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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又喚她等會,轉身進屋拿了那屏風上的狐裘鬥篷,出來予她披上。正系身前的碧綠寬錦帶子,蘇一忙扯了脫下來,送回他手裏,“這又是做什麽呢?我一女兒家,穿你的衣裳算怎麽回事兒?這是萬萬使不得的,說出去了遭人诟病,沒臉沒面兒。倘或您真可憐我,想做些什麽,不如……您打開那璎珞瞧瞧。若是滿意的,照您說的那般,多賞我些銀兩,算我應得的。”

她是真個缺錢,從被趕出來當晚荷包就見了底兒,打那後都是借的陶小祝私房。年下裏結的工錢還了,總還要想着往後的日子。

小白擰她不過,只好跟她結了首飾的錢,放她去了。回房後卻兀自瞧那狐裘鬥篷生笑,心裏想着,竟也有姑娘不吃這一套的。

作者有話要說: ~

☆、再遇

半空的雪飄得越發稠密,經風一吹像潑的白面子,一股腦兒落在蘇一發髻上,妝了一尊白頭翁。

她攥着領口的衣衫,依着記性按原路出王府去,穿過兩扇月洞門,到角門上。守門的小厮不在這裏,她便小心着沖門上站着的侍衛躬了躬身,蝦着身腰出角門去。

從鋪子裏拿的油面大黑傘原丢在府門前的石獅旁,這會兒卻不見了蹤跡。蘇一沿着石獅下的圓石墩子打轉,一腦門的糊塗賬。這傘是鋪子裏的,讓她師父知道她弄丢了,少不得要找她賠的。還打工錢裏扣,她的工錢本也不多。

找了一陣無果,蘇一立在王府前踟蹰。想上角門上問那兩個侍衛去,又心有顧忌。不問,回去沒法兒交代。偏還又怕府上的小厮回了這裏,瞧她在府前瞎轉,攆了她走,十分沒面兒。這廂百般難為着,卻忽見前日裏那位從韓總管府上出來的爺,正從角門裏出來。白裘鬥篷迎風鼓開一面兒,他伸手掖住,另手執一把深棕皮紙傘,傘面上勾了零星竹葉兒。

侍衛抱拳行禮,道了聲兒,“王爺。”

蘇一不自覺地往那石獅後藏了半截身子,心道他竟然真是鹹安王爺。可惜她今日沒帶手爐來,否則剛好還與他便是了。心下又想,此前覺得他親切得很,這會兒與她便真的是雲泥之別了。

他撐了傘慢慢往前走,鬥篷邊角蕩出傘沿兒,沾染些雪意,卻混做一體,瞧不出來。腳下踩過雪沫,咯咯吱吱地串響。這人在風雪裏,也是一番好景象。

等他走了百十步,蘇一才從石獅後出來,往王府但望兩眼,只得舍了那油紙黑傘,拍拍身上的雪去了。這王府裏頭的人,誰能留她一柄舊傘?許是誰人路過撿了,王府裏的人卻也不該幫她看着,自也不會管這等子雞毛輕重的小事兒。

蘇一大體知道,鹹安王爺也是原來京城裏的十三王爺。早兩年朝廷易了主,換他哥哥六王爺做了皇帝,他便被分封到了這渭州,做上了富貴閑王。這閑王又做得十分低調,從沒見過有什麽排場。原平頭百姓都當他不出門,這會兒瞧着,竟是出門都與旁人無異,常常随從也不帶一個,叫人辨不出身份罷了。

蘇一跟在他後頭,隔了三五十步的距離。倒不是做那多瞧王爺兩眼的花癡事兒,只是想瞧瞧他往哪一處去。摸準兒地方,待會兒将手爐給他送過去,便是兩不相欠。她若真拿了那手爐到王府門上去還,定然是會被當成別有用心之人轟出來的,也還不回去。

她兀自琢磨着這事兒,一步一緊地跟着。卻是将将跟了一裏的路程,就叫人瞧出了不軌,拎了出來。鹹安王爺站在前頭,回頭瞧她,便說了句:“跟了一路了,有事近前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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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一微怔,腿下再生逃跑之意也是不能了。她便只好跟過去,到他傘沿邊停下,規規矩矩施了一禮,“給王爺請安。”

“走吧,有話路上說。”鹹安王爺往她身上遮過傘來,“那日說的事,可有眉目了?”

蘇一受寵若驚,卻不敢擡頭瞧他,只道:“王爺您還記得我?”

“險些沒認出來。”鹹安王爺把傘又往她頭上遮,自己身子便落了大半在外頭,“你跟着我,難道不是想與我說這事兒?”

“不不不。”蘇一不自覺微收了下胸,又低了半頭,“我是想瞧你往哪裏去,好把那日帶走的手爐還您。一直不得還,我心裏不踏實。那一日是我莽撞了……”

“那不值什麽,你留着用吧。”若不提起,他早忘了這一宗,又說:“你和你爺爺的嫌隙,除了麽?”

說起這事兒來有些感慨,蘇一撂下兩條胳膊在身側,“還沒呢,我已經一個多月沒回去了。明兒除夕,怕是也得自個兒過。周大娘兒子和沈家三小姐的婚事,要到來年二月十五。眼下沒有動靜,我爺爺也沒來看我,只能這麽僵着。”

“如此……”鹹安王爺低下頭來,只瞧見她微帶雪意的頭頂和圓潤的額頭以及濃密纖長的睫毛,稍頓了一下說:“明兒你到我府上來,總比你一個人呆着好些。”

“王爺您這樣兒客氣,真是折煞民女了。”蘇一忙出言推辭,“咱們就是平頭小老百姓,怎好到您府上過年去,要折壽的。”

“也不是我客氣。”鹹安王爺收回目光,“這事兒是我給你出的主意,叫你生受這些日子。若害你除夕也一人冷凄凄地過,豈不是大罪過?大可不必推辭,明兒我找人接你去,你眼下住在哪一處?”

說到住哪一處,蘇一才又回過神兒來。上回因與他說話一路走到了王府,忘了回鋪子的事兒,這一回卻又險些忘了。她擡頭四處瞧瞧,恰是該左轉的路口。也未想着他說的什麽,便出了口道:“王爺,您要往哪兒去?我這裏得左轉。”

“左轉是南大街……”鹹安王爺出言頓住,停了步子,“我得右轉,不能跟你一道兒了。”說罷把傘遞給她,“趕緊回去吧,你穿的甚少。”

蘇一又說要不用,那傘已經落在了她手裏。而鹹安王爺自擡手勾起帽子戴上,出了傘下往右邊兒那巷子裏去了。不消一會兒就沒了身影,并未給她再說旁的話的機會。譬如,這傘又要怎麽還。

蘇一發怔,擡頭望了望頭頂的皮紙黃傘,又低頭把拳頭塞進嘴裏咬了一口。她竟不知自己運氣好起來也能這樣兒,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剛才那人,可是這渭州城裏最最金貴的人兒。尋常多被他瞧一眼都是造化,哪能敢想與他兩回同路,說了家常,還拿了人家兩個物件兒。

蘇一木愣愣地回到陶家金銀鋪,收傘進屋,撣了傘面上的雪珠子就将傘抱在了懷裏。找地方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才發覺陶小祝和周安心盯了她好些時候。

她停下動作,有些讪讪,沖陶小祝說:“我把鋪子裏的那把油紙大黑傘丢了,師哥你從我工錢裏扣吧。”

“不是又拿回來一把,寶貝一樣的,頂在鋪子裏用就是了。”陶小祝摸了把瓜子兒,捏一個往嘴裏送,“瞧着比你丢的那把好,也不必從工錢裏扣了。”

“那不行。”蘇一回身去熏籠邊坐下,雙手覆上去取暖,“那是鹹安王爺的東西,我得空要還回去的。”

周安心聽說那傘是鹹安王爺的東西,嘴裏将将喝下的茶盡數給嗆了出來。那活在他們這些人舌尖話頭上的人,能給她蘇一傘用?可見是渾說,壯一壯自個兒的面子罷了。只是這未免過荒唐了些,要說是王府侍衛的,還可将就信得。

陶小祝前兒就聽說過這樣的話,仍是嗑瓜子,全當她胡謅,說她,“你怕是魔怔了,需得找個大夫瞧瞧。前兒那手爐的正主還沒尋到,又拿回把傘來,也說是王爺的。你不是給那侍衛送璎珞去了?是不是拿那把黑傘哄的人家這個,又怕我将這傘扣下,才慌說是王爺的。”

蘇一手指摩挲熏籠的竹篾條兒,“随你怎麽說,橫豎這傘不能頂在店裏就是了。”

那廂周安心擦了前襟下巴,清了清嗓子起來。她也沒潑蘇一冷水,想着不能顯出刻薄來,招陶小老板生厭。只不過在心裏暗嘲蘇一一番,便與陶小祝辭過,說要回家幫她娘蒸饅頭。轉頭又對蘇一說:“東西我擱下了,明兒除夕你還是回家去吧,在外頭犟着,叫太公擔心。”

蘇一側目瞧她一眼,并不理她。陶小祝搖頭嘆氣起身,送周安心出去,囑咐她,“雪天路滑,仔細些。”

周安心聽了這話受用,讓陶小祝快回鋪子裏,自己撐傘去了。一路上只管暗自笑話蘇一,想着到家怎麽把她的境況說與蘇太公和她娘聽。

蘇太公在家幫周大娘燒竈,手拉風箱,不時透過窗子往外頭瞧上兩眼。這會兒風雪仍大,呼呼在院子裏打着卷兒,叫人看不清東西。忽見得門上舊氈簾兒動了一下,周安心彎身鑽了進來。

他是惦記蘇一的,因而伸頭便問:“一一呢?”

周安心站門邊兒上拍了身上粘的雪珠子,拍罷了過來桌邊小杌上坐下,呵氣暖手,“她不回來,我把娘做的點心給她留下了。”

“她怎麽樣?”周大娘手下揉着面,擡頭問周安心,又叫她,“把手浸熱水裏燙燙。”

周安心起身去鍋裏舀熱水,過屋角去倒在臉盆裏,“她挺好,就是越發荒唐了。今兒她見我過去,出了鋪子就送貨去了。貨是鹹安王府一個侍衛定下的,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她卻不知出去怎麽就丢了陶家的傘,又拿回把更好的。娘和太公猜猜,她說那傘是誰給她的。”

蘇太公站直了身子沒出聲兒,倒是周大娘猜了一句,“王府那位侍衛?”

“要是也就罷了。”周安心把手浸到熱水裏,“她說是鹹安王爺的。原侍衛大小也是個官差,憑她蘇一也攀不上,卻回來說是王爺。說出去要叫人笑掉大牙,誰不說這人瘋了?嫁不出去倒也沒什麽,拉王爺來墊面子,她也真敢,我竟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蘇太公那側站着嘶嘶出氣,周大娘怔了怔,回頭看他,“這孩子這是……”

周安心燙了手,拿了臉盆架子上的白巾子擦幹,“娘你趕緊替她張羅張羅,找戶人家嫁了,也了太公的心思。這樣下去,還不知怎麽樣呢。太公,我下頭說的您也別不愛聽。就她蘇一這樣兒,也別挑那幹淨的了。喪了媳婦兒拖個娃的,都能考慮。若她還挑揀,怕是這輩子都難嫁出去,您心裏必然不自在。”

☆、血親

周安心還沒把擦完手的幹巾子挂穩到架子上,便見得蘇太公把風箱木把手往裏一推,徑直過來打了門上的舊氈簾出去了。周大娘嘴裏一句“太公”尚未叫完,那氈簾已垂了下來,下擺掃了些雪渣子進來,灌進一陣寒氣。

周大娘沖周安心瞅上一眼,知道她說那話怕是叫蘇太公不高興了。是以騰出手來,打簾子出去往東邊兒的偏房去。眼下蘇太公住在那一處,這番出去也自然回東偏屋了。

自打蘇一走後,那東偏屋就一直冷鍋冷竈沒有生活氣。鍋口沿兒上起了白毛,灰塵落了一桌面。蘇太公住在裏間,也是時常無人收拾一把,淩亂得不成樣子。他這會兒正坐在桌邊的小杌上打火鐮,嘴裏叼着旱煙,面上瞧不出神色來。

周大娘打了簾子進屋,過來接下他手裏的火石火鐮,捏在手裏替他打起來,“安心是個小孩子,嘴上沒遮攔,說的話不中聽,太公您別往心裏去。一一樣貌好,不過脾性暴躁些,沒她說得那般不堪。她們是打小互看不順,直沖慣了。我早與一一打過商量,要給她相個踏實能幹疼媳婦兒的人。趕明兒安良成了親,我手上清閑沒了事兒,就給她張羅起來,不讓您操心。”

說話間火石下的艾絨起了苗兒,周大娘捏了送到蘇太公的煙鍋腦子上。蘇太公使勁吸了兩口,煙鍋腦裏起了火星子,艾香和煙香便在這屋裏散了開來。他又砸吧兩口,才慢慢道:“是不中聽……”卻又不知怎麽說下去,轉了頭看周大娘,“你回去吧,我吸了這杆煙出去會兒,不必備我的飯。”

周大娘尋思蘇太公要出去,也只能是去南大街找蘇一,因道:“太公可是要去找一一,不如我随你一道兒去,找了她回來,明兒一起過除夕。要不然這一年到頭的,連個團圓也沒有。”

“不必。”蘇太公砸口旱煙,“安心過去也沒能勸回來,想來她是不想見你們。好歹我也是她爺爺,她得聽我兩句言。我原打算讓她自個兒在外想明白了再回來,事情便算過去了。誰知道她犟成這樣,也只好我去請了。我知道安心那是小孩子家的話,不會放在心上,你也回去吧。”

蘇太公再吸兩口旱煙也便住了嘴,扣幹淨了還未燃盡的煙草渣兒,煙鬥放到裏屋木箱子上。他出來帶周大娘出屋子,攔了她在家裏,自個兒披了件粗布棉大褂,打傘往南大街上去了。

冬日裏晝短,日頭撐不上幾個時辰就要下山。時至傍晚,雪小了許多,飄得零零星星。

陶小祝瞅着時辰差不多了,套上手套棉帽,囑咐蘇一自個兒小心着,便出了鋪子回家。蘇一從小桌邊兒起身,送他到門上,讓他路上小心,便要關門落鎖。手扶着門扇兒還沒閉起,就瞧見蘇太公冒着風雪一腳深一腳淺地近了前。她遂停了動作,把門又推開了些。

蘇太公到了門下收傘,一面抖落傘枝兒上的雪,一面說:“要關門了?”

許多日子未見,蘇一瞧着蘇太公是蒼老了些。她語氣便也硬不起來,軟軟應了句,“天兒黑了,該關門歇下了。明兒除夕,也不會有人上門來了。”側身把他讓進屋來,又問:“這風雪清寒的天氣,您怎麽過來了?”

“我不過來,叫你一個人在這裏過除夕?”蘇太公把傘放到門後,去到交椅邊,撐着手把兒坐下。蘇一過去給他倒茶,端起杯子往他手裏遞,“暖暖吧。”

待蘇太公接下杯子,她到另一把交椅上坐下,低頭撫着褙子上的鵝黃繡線,只是不說話,有股子別扭勁。蘇太公邊吃茶邊瞧她,吃了兩口方才問:“還生爺爺的氣呢?”他是思忖了一路,想定了拉下老臉哄孫女兒來的,自然話頭上也軟許多。

“不敢。”蘇一擡起頭來,卻把目光望向別處,“您說了,叫我想明白了再回去。這會兒,我還沒想明白呢。”

蘇太公只當她還在置氣,擱下茶杯笑道:“爺爺說的那不過是氣話,氣消了,便算不得數了。你還随我回去,團團圓圓過個春節。那家裏頭,你周大娘蒸了許多饅頭包子,各色餡兒的都有。也有你最愛吃的,豆沙餡兒……”

“我不吃她做的饅頭。”蘇一冷不丁地打斷蘇太公的話,一點兒情面也不講,低下頭來捏手指上翹起的肉刺兒,“您要我回去也成,把周安良攆回西偏屋就可以。那我便随您回去,餃子饅頭一樣兒不會缺了您的,我都會做,不需她周大娘。”

蘇太公未說完的話噎在喉嚨裏,笑僵在嘴角。他吸氣空嚼了幾下腮幫子,好性兒被蘇一整個沖沒了。忽拍了一下交椅間的高腿方幾,震得茶杯彈起,叮叮碰響。又站起了身子,沖蘇一道:“你爺爺拉下臉子來求你,你也該收起性子認下這好來!這副模樣你給我看?目無尊長,到底誰教的你這樣兒?安心才說你空攀了人家王爺,我還思量着不能夠。這會兒瞧着,你倒是能扯出那慌的!”

三番五次頂撞她爺爺,卻也真個不是好事兒,說起來要叫人罵彎腰。可她不想委屈認了周安良那事兒,只能擰着性子。便只好貓着聲兒,“爺爺您回去吧,我就是這樣的人,橫豎入不了你們的眼。我說什麽做什麽,沒一樣兒是你們瞧着好的。我這會兒便破罐破摔了,攀高枝兒也好扯謊也罷,您也別管我了。”

蘇太公氣得老血哽喉,到底壓住了,指着蘇一要斷血親,說:“從今兒你就不是我孫女兒了,我也不是你爺爺。我白養你這麽多年,只當養條狗了!”養條狗還沖他搖尾巴呢,也不能這麽不省心。

蘇一吸了吸鼻子,眼眶裏眼淚打轉兒,“什麽時候周安良把咱家正堂讓出來,我便什麽時候回去。”

“罷了,你也別回去了。”蘇太公去到門邊兒抄起傘,開門頭也不回地去了。

蘇一心裏頭生氣,又是憋屈的,使勁兒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擡起袖子來抹眼淚。

一個晚上心裏頭攢着氣,思量着接下來自己要面對多少事,便睡不下去。她到底是女兒家,沒經歷過什麽大事,扛起事來便顯得吃力,心頭上像壓個大石墩子。這會兒又沒有一個人站她這邊,連陶小祝也說她小氣,對鄰裏鄉親不仗義。身後沒有靠頭,越想越是委屈。一直翻來覆去到五更天的梆子聲響過好一陣兒,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聽到外頭有敲門聲兒。心裏想着不過是陶小祝過來拿東西,也不能有旁人了。披上襖子趿了鞋,随便攏了攏頭發,到了門邊兒開鎖把門打開。門外站着的卻又不是陶小祝,而鹹安王府的紅衣侍衛。蘇一愣着想了一會兒,方想起這人是那總管,叫韓肅的。

她自覺失态,忙把襖子穿好,讓了他進來,“韓總管,您這是來定東西?您稍微等會子,我這剛起來,還沒洗漱。蓬頭垢面的不成體統,我馬上就來。”說罷放了他在屋子,自己往後頭洗漱去了。

韓肅跨過門檻便不再往裏去,站直了身子在門邊,望着門框裏的一方街景。等了一盞茶的時間,聽得蘇一從後頭出來,便轉了身去。見她穿了件豎領大襟琵琶袖棉青襖,下面配一鵝黃間綠條兒蝙蝠紋馬面裙,耳後編了幾根小辮兒,粉面珠唇,真個兒算得上美人了。

他瞧得時間有些長,倒叫蘇一不好意思起來,便低了低頭問他,“您要點什麽?”

韓肅坦然自若地收回直剌剌的目光,“王爺派我來接你到府上去,倒沒別的事。”

“去王府?”蘇一擡起頭,忽也想起了昨兒與鹹安王爺遇上,他是說了這麽一宗,說要接她去王府過年去。但當時她打了岔兒,并未告訴他自己住在哪裏,便也沒把這事兒當回事。現在人都到了,她自然很是頭懵。

韓肅卻不容她多想,說了句:“走吧。”

蘇一擡手抓住自己的小辮子,并不動步子,聲音囫囵,“這個……那什麽……會折壽的……”

韓肅臉上一直沒什麽表情,兩回見過說話也都是冷冰冰的。這會兒仍是這個樣子,說:“和小白是會折壽,但和王爺,我就不知道了。”

“嗯?”蘇一沒懂他話裏的意思,仰頭望他。他卻還是板着一張臉,像沒說過那話一般,又說了遍,“跟我走吧。”怕她磨他功夫,便又補了兩句,“王爺下的命令,你我都只有照遵的份兒。”

蘇一聽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抿了抿唇,只好應了聲,“是。”

跟他走了兩步,想起之前拿的兩個物件兒得帶着去王府還了,遂又回去拿上手爐和皮紙傘,抱在懷裏跟在他身邊兒。一路上無話,只有腳下踩着雪面而發出的吱吱聲兒。

作者有話要說: 上榜了,但文和這天氣一樣冷到掉渣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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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到王府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日落時分。這一日雪住了,整日空中都挂着白慘慘的日頭。這會兒偏了西,落入天際線以下,隐沒了透着清冷的光線,暮色也就沉了下來。

倒不是蘇一和韓肅路上用了多少時候,只不過她昨晚那一覺堪堪磨到臨早才睡,又足睡了大半日,才會如此。若不是韓肅去敲門,興許能睡過除夕也未可知。

這會兒蘇一跟在韓肅身邊心下裏不安,想着不知到王府是個什麽光景。那王爺怕她一人在鋪子冷凄凄地過除夕,可接進王府來就有人一塊兒過了麽?跟誰呢?難道是跟王爺?這事兒不敢想,夭壽。

她在離王府大約十步的地方停了停步子,擡頭看了兩眼立在暮色中的寬大府門。門楣上挑着兩盞紅色西瓜燈,曳曳地散着紅光。韓肅回頭叫她一聲,她方又跟上去,随他往角門上去。入了這角門便不得不謹小慎微,她低着頭不言語,但可瞧見自己馬面裙下露出的绛色鞋尖兒。

門上的侍衛向韓肅拱手,道一聲,“韓總管。”

蘇一低眉,随着韓肅要進去。卻是剛邁開一小步,突有人拽住了她的袖褶兒,問了句:“你怎麽來了?”

蘇一聽出了是小白的聲音,頓時覺得親切許多。這王府裏頭,她最熟的也就是這小白了。因回頭瞧他,小聲兒道:“王爺叫我來的,我本不想來。”

小白一瞬無解,卻也懶得理會這些個,只笑着說:“你先進去吧,我子時換勤,回頭找你。”

“嗯。”蘇一應了一聲,忙轉回頭去,瞧見韓肅正停了步子看她,便又忙跟上去。

韓肅深知小白為人,仗着粉面桃花眼兒花叢裏來花叢裏去,浪得沒邊兒。但凡他瞧得上的姑娘,都有個好樣貌,旁的他也不顧。對人貼心那也是實打實的,珠釵首飾也沒少糟蹋。這會兒瞧上了金銀鋪這姑娘,少不得也要抽些功夫不幾時地撩上一撩。然要說真心,還真沒見他掏過。哪一日厭了,随意編個理由塞些銀票子也就打發了。這是他小白的本事,旁人想學也學不來。

他原以為這姑娘必是小白的盤中扣肉,卻不知怎麽又與王爺牽上了關系,特特叫他接了來府上過年,着實令人費解。小白也便罷了,他是浪蕩登徒子,見漂亮姑娘走不動道兒,這事兒不稀奇,然王爺可潔身自好得很呢。

蘇一跟在他身後,自然不知他心腹裏想的什麽,只暗暗地使了餘光瞧些旁側景致。她跟着韓肅過垂花門,沿着抄手游廊入一穿堂,其後又是彎彎繞繞,終于到了一個院子前。

韓肅停下步子,單手背到身後,轉身來看她,“王爺在裏頭,你進去吧。”

蘇一微微踟蹰,随後沖他施了一禮,只得往院門邊兒去。擡手捏上門環,到底是心慌,又回頭求助似的朝韓肅望了一眼。韓肅也不知看不看懂她的難處,只沖她半擡胳膊,揚了揚手,那動作瞧着像鼓勵的。蘇一得了些底氣,便沖他點了下頭,以做受用的表示,手下把門環扣了下去。

韓肅卻不知她點那頭是何意,他的動作不過是告訴她快進去,他好交差走人。木了木本來就沒什麽表情的臉,自己便回頭去了。

這邊兒院兒裏的丫鬟來開門,瞧見蘇一也不問什麽,引了進去,“王爺在屋裏,姑娘進來吧。”

“诶。”蘇一把手爐和皮紙傘傘使勁往懷裏抱了抱,多瞧了那素襖素裙的丫鬟兩眼。這王府裏便是丫鬟,穿的也比她好百倍。身上的料子映雪發亮,曳曳地空垂下來,邊角繡了幾朵綠萼梅花。

那丫鬟領她到正房門外,敲了下半開的門扇,通傳道:“王爺,人到了。”

等裏頭人應了聲兒,蘇一抱着東西進去,透過镂花落地罩瞧見鹹安王爺正盤腿坐在炕上,一身寶藍雲紋直裾,腰間系着螭紋羊脂白玉墜,淺清的穗子灑落下來。身前炕幾上又擺了一盤棋,手指間捏了烤瓷黑子兒正落下去。沒等蘇一再挪腳,他就說:“進來吧。”

蘇一繞過落地罩,給他施禮,“給王爺請安。”

“不必拘禮,坐吧。”鹹安王爺從棋盤上收回手,定身看向她。

這王爺最是和善的,每回與他說起話來,原有的局促都會慢慢消掉。有時又能濤濤不絕,掏心掏肺地跟他說許多前身後世。因蘇一松下了神經,望了望自己手裏的東西,“這是昨兒和前些時候拿了王爺的東西,今兒民女都帶來了。王爺放心,沒碰壞一個角兒,還是原原本本的樣子。”

這是最不值提的小事,他原也沒放心上,因笑了一下,道:“勞你還惦記着,早說了不必。既帶來了,放着吧。”

“诶。”蘇一往旁側方桌上擱下手爐和皮紙傘,疊起雙手掖在小腹前,仍過來這側。思忖了一下要坐到哪一處,最後挑了炕下一排玫瑰椅的最末一張椅子坐下。這兒離鹹安王爺不甚近,卻也能清楚仔細聽得到他說什麽。

她是謹小慎微生怕做錯了事叫人笑話,鹹安王爺卻還是笑她,那笑意直剌剌地挂在嘴角上,沖她說:“不必如此,過來陪我下棋吧。前兩回路上閑談,也未見你這般生分。禮數講得重了,倒沒了意思,叫你來過年也是委屈了你。”

“哦。”蘇一悶聲應一句,矮着身子到炕邊去,心想王爺真真兒是最講道理的好人。她往炕上挪,頭一遍卻坐滑了身子,一屁股跌坐在腳榻上。這事兒忒尴尬,她就勢低下頭去,臉蛋辣燙。

偏鹹安王爺也不顧她面兒,輕輕地笑起來。一面笑着,一面又起了身過來伸手要拉她,溫聲說:“小心點。”

蘇一埋頭坐在腳榻上,微掀眼睑瞧着身前的那只手,白淨修長,骨節分明,腕處壓着金線滾邊兒的寶藍袖口。她心裏猶疑,抿唇半晌,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擱到他手心裏。借他的力起來,臉上那辣辣的燙意卻更重了些。然後她坐到炕上清嗓子,把那只被他捏過的手壓在另一只手下頭。

鹹安王爺卻并無異常,回到自己那處,側身坐下來,伸手到炕幾上捏棋子,問她:“會下棋麽?”

“不會。”蘇一嗓子發幹,聲音像從喉嚨間擠出來一般,又說:“只會趕圍棋兒。”

鹹安王爺慢條斯理地撿棋子兒,“我兄弟姐妹多,小的時候常聚到一處也是趕圍棋兒玩,輸贏些零子兒。那時候較真兒,輸得多了總有人要耍賴,時不時地鬧起來。那時我六哥最喜歡欺負我,哄騙了我不少東西。後來大了些,被安排了先生,琴棋書畫一樣兒也不落下,也就慢慢不玩那個了。”

蘇一坐直了身子,“王爺是金牆銀瓦琉璃宮裏長大的人兒,咱們比不得。從小也沒學過一天琴棋書畫,會的自然也都是常人都會的。再難些,我們便玩不上了。”

“那你把身上的錢掏出來,我今兒陪你趕圍棋。”鹹安王爺收罷了棋子兒,笑笑地看向她。

提起錢,蘇一忍不住下扯嘴角,十二分的不情願挂在臉上。卻又不得不聽人的命令,把腰間荷包裏的銅板盡數倒了出來。一枚枚往炕幾上擺了,很是留戀地說:“沒有了……”

鹹安王爺仔細瞧着她臉上的神色,嘴角挂着笑意,瞧一眼她身前炕幾上的銅錢,道了句:“也夠了。”

蘇一心裏暗自委屈,夠是夠了……

可輸完她就沒飯吃了……

☆、對幺

趕圍棋兒确如蘇一所說,是個尋常人都會的玩意兒,不需什麽經驗技巧。不過捏兩枚骰子,擲出點數來,依着點往前移棋子兒。誰先到頭,這局便是做誰贏。純是孩童間小賭小鬧用的,大了也就沒人再玩這個了,顯得跌份兒。這裏頭憑的,便都是運氣。今兒王爺卻要與她玩這個,不過是湊着她不能琴棋書畫來的。

他讓丫鬟拿來兩枚骰子,牛骨磨得方正,六面兒點着圓點兒,一點和四點兩面兒點着紅漆。蘇一捏在手裏的時候深吸氣,她倒不想贏鹹安王爺的錢,只承望能打個平手就成。輸麽,也是心裏頭不願意的。哪知出師不利,第一局就敗下陣來。抿着嘴唇把銅板摸一枚送到鹹安王爺手中,心裏直犯嘀咕。

她兀自吸氣呼氣,卻總能擲出對幺(兩個一點)來。而鹹安王爺卻正與她相反,雙陸(兩個六點)都是常有的。她有些撓頭,銅板兒輸一半了,再這麽下去鐵定得輸個精光。因捏了那牛骨骰子細瞧,心下嘀咕——莫不是這東西叫這王爺做了手腳?

“就是尋常骰子。”鹹安王爺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嘴角壓着笑意,說:“擲吧。”

“哦……”蘇一這會兒是輸得心頭生躁,也沒了那心思時時矜着,索性也就放開了。她把骰子握在手心裏吹了幾口氣,又雙手對扣,搖了□□十來下,意念用了十二分,自覺達到頂峰的時候十分鄭重地撒手撩開。那骰子便在炕幾面上打轉,悠悠緩緩地慢下速度。

蘇一盯着那骰子猛瞧,心裏嘀咕雙陸,嘴上不自覺也就說了出來,模樣也是認真極了。鹹安王爺瞧她兩眼,壓着的笑意從嘴角溢出來。他擡手遮一半兒,也落下目光到那骰子上。但見着慢慢停穩,定了眸子一瞧,直接笑了起來,樂不可支。起勢起了那麽些時候,擲出來的卻還是對幺。

蘇一仰面一陣哀嚎,覆了雙手在臉上,把臉結結實實蓋了個幹淨。她今兒這運氣,怕是出去就能叫天上掉的石頭給砸死。因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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