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
當他回到睡覺的房間的時候,身上的水已經無影無蹤,衣服又變得幹燥清爽,他對神仙的衣服是百分之百的滿意。每當這個時候都能讓他産生一種自己就是神仙的恍惚錯覺,帶着這種飄飄然的快感,他走出門去,南面的牆打開之後是一條寬大的長廊,在長廊中穿行,他知道左右還有很多跟這個一樣的房間,有時他也分不清自己五年來睡的是不是同一個房間,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反正它們看起來都一樣,住起來也一樣,在他的感官裏這些就是同一個房間。長廊的盡頭是一個四方形的空地,四方形的四邊各有兩條并列的光帶将它圈起,他站上去,光帶閃了兩下,便帶着他向上升起。他第一次踩在這塊可以帶着他上下移動的地板時毫無防備,當它突然開始下落,他的心髒差點從嘴巴裏吐出來,當時他滿身泥濘,累累傷痕折磨得他只剩半條命,經這一吓餘下的那半條命又去了一半。沒想到他最終是被這塊突然下落的地板所救,讓他在這荒山野嶺孤身一人生存了下來。
方形地板上升速度很快,帶着他回到地面,來到一個平平無奇的山洞內部。這山洞深且闊,在他生活在這裏的五年裏,他将它逛了個遍,除了發現了另外幾塊方形地板以某種奇妙的規律性分布在洞**不同的地方以外,再無其他收獲。他挨個踩上那些地板,發光的懸浮方塊将他帶往不同的房間。可再也沒有第二個跟他住的地方一樣的房間,有一些裏面漆黑一片,一落到地面撲鼻的惡臭讓他幾乎眩暈,他沒敢深做探究就連忙踩着方塊回到地面,心底升起的恐懼讓他覺得自己觸碰了山神的禁忌。這個想法不止一次在他腦海中徘徊,山洞的洞口開在峭壁上,外面有一塊巨石遮擋,當他站在洞外觀察的時候總覺得這個開口便是山神的大嘴。一想到自己是在山神的肚子裏生活,他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好像自己不經意間亵渎惡劣山神,他恐怕遭到報應,于是每天升上地面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洞口,向着遙遠的神陰山方向跪拜下去。
朝陽在東方升起,巨石的投影遮蔽在洞口上,對面的峭壁擋住了所有的視野,刀砍斧剁般的山崖近在咫尺,給人一種無法逃避的壓迫感。他拐向來的方向,走過上千步,峭壁上出現一條彎彎曲曲可以上山的小路,這也是他在這裏生活了兩年之後才發現的。他沿着小路蜿蜒的方向向上攀登,因衰老而過早感到酸痛的膝蓋勉強支撐着他的身體,他時而手扶峭壁,時而按在膝蓋上借力,等他爬到半山腰上一塊不大的平地時,太陽已經鑽入雲端,高高的照射着地面。
這塊平地是一塊從峭壁上突起的巨岩背部,從峭壁底部向上看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石龜,它的軀體似乎背負着整個山脈,向着東方的朝霞昂着頭。它的頭部剛好對着神陰山的方向,老人發現了這一點之後,在心底給它起了名字,他叫它龜望石,他卻沒有注意到他每天在石頭上神山跪拜的舉動也暗合這個名字。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爬到龜望石的頂部,站在它的邊緣,松動幹燥的砂石在腳邊沙啦啦的滾落,用不到他上山十分之一的時間落到他爬上來的位置。他渾然不在意,全神投入在與遙遠山神溝通的境界當中。神陰山距離這裏很遠,幾乎只剩一個模糊的綠色輪廓,當天氣不好時,比如大霧籠罩,那個輪廓會變成暗灰色,若是趕上神陰山降下大雨,整個遠方混沌一片,一點輪廓都看不見了。山脈最清晰的時候,是大雪過後的晴天,整個山峰頂着白色的山頂,像戴了一頂白色的鬥笠,背後的藍天将它襯得異常幹淨。今天是個普通的天氣,沒有霧沒有雨沒有雪,龜望石上有些陰天,但是向神山的方向望去還是湛藍一片。
他向神所在的方向虔誠的跪拜,似乎地理位置上相隔甚遠的距離反而拉近了他與神的距離,他的心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求神靈的慰籍。神陰山的山號幾乎傳不到這裏,初時他并不習慣,沒有了一早一晚山號的提醒,他的作息也随之被打亂。他開始刻意去傾聽山號的聲音,常常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一坐就是一天,只為了尋找那熟悉的聲音,他在峭壁底下靜坐,他在山洞中靜坐,他在龜望石上靜坐,他還爬上更高的山頂去靜坐,他一無所獲。他曾想過走出這個夾在兩個峭壁之間的峽谷,穿過森林,即便不能回到村子,也要在更近的地方去感受神之音。可是他望着陰影彌補的森林心生恐懼,他在裏面九死一生,還在裏面失去了自己最愛的兒子,他幾次走到密林的邊緣又折返回來,走的最深的一次他經過了五棵樹的距離,林間的草叢裏發出的瑟瑟聲響把他又吓了回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做過這樣的嘗試。
他只能比以往更加虔誠,更加專注的留在這裏向山神祈禱,直到一天,他在龜望石上又聽到了那如同山鷹尖嘯着劃過天空般的聲音,只不過不是從遠方的神山,而是從他的心裏。他可以想什麽時候聽便什麽時候聽,想在什麽地方聽便在什麽地方聽,這樣精神愉悅的度過了一個星期之後,那聲音又消失了。他想這是山神對他貪心的懲罰,當他學會收斂之後,于是他選擇每天早晨在龜望石上面對神山時讓它清晰的響起。
做完這一切後,他順着來路下山,卻沒有回到山洞中,而是沿着山崖的走勢向峽谷的更深處行走。峭壁兩側光禿禿的,偶爾伸出一兩棵歪脖子樹,長得位置靠上一點的被風吹的搖晃不止,峽谷底部卻一片祥和。幹燥的泥土味和着微風飄入鼻孔,老人揉了揉鼻子,打了個噴嚏。峽谷底部的紅土上稀稀落落的分布着一些雜草,這裏不是一個水土豐美的地方,甚至可以稱得上貧瘠,可老人還是在一個窩風的夾角裏找到了一片看起來适合耕種的土地。這塊地沒有多大面積,成年人圍着邊緣走上一圈僅僅需要半個小時,它夾在在峭壁與地面之間形成了一個半坡,可以比其他的地方受到更多的日照,也比其他的地方更加的幹燥。缺水并不是他要面對的第一難題,真正困擾他的東西和村裏一樣,便是那無處不在的硬土。最初他發現這個半坡的時候上面長滿了紅的黃的野花,更多的野草穿插在花叢之中,那些野草有的打了籽,有的還結出了細小的果實,這給了他充分的希望,讓他有理由拿着在山洞中發現的種子在這裏賭上一把。他沒有任何可以用作耕地的農具,也沒有其他的代替品,于是他索性花了一周的時間,蹲在地上只用一雙手将野草一棵一棵的拔起,鋸齒狀的草葉割花了他長年幹農活滿是老繭的手心,細碎的傷口連成一片,如同一副大自然留下的抽象畫作。他又用了一周的時間,在山谷中采集形狀合适的石頭,将它們打磨成簡陋的農具。使用它們并不比徒手翻地更快上多少,尖銳的石頭邊緣反過來打磨他的手掌,使那些剛剛結痂的傷口再次裂開,最終成為更厚的繭。翻地的過程花了他兩周的時間,天氣漸漸寒冷,已經不再适合進行播種,可既然山神奇跡般的給予了他種子,又奇跡般的讓他找到了這塊土地,這是再明顯不過的啓示了,他堅信只要遵照神的旨意,他手中的種子一定可以在這裏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