那威風凜凜的鎮西王回來騎射也比不得我兒。”
奕楓想起那一日校場的較量,九門提督并鎮西大将軍都敗在他手下,得意地笑了,“那一日若不是我腰還不利落,兵刃也不會輸給二哥。如今我下去,禁衛軍裏那個不知!”
“皇上他,也知道。”尹妃柔聲道,“你自小就耐得苦,又極靈性,小的時候這些年長的皇兄們就比不過,大了哪裏敢比?若非如此,皇上也不會單許你一個往禁衛軍校場去。只是,這聖賢之書麽,總得讀,雖不說能像你三哥一樣做東閣大學士,可好歹也把功課應付過去。”
“怎的不是?哪裏落過?”奕楓煩不勝煩,“文華殿的功課雖說我不如八哥讀得好,可也沒差什麽。自從那個西洋來的師傅開了西方算學與格致之學,整日算啊畫的,我就頭昏腦脹!”
“昨兒你三哥過來請安也跟我說起過,”尹妃道,“說是什麽大不列颠國來的,叫伯倫特的,在咱們大周住了十多年,可這話還是說不利落。”
“說的就是!”奕楓立即道,“母妃,您說,這話都不利落還指望他能教出什麽好來?可皇父倒覺着這西方格致之學大有意思。”
“說的也是。”尹妃點點頭,轉而又道,“皇上也是想讓你們多見識一些,哪裏就當真把那西洋的東西當正經學問了。你把功課應付……”
“母妃!我學不來!皇父要罰就罰吧,橫豎我都……”
“皇兒!”
尹妃忽地冷了語聲,奕楓一怔,“母妃……”
尹妃擡眼,常嬷嬷立刻會意,将房中侍立的宮人都打發了出去,又親自往簾子跟前兒掩了門。
“楓兒,從前你怎樣,母妃從不過問,知道我兒的本事。皇上又何嘗不是?責罰你也不過是背幾篇文章抄抄書,一句重話也難得有,哪裏當真怎樣?可如今不同,你再不可由着性子了。”
奕楓聞言蹙了蹙眉,“怎麽?是為着他出來了麽?”
一個“他”字,尹妃長長籲了口氣,幽幽道,“是為着他出來了。”
“母妃!”奕楓有些不耐,“他算個什麽東西?陰祟、多疑、驕橫、暴戾,從小就不是個好的!多少年前皇父就看不得他了,這一關三年,倒成氣候了不成?從前我小,還怕他幾分,那日交泰殿中,他一個字都沒敢出,依我看,早關廢了!”
“你呀。”尹妃看着奕楓,無奈地搖搖頭,好一陣子才開口道,“這事原本不該與你說,連你三哥我都不曾明言。那老七……不是被皇上處置幽禁的。”
“您說什麽?”奕楓驚得瞪了眼睛,“那這幾年他……”
“亦沁和親前,他深夜大鬧昭仁殿觸犯龍顏,皇上将他狠狠責打了一頓。亦沁走後,他再不出來見人,像死了一樣,對誰都不理不睬,聖旨聖谕都敢不聽,自己禁了足。”
“啊?竟是如此麽?”奕楓更覺驚訝,三年前他只記得那陰沉的七哥忽然有一日就不見了,原本平日就躲着他走,這一來,奕楓樂得不見他,卻不知這其中還有如此隐秘。
“後來,皇上擔心他在北五所礙到你和奕檸,這才将他禁在了頤和軒。”
清淡的語氣把尹妃埋藏在心中的隐憂稀釋成了一杯家長裏短的水,畢竟她不能說當年的九五之尊是怎樣為了一個逆子氣得嘔血,卻又舍不得痛下殺手;不能說那逆子是怎樣一心求死地欺君犯上,依然沒有得到任何懲罰;更不能說,這頤和軒的囚禁始終是她心頭的一根毒刺……
“這麽說來,還是皇父禁了他。”想起那日交泰殿中那人被冷落一旁,連臉色都不敢變一下的懦弱,奕楓有些不以為然。
“楓兒,”尹妃道,“你呀,凡事要往深處多想幾分。皇上若果然有心禁他,沒有解禁的谕令,這千秋節他能說來就來?”
那一日得知宗人府的禮令下到了頤和軒,七皇子奕桢要出席千秋節,尹妃徹夜難眠,此刻卻不知怎樣才能點醒自己的兒子。
“母妃,您太瞧得起他了。”奕楓勸道,“皇父是仁明之君,以德行曉服天下,怎會與他這麽個逆子小人計較?去年皇後娘娘整壽千秋,還曾大赦天下,更況本族皇子?不論因由如何,禁了這些年,他也該識些趣,更況,當初不過是年少張狂,又并未有什麽謀逆犯上之錯,不至幽禁至死,皇父适機将他放出來是明智之舉。”
奕楓的話處處在理,尹妃怕說多了引他生疑,只得叮囑道,“楓兒,這老七與旁的兄弟不同,他心思重、心腸狠,從前連太子爺都要讓他三分,他若是一輩子被禁,不說什麽公與不公,是大家的福氣。你莫當他出來就會安生,若是見皇上這麽疼愛你,怕他心生嫉恨,于你不利。”
“他能把我怎樣?”奕楓笑,“三年前我年紀小,他尚不能奈我何,更況今日?不管他當初是怎麽進去的,橫豎是一方小院關了三年,還能就此生出三頭六臂不成?”
尹妃聞言苦笑笑,眼前這意氣風發的兒郎早已不計兒時之嫌,可她卻清楚地記得當年年僅六歲的奕楓與老七玩耍,失手将他額頭打破,惹得皇上大怒,将小奕楓罰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暈倒,而他卻守護在老七床頭,也是一天一夜;而幾年後,校場之上,老七将矮他一個頭的奕楓跪在身下打得口鼻出血,皇上卻只是罵了兩句就了事了……
“母妃,”看尹妃依舊憂心忡忡,奕楓安慰道,“不瞞母妃說,私下我還見過他一面。”
“哦?在哪兒?”
“頤和軒西小院。”
“怎麽?”尹妃驚道,“你去找他了?”
“哦,那日我與八哥在東院裏閑走,一不留神誤了時辰。”說起那一晚,奕楓不得不斟詞酌句,“回來時角門上了鎖。沒法子,只能去找他拿鑰匙。”
“他怎樣?”尹妃急問。
“不曾怎樣。”回憶起當時,奕楓也覺意外,“當時他正在房裏看書,見我們去了倒也驚奇,可也沒問什麽,只取了鑰匙将我和八哥送出角門。人不得勢,果然毛兒順些,不像從前總是擰着眉,兇巴巴的,這會子瞧着面貌都不大一樣了,好看多了。”
“哦……”尹妃輕輕蹙了眉,“楓兒,母妃只是提點你警醒些,這幾年他沒有師傅教導,即便就是自己日日讀書也不能怎樣。這一出來,人情也遲誤,往後你要處處強過他才是。反被他超了,皇上那裏可說不得嘴。你可明白?”
“我知道啦,文章要比他下去,校場要打他下去。”奕楓笑道,“母妃莫再操心兒子了,這海棠花宴,趕緊預備吧。”
提起海棠花,尹妃也笑了,“正是。難得我翊坤宮設宴,皇上昨兒過來還說,後兒若是他能早些批完奏折,也要過來賞花。“
說着尹妃站起身又到了鏡子跟前兒,看着身上的衣裳又不滿意,“瞧瞧這眼色,烏突突的,哪有個喜慶的樣子。一會兒那司衣的女孩兒來了,讓她拿回去重做。”說着,尹妃又看向奕楓,“楓兒,你如何知道那個碧苓?”
“哦,給我那兒送過幾次東西。将才母妃說要改衣裳,兒子想起她倒是個利落的,必是能傳得清楚,就叫了她。”
“嗯。”
尹妃沒再追究,又去看衣裳。
奕楓回過頭,嘴角一彎,笑了。自那一日得知了八哥的秘密,他就護得死緊,莫說叫碧苓來給瞧瞧,就連奕楓想往司衣司去都不許。這一回,應着母妃的名義叫了跟前兒來要瞧個仔細,看他還怎麽護!
一仰身,靠在貴妃榻上,枕了雙臂看那詭異的海棠骨朵兒,只等着八哥的心上人……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滴ii,雷雷收到!
☆、乳犢不怕虎
出尚服局過養性門,穿東筒子夾道過東六宮,這一路,沐芽走得極小心。
來往到處都是宮人,大周稱有品階的太監為內臣,像朝中大臣一樣有朝冠,身着青紅不等的曳撒。尤其是穿紅色曳撒的內臣稱為“穿紅近侍”,都是十分得勢的大太監,衣着光鮮尊貴,在宮中行走,四平八穩,俨然這座宮殿的主人。
每個人腦袋上的頭銜都能壓死沐芽,所以她走得極端莊,心裏再急,急得額頭冒汗也不敢跑起一步,每逢前頭有人,就得遠遠駐足,靠牆候立。
穿過冬日冷清的禦花園出西六宮,翊坤宮就在不遠處了,沐芽深深吸了口氣……
“翊”,輔佐之意,翊坤,不言而喻。六宮之首,緊挨着坤寧宮的隆福門,與皇後咫尺之遙,是本朝唯一的皇貴妃尹妃的寝宮。
聽說隆德帝不惑之年後再沒有納娶新的嫔妃,連寂寞無聊、一時興起随便睡一晚的女人都沒有。乾清宮昭仁殿內經常挑燈夜讀,批閱奏折,在封建古國算是一位十分勤勵、不貪女色的皇帝。這讓他的子嗣們沒有混雜的血液、個個都出身尊貴,也讓這嫔妃中唯一的皇貴妃顯得十分出挑。
關于這位尹妃,沐芽聽聞不但她娘家是三朝元老、位高權重,本人也是知書識禮、十分美貌。司衣處有兩位女官專門服侍她,雖已年屆四旬,一年四季的衣裙依然是最鮮豔的顏色、最新鮮的花樣,即便如此,這大年下的依然不夠。
前幾天說是她窗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接了滿樹的花骨朵,寒冬臘月出了這樣的奇景,被評說為大吉之兆。隆德帝大喜,賜下一對玉如意并紅绫裹樹,尹妃也借機要在翊坤宮開一個海棠宴。這也是為什麽碧苓會被借來給她趕衣裳的原因。
這不能是一個好伺候的女人,沐芽暗想,一定要把耳朵豎起來,把她的要求都聽清楚,仔仔細細地傳給碧苓。
來到翊坤宮外,沐芽報上了司衣司的名號,不一會兒就有小宮女将她引了進去。一進宮門,沐芽就看到了那株大吉的西府海棠,枝杈綻開很大,托成倒傘狀,粉嫩的骨朵紮了滿樹。寒風裏,花下簇擁的葉子綠得發黑,襯得花色那麽淡,那麽伶俐,清冷的日頭下近似白花,若不是樹上那大紅的绫子添上了色彩,枯枝上便是缟素凄凄,看得人後脊生涼。
翊坤宮正殿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頂,五蝠捧壽裙板隔扇門,步步錦玻璃支摘窗;梁枋上繪有蘇式彩畫,精描細繪,生動鮮豔,比廊下那真實的生命養眼許多。
沒有讓她在外頭多等,沐芽很快就被帶進正殿中。第一次來到貴妃娘娘的寝宮,撲面煦暖,花香襲人。坐北朝南金色地平寶座,背靠四季錦繡翠玉屏風;兩旁是五彩團雲扇,手邊是花梨高幾;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隔出東西兩廂,上挂紫羅蘭織金帳,帳邊紫檀蓮花幾上緩緩流淌着玫瑰香霧,仙境一般。
這房裏,女人的膩軟香柔幾乎要滲進人的骨頭縫裏,沐芽不由悄悄嘆道,有道是媚骨生香,果然,果然。
“進來吧。”
西廂暖閣裏傳出慵懶的一聲,沐芽低頭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跪在當地,“奴婢叩見尹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女孩兒的聲音帶着外頭清新的涼氣,入在耳中清淩淩的,奕楓轉過了頭……
門邊跪着一個小宮女,瘦削的肩膀,嬌小的身型,此刻低着頭,一樣的宮女衣裙,領口略挖,曝出雪白的脖頸;頭上兩只丫鬟髻紮着水紅的頭繩各墜着兩顆小珠子垂在耳邊,襯着那白淨透亮的臉頰活像剛剛洗出的蓮藕帶着水珠兒。奕楓看得心裏發笑,八哥就看上這麽個小東西?
“把這衣裳拿回去吧,重做。”
什麽??頭頂一句輕描淡寫的,娘娘的語聲膩得人骨頭發酥,可沐芽卻為此打了個冷顫。這衣裙是專為海棠宴而做,前前後後預備了足有半個多月,後天就是正日子了,這時候娘娘你老人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要徹底返工,且不說從選色到面料再到衣、裳、中單、蔽膝以及披肩樣式的搭配,就算是一切都選定單是人工就是怎樣的繁瑣?還要餘出一天來給你老人家試穿,統共剩下一天一夜的時間,哪裏來得及?
“娘娘,不知這衣裳哪裏不合娘娘心思,奴婢回去好細細兒地說給姐姐們。”
這一句小丫頭問得小心翼翼,可意思卻是開了個大口。奕楓不覺輕輕挑了下眉,心道她可是剛進宮麽?不知道這後宮之中若非已然得勢的宮人,都懂得“只應不問”的規矩?這會子主子說重做,你不麻溜兒地回去禀報司衣女官來伺候竟是還敢問哪裏不好?待會兒娘娘真說出不好來,你如何應對?應對不得,又如何回去回話?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麽?
“若說這不合心思,我倒有話問了。”尹妃悠悠然道,“海棠,佳樹奇彩,可謂道‘雪綻霞鋪錦水頭,占春顏色最風流’。皇上那一日亦道:果然可見蓬萊之景。如此吉祥之賀,你們倒預備了這烏突突的顏色,不知道的還當我哪裏不适宜,可是這冬日的冷壓不住麽?還有這樣式,原說禮服過重,特地選了雲衫褙子,要的就是個親和随意,那這袖子為何又寬了出來?不倫不類,你說,可适宜?”
奕楓蹙了蹙眉,對一個不識字的小宮女母妃竟吟起了詩,這話她哪裏還敢接,還不得吓死?畢竟是八哥的人,奕楓覺着怎麽也得護一下,豈料他剛要起身,那小丫頭竟然鬥膽搭了話,“娘娘,司衣姑姑和姐姐們預備這衣裳的時候奴婢一直在跟前兒學着,于這衣裳的面料、色底子、走的樣子略知道些,可容奴婢回娘娘的話?”
這一來,房中都靜了靜,尹妃噎了一下,回過頭笑了,“哦?是麽?你倒知道麽?”
母妃這樣的聲調,奕楓甚是熟悉,挑起的聲兒刻意柔和那裏頭分明已是壓了火。
“奴婢不敢,”沐芽應着,擡起了頭,看着尹妃那張精描細畫、雍容華貴的臉虔誠道,“娘娘容禀。”
奕楓原要說話,一眼看過去,不覺怔了一下:那擡起的小臉上,一雙眼睛像翻起了彎彎的小蒲扇,絨絨的遮掩下亮晶晶的眸,鼻梁直直的、小鼻頭尖尖翹翹,水白透亮的皮兒一路來冷風吹出腮邊兩朵粉粉的顏色,像窗外那沒綻開的小海棠骨朵,嫩嫩的唇瓣正是那花芯尖尖,粉嘟嘟的,像一顆還未熟透的海棠果兒。好精致的一個小人兒……
“娘娘,這褙子取的是雲霏千羽織金妝花緞,繡的是雨後初晴海棠新綻圖。這緞子叫起來名字生,因它并非在宮外采買,而是司衣姐姐親手織成,使的是司衣掌領新近研磨的手法:緯紗浮雲長線織鳥雀紋。這手法織出的緞子似鳥兒的羽毛,外頭點水光滑,底子裏似冬天兔子肚子下最軟的絨兒。這手法尚未傳至民間,宮裏也不曾都傳授。只在千秋節上掌領姑姑為皇後娘娘織過一條霞帔,這般大面織錦做成衣裳料子是頭一遭兒。”
說着,沐芽從身邊宮女手中接過了那衣裳,跪行到尹妃身邊高高舉起,“娘娘,您再摸摸。這緞子取‘雲霏千羽’為名就是因着摸在手中似天邊雲絲,涼涼的,滑滑的;穿在身上,薄似雲羽最貼身段,裏頭卻是鳥兒絨,極暖和的。”
小丫頭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一個磕絆都不打,小聲兒老老實實的,不覺得口舌如簧、過于伶俐,倒顯得十分誠懇,把這一方緞子說得似那天上的雲霞一般,有聲有色,讓人不得不信,又心生罕意。
尹妃那原本染了愠色的眉頭也有了新奇之色,就連身邊的常嬷嬷都借機給娘娘展看伸了手過來摸,口中道,“娘娘,昨兒送過來老奴就覺着這料子單薄,生怕娘娘受寒,倒沒想着還是這麽着。”
“嗯,”尹妃輕輕撫摸着,“昨兒上身試了一會子就覺得裏頭的襖兒厚了。”
“真是稀罕!”得了主子的應,常嬷嬷一張老臉越發笑開了花,“娘娘,那司衣掌領叫莫雲的,聽說也是大家千金,知書識禮,難怪有這本事。”說着,頓了一下,“也有心,最想得着娘娘您。”
“嗯,”這一句讓尹妃微微地點了點頭,心裏很滿意自己是這緞子第一個上身的人,轉而對跪在地上的沐芽語聲也柔緩了些,“料子倒是好的,可這顏色,烏突突,沒個喜慶,不是糟踐了?又怎麽說?”
“娘娘,這顏色取意‘雨後初晴’、‘海棠新綻’。”沐芽舉着那衣裳又應道,“娘娘,聽聞娘娘是金陵人,海棠初綻多在早春,想那時的江南雨綿綿如絲,遮了油傘都聽不到雨聲。雨後怎會乍晴?日頭總是遠遠地撥開雲,水汽散不盡,折出水珠兒泛在湖面上,輕霧缭繞,起了煙一般;遂這底色選的便是薄煙水紗。臘月海棠是奇景,司衣姐姐也特地來瞧過,用雲絲線調的色,調的就是漸生漸沒的海棠冰紅,花朵只織在褙子的領口和肩背處,只這一處着色。”
說着,沐芽将衣裳打開,“娘娘,您看,正是因着這底色的幽淺才将這冬日的海棠托了出來,想那煙雨初晴的湖面上,薄薄的日頭照得水霧朦朦,若是對岸花紅柳綠反倒亂了景致,不如這一枝清秀,似一筆點睛,雨霧天地都亮在這一處,最顯臘月海棠之珍。似今日這雲遮日的天,不正合?”
“嗯,”尹妃輕輕摸着那海棠瓣道,“這一點不突兀,倒似清新。只是,那日頭出來,這般淺色的底子怕要遮了這骨朵了。”
“娘娘放心。這正是莫掌領為娘娘選這緞子配雨後初晴的意思,若是日頭當空,這緞子會折出水波紋暈開去,斷不會透亮紮人的眼,花兒的顏色更顯輕柔呢。”
“喲,果然水光似的。”常嬷嬷就在一旁啧啧嘆個不住,“娘娘,老奴伺候您穿上瞧瞧?”
“也好。”
見尹妃應下,沐芽也忙上手幫忙。尹妃已是年過不惑,卻保養得很好,試這衣裳特意換了薄襖,更顯得凹凸有致、韻味十足。
沐芽跪在地上,歪頭看着鏡子,“娘娘,司衣姐姐為娘娘選料子,只說娘娘肌膚勝雪,最合。那時奴婢還不懂得,今日看來娘娘是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