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太陽當空,萬裏無雲,一道黑煙直插雲霄,似乎在對晴空發出無謂的挑戰。
磚窯時刻不停的工作,村民們在十柱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重建他們的家園。他們知道十柱沒什麽能耐,可是卻滿懷着一顆熱心,在遭此大災之後,兩位管事的村長相繼倒下,他能主動站出來承擔村裏的重擔,人們是心懷感激的,何況,他上竄下跳急于表現自己的熱情也給受夠了驚吓的人們脆弱的心靈注入了一絲溫度。
十柱不時會占些小便宜,容不得別人說他半句壞話,但總體而言,大家是喜歡他的,也是需要他的。
這其中卻不包括大籠,此時他躲在成堆的磚垛後面的陰影裏,頭枕着雙手躺在地上望着在空中卷曲伸展最終消散于無形的黑煙發呆。作為英雄村長的兒子他是不屑于幹這種粗活的,若是在他爹五柱沒有出事的時候,這種活更輪不到他來幹,可是十柱偏偏不信邪,一早就把他從被窩裏拎了出來,當着全村人的面宣布他必須也得參加勞動。
在村民面前,他只好應承下來,他在這裏偷懶就是對十柱的無聲抗議。
人們憑什麽就那麽聽那個愛現眼的瘸子的話,按道理說,我爹退了也該輪到我當這個村長,花妹從磚垛後繞了出來,捋順了皮裙緊挨着他坐下,滑嫩的皮膚帶來的觸感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怎麽來了?”
“他們說你被抓來幹活,我在那邊沒看見你,我猜你就在哪躲着呢。”
大籠扭頭看了她一眼,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俊秀的側臉有些潮紅,鼻尖上滲出了點點汗珠,似乎熱得夠嗆,他轉回頭,說道:“瞧把你能的,找我幹什麽?把飯給那小子喂了?”
“嗯,喂了,你說那藥到底管不管用,我看他怎麽跟沒事人似的,今天又吃了一大碗。”
“讓他吃吧,早晚我得弄死他,”大籠說着狠話,眼睛卻盯着在不遠處手舞足蹈的十柱,十柱背對着他,沉溺于發號施令的快感中,完全沒有發現陰影中的兩個人,“看樣子我還得想點別的辦法。”
“就是,要真像你說的那樣,那兩個家夥讓咱們村成現在這個樣子,以後還不定發生什麽事呢?”花妹低着頭無聊的擺弄着垂在耳邊的辮子,今天她在辮梢上纏了一朵小粉花,花瓣小小的,欲開還羞,只張開了一半,露着裏面嫩黃的一點花蕊。
“那是自然,我說的能有錯嗎,看見我爸爸了沒有,我跟他一樣,為了咱們村子,什麽都敢做。”
“我信你,你是英雄的兒子,你自然是為了咱們村好的。”花妹說着聲音低了下去,引得大籠轉頭看她,她一察覺立刻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嘴角微微一彎,勉強對着大籠笑了一下。
“你怎麽了?”
“沒什麽,那你今天就在這呆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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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怎麽了,什麽事惹你不高興了,剛才不是好好的?”大籠坐直了腰,腦袋傾向花妹,逼她面對着自己,他看到花妹的眼睛水汪汪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真的沒事,我替你高興,你也要當大英雄了,到時候一定被全村人敬仰,我一定會一直支持你的。”
“你說的這叫什麽話,什麽英雄不英雄的,我這麽幹人們還不一定怎麽看我呢,你不支持我行嗎,就算我以後真的當了村長,我也不會忘記你的!”
“真的?”花妹的眼睛一下子被點亮了。
大籠将她攬在懷裏,仔細端詳着她精致的五官,一對杏核眼下面是小巧的鼻尖,鼻尖下面一點紅潤的嘴,他抑止不住內心的沖動,埋頭吻了下去,他大睜着眼睛不願錯過花妹任何的表情變化,他看到她緊閉上雙眼,雙手向外推他,下巴卻微微擡起迎向他的唇,臉上的紅潮變得更紅了。
兩唇相接,少女的芳香讓大籠心醉,時間仿佛停滞,世界變得遙遠起來,他如同置身空中,萬物皆消失,只留下他和懷中的少女。
突然,腦後響起啪的一聲将他拉回現實,他捂着後腦勺憤怒的回頭,一群少年包圍着他,他們面帶嘲諷,其中一個在不停的吸快要流進嘴裏的鼻涕,為首的那個孩子站在他身邊,趾高氣昂的看着他。
“你打的?”大籠盯着那孩子站起來。
“打你怎麽了,我說你怎麽沒去幹活,跑這兒幹這個來了。”那孩子指着臉藏在大籠肩膀後面的花妹,其他孩子一片哄笑。
大籠氣急敗壞,攥住那孩子伸出的手指往下擰,那孩子痛得尖叫起來,“你狂什麽,你那村長爹馬上就要死了,沒人替你撐腰了,你在這裝什麽狠,快給我放開,小心我弄你!”
大籠眼睛一瞪,“不放!看誰弄死誰!”他手上加了力氣,撅得那孩子高舉着手指跪了下來。
“幹他啊!你們還愣着幹嘛,我他媽手都要斷了!哎哎哎!”
“我看你們誰敢動,我廢了他!”大籠拖着那孩子的手指把他拽到其他人的面前,疼得他呲牙咧嘴,其他人拿不定主意逃跑還是上前搭救他們的同伴。
“你們傻啊,一起上,他就靠他爹,他爹現在要死了你們還怕他報複嗎?”
一個孩子從人群裏跑出來,飛起一腳正踹在大籠的腰上,大籠吃勁不住松開了手撲倒在地,他大叫:“花妹,快跑!”
“攔住她,叫她看着,這窩囊廢還敢騙姑娘,給我往死裏打。”
孩子們蜂擁而上,大籠才爬起來冷不防又被踹倒,有人一腳踩在他的頭上,他兩耳嗡嗡作響,拳頭如雨點般落下,他護住頭護不住腰,最終只得蜷縮成一個蝦米,任由他們施暴。他的視線天旋地轉,可他自始至終沒有閉眼,他迎着每一個落下的拳頭,每一雙踩下的腳,從它們的空隙中望着這些孩子的臉,他們曾經只是他不屑一顧的跟屁蟲,現在他們給他留下了無比深刻印象,他帶着忿恨,把他們的樣貌一個個全部刻在心裏。
也許是他們打累了,也許是他們發洩夠了,毆打終于停止,大籠分不清身體到底什麽地方在痛,他縮在那裏一動不動,為首的男孩蹲下來揪住他的頭發迫使他揚起頭來,血污和泥土遮蔽了大籠的視線,他用自己能想到最狠毒的眼神盯着他,“沒死啊,告訴你,以後給我夾着點尾巴,再瞪我眼珠子給你摳出來。”說着他便伸出兩根手指在大籠的眼前比劃,大籠不得已垂下了眼睑。
“這還差不多。”那男孩站起來,當大籠以為這噩夢終于結束了的時候,沒想到他對準自己的手指猛踩了下去,他忍不住叫出聲來,雙眼死盯着那只在自己的手指上反複撚動的腳卻毫無辦法。
一行人有說有笑的離去,花妹見他們走遠了,撲身上前,将大籠攙扶起來,大籠将嘴裏的血水吸在一起,一口吐在地上,花妹驚慌失措忙問:“你沒事吧?”
大籠将她遠遠推開,頭也不回的走了,身後傳來花妹的哭聲。
他忍住沒有回頭看她,經過幹活的村民們,他能感受到他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尋問,他嘴角挂起冷笑,他不需要這些人虛情假意的關心,只有弱者才需要同情,他憤憤的想着,卻被一雙大手攔住了去路。
“你不幹活,跑哪野去了,看你把自己弄的。”十柱肥胖的臉遮住了陽光,胳膊下面夾着原來屬于八斤老爺子的拐杖,那拐杖被他重新打磨過,木質的表面竟然在太陽的照射下散着瑩瑩的光。
“不用你管,起開!”大籠厭惡的打開他的手,想從他身邊的空隙中繞過去,卻被他那根粗拐杖攔了回來。
“全村我都管的了,你爹要是醒過來現在也得歸我管,憑什麽管不了你,你這上哪去?”
“讓開。”
“喲呵,還耍少爺脾氣哪,我知道你躲磚後面偷了一上午懶,那幾個小子沒告訴你這會應該幹什麽啊?”
大籠猛地擡頭,盯着他那雙烏賊一般的腫眼泡,對方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你瞅什麽瞅,告訴你,以後咱們村子沒人能搞特殊,村長的兒子也一樣,”他頓了頓,把臉湊到他面前,口臭氣避無可避的鑽入他的鼻孔“何況是前任村長的兒子呢?”
大籠看着他意味深長的眼神背後竄出一股冷汗,對方像沒事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找明娘看看,下午趕快來幹活。”
大籠行屍走肉般跨進明娘的院子,一進門腳還沒落地,芯妹大呼小叫的從院中蹿到他面前,身上的樹葉随着她的動作一起亂顫,“你這是怎麽啦,趕緊過來,我給你上藥。”
大籠任她扯着手,被強行按在院中的木墩上之後小女孩風一樣跑掉了,不一會重新出現的時候手裏多了一個木盤,上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碗,她把那木盤放在旁邊的木桌上,也不多說話,拿起盤子中的毛巾為他擦拭起傷口來。
大籠疼得一閃,她扭住他的頭,呵斥道:“別動,這是藥,忍着點。”
大籠任她擺布,女孩身上的香味合着院子中無處不在的藥味時不時的飄進他的鼻孔,他打量着芯妹專注的樣子,漸漸的呆了。
“你看什麽呢?”芯妹撥開他的頭發,從裏面清出了一大塊幹涸的血漬。
“你說我是不是個廢物?”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你爸是村裏的頭,你是村裏小孩的頭,這誰不知道啊?”
又是我爸!“我爸他怎麽樣了?”
“好多了,剛才已經醒了,你這個樣子可別去看他,等我給你弄完了你趕緊去看看吧,明娘正說要你帶他回家呢,結果你就來了。”芯妹看着他灰頭土臉的樣子笑了起來,面頰上出現了兩個深淺不一的酒窩。
“你取笑我?”大籠眉頭一皺,臉色一沉。芯妹趕緊吐了吐舌頭,說道:“只是覺得你趕得很巧,你爸爸剛醒,就看你這倒黴樣,肯定得被氣得再昏過去,昏過去前還說你就會給我惹麻煩!”
你就會給我惹麻煩!看着芯妹天真的模樣,強迫自己不去生她的氣,勉強自己笑了笑,他猜自己笑得一定特別難看,突然一個想法鑽進他的心裏,讓他害怕得發抖,可他越是想要将那想法趕走,那個念頭就越來越清晰,他垂着頭看着不由自主交叉在一起的雙手,兩個拇指正互相繞圈,他停了下來,說道:“芯妹,你們都有什麽藥,有沒有那種吃了可以讓人睡覺的?”
“有啊,安神草熬制的,睡前吃一小口,保你睡個安穩覺,明娘教我的一個方子就是這個呢,你問這個幹嘛,想睡覺躲到夢裏去啊?”芯妹對着他眨眨眼,杏核般的圓眼滴溜亂轉,臉上只露出了一個酒窩。
“不是,我渾身疼,怕今天晚上睡不着覺,我把我爸爸接回去,我得有精神伺候他不是?”大籠随口扯了個謊,芯妹也并未多想,說道:“那行,你等會,先去看看你爸,我把他們都弄完了,給你熬一點,安神草可不多了,你可別跟明娘說,要是她知道我偷着用那些藥,該逼我進山采藥去了,昨天晚上聽你說的,我可不敢這時候進山了。”
“放心吧,你不告訴別人我要這個藥,誰還能知道這件事,這是咱們倆的小秘密。”大籠伸出小指,看着芯妹在上面勾了勾,蹦蹦跳跳的走了,他的臉沉如大海。
擡着半睡半醒的父親回到家,打發掉幫工的人,大籠搬了張凳子坐在父親床前,他的父親全身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五官因火燒的痕跡而扭曲在一起,零零散散的幾根頭發貼在頭皮上,他的父親從未如此醜陋過,即便是在他惹禍之後暴打他的時候也沒有過。
他的身形萎縮了不少,火焰抽走了他的強壯,也帶走了他的靈魂,他無神的雙眼在那對肉窟窿裏呆滞的望着大籠,一座難以逾越的巨塔在大籠的心裏無聲的崩塌了。
“你醒了,我叫我媽去采點新鮮菜,一會回來給你熬粥,我把地窖裏存的那桶酒開封了,晚上叫十柱叔叔來,我陪你們喝點。”大籠搖了搖手中的酒壺,那是一個掏空了果肉的葫蘆制成的,随着他的擺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五柱動了動嘴,他的臉被火融化後又凝結在一起,上下唇有一半的位置連在一起,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知道你心疼,存了這麽長時間都沒喝過,這個時候不喝你還想等到什麽時候?”大籠故意似的,将堵在開口上的木塞子拔下來,酒的香味随機充盈在空氣中,他使勁嗅了嗅,真醇啊,在五柱的鼻子底下晃了晃,随即收回,揚起頭灌了一大口,用挑釁的眼神望着他的父親,“真是好酒,每次喝都有不一樣的感受,你不知道吧?”
五柱瞪大了雙眼,起碼大籠猜想他應該是在瞪眼,即便他的五官全毀,可他父親的這個表情即使只讓他看後腦勺,他也能立刻分辨的出來,只要這個表情出現,他接下來要做的第一件事最好是找個地方藏起來,如果躲不開,那麽他最好舉着木棍主動跪在他父親面前,請求懲罰,但是他現在什麽也不用做,只需要拿着酒壺,坐在那裏,靜靜的看着他無能的父親。
“別瞪眼了,眼皮都沒有,你還吓唬誰呢?你看看你把自己搞的這個樣子,天天在那幫蠢貨面前裝大瓣蒜,你現在這個德行了,有人來看你嗎,除了我,還有人理你嗎?”大籠越說越氣,張開巴掌在他父親的頭上用盡全力連拍了幾下,五柱傷後新生的嫩皮上變得鮮紅,有些地方幾乎要滴出血來,大籠猛灌了一口酒,平靜下來,說道:“你還打我?平時你的能耐呢,挨打好玩嗎?”
五柱目疵欲裂,身體在床上劇烈的扭動,喉嚨裏發出呵呵的聲響,大籠附耳過來聽了半天,坐直了身體,說道:“行了,別白費勁了,留着點力氣等十柱來了你再表演吧,你知道我為什麽找他來嗎?”
五柱身體動彈不得,索性将頭轉過一邊,賭氣似的閉上眼睛不再理他,聲音從他被燒的只剩下一個肉洞的耳朵裏傳來:“你睡着的這幾天,老村長八斤也完蛋了,聽說就是剛剛我去擡你回家之前咽的氣,這老家夥臨死也沒留個準話,到底誰當下一任村長,最可氣的是他連提都沒提你一句,你說你做的這些事,自己還成了這幅模樣,有意義嗎,誰會記得你呢,現在十柱趁亂而上,跳出來要當這個頭了,那時候他攔着你你不聽,知道現在他們說你什麽嗎?他們說你敗壞傳統,私自動用驅動水井的油,被燒成這樣活該,看在你好歹趕走了熊的份上,又受了重傷,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了,讓你在家好好養着,以後別再出去現眼了。”
大籠觀察着五柱的反應,他能看得出來他的父親正在竭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緒,表面上看起來無動于衷,可是他面部肌肉微微的抽動出賣了他,他繼續道:“十柱這個小子,這幾天上蹿下跳,收買人心,你把村子炸了一半你知道嗎?”五柱的面頰猛跳了一下,又恢複了平靜,“這小子借着重建的名號,當了代理村長,光指手畫腳不幹活,人還就聽他的,說他比你強,你一天到晚就會用強權壓別人,可他十柱不啊,他哄着別人,給人家戴高帽,頭幾天還沒人認他這村長,這兩天下來,我看下一任八九不離十就是他了。”
大籠停下來,五柱看起來似乎睡着了,可是從他用力別過頭的動作來看,大籠知道他全都聽進心裏去了,他滿意的點了點頭,替他父親将被子掖好,說道:“老家夥,你也不願意讓那個廢物當村長吧,我把他叫來,咱們爺倆毒死他怎麽樣,藥我都準備好了,等他一死,我來替你當這個村長怎麽樣,咱們怎麽失去的就怎麽拿回來。”
五柱猛得轉身,眼睛瞪得凸起,像待宰的牛一樣,張圓了嘴巴,大口的喘着氣,看到大籠手中拎着一小包樹葉包成的包裹,認出那是明娘特有的藥包,他手顫抖着支撐起身體,用手去抓大籠的胳膊,被他靈巧得躲開。大籠反手将酒壺在他面前一晃,輕松的說道:“你要喝酒啊,對啊,咱們爺倆提前慶祝一下我接任你當選村長,來,幹杯。”
五柱卯足了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的大喊,他的聲音像是地獄的回響,“你這個蠢貨,不要給我惹麻煩!”
大籠臉色一變,不要給我惹麻煩!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半壺酒,冷眼看着他茍延殘喘的父親,緩緩伸出握着酒壺的手,将酒壺傾斜,辛辣醇香的酒水如同一條晶瑩的銀線,灑在五柱可怖的面容上。
邀請十柱不是一件困難的事,當大籠告訴他五柱醒了,有些事情想要對外來的村長交接一下的時候,他兩只蛤蟆眼立刻放出別樣的光彩來,大嘴咧到耳朵根下,連忙應諾下來。神陰山的鐘鳴還未響,太陽剛有向西移動的苗頭,他便急不可待的招呼大夥收了工,好像還連着應了好幾個酒局。他一路小跑來到大籠的家,推開吱呀聲響的木門,看到五柱章魚一樣的腦袋正面目猙獰得瞪着他,冷不防吓出了一身汗,滿心的期待被汗水澆滅了一半。
大籠陪着笑臉招呼他坐下,說聲:“給你們打酒去,你們先喝着,我媽剛把菜采回來,特意去後山采的新鮮野菜,晚上給你們炖兔子。”轉身要走,十柱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信将疑的問道:“你爸這樣能喝嗎,不是說他有事跟我說嗎?”
大籠意味深長的看了他父親一眼,笑道:“當然能喝,你沒來的時候沒少喝呢。”
十柱配合的吸了吸鼻子,說道:“我說這屋裏一股酒味,都喝一頓了,老哥你行啊,還是那麽倔強!可他這樣怎麽這麽兇,他怎麽不說話,你是不是又惹你爸生氣了?”
大籠一躬身,将胳膊抽出來,說道:“我爸就這脾氣,他到沒生氣,臉燒壞了,看着兇,這不剛好嗎,話說得費勁,你多跟他唠唠,說不定他一着急就說出你最想聽的了。”
大籠對着他挑了挑眉毛,十柱到顯得不好意思了,說道:“你這孩子,調侃你叔,早上的事你生叔的氣啦,放心吧,以後你就是我兒子,咱們爺倆啥事都好說,是吧老哥哥,把你兒子給我你願意嗎?哈哈,小子你快去倒酒吧,我跟你爸好好唠唠。”
大籠臉上帶着笑,低頭稍作致意,拎着空壺倒退着出了房門,一路直奔廚房地下室的入口,他媽媽見他匆匆走過,招呼也不打一個,叫住他問道:“阿大,你十叔來了?”
他揚了揚手中的壺,說道:“我下去給他們打酒,你就在這做菜吧,讓他們好好聊天吧。”
他媽媽遲疑着将菜從樹枝編成的籃子裏取出來,按在打好的清水裏,搶在他進入地窖前說道:“你說你爸怎麽突然要請他來?別是有什麽事吧,你爸不想幹村長啦?那咱們可怎麽辦?”
大籠一手扶着地窖邊上鑲嵌的粗木頭扶手,回過頭來看着他的媽媽,笑了一下,說道:“媽,我爸那樣還能當村長嗎?他願意怎麽的你就配合他吧,以後有我呢。”
他媽媽轉了眼圈,忙将頭埋下裝作專心洗菜的樣子,大籠看着她嘆了口氣,下到地窖裏,把酒壺口對準橫置的酒桶上的開口,拔出木塞子,接了滿滿一壺酒,他将早準備好的安神草藥在手中碾成碎末,一點不漏的放進酒裏,将酒壺塞子蓋住,上下搖了幾搖,對着壺嘴聞了聞,沒聞出不對的味道,又打開壺口借着從地窖口斜射進來的光使勁向裏面瞧,他伸出舌尖在壺口上舔了一點酒,吧唧吧唧嘴,才放心的蓋上壺蓋。不知是他将要做的事刺激了他的神經,還是藥效飛速的起了效果,他順着陡峭的樓梯向上爬的時候只覺得腳下發軟,似乎是雲彩将他托上了地面,這種感覺在廚房漫步的水蒸氣湧入鼻孔之後才好一些。路過窗口的時候他看到血紅的夕陽染遍了霞光,滿山的綠葉鑲上了一層金邊,再過一會神陰山的鐘聲就要響起,那标志着一天勞作的結束,今天或許它代表得更多。
“阿大,別發呆了,快去看看他們,你爸離不開人,我這走不開。”他母親的聲音透過蒸汽傳來,将他拉回現實,他應了一聲,快步向卧房走去。從廚房到卧室之間有一條不長的甬道,那是他從小到大無數次走過的地方,他在這裏飛快的跑過,藏進廚房的地窖,他父親暴跳如雷的聲音從地面上不斷的傳來,他窩藏在酒桶下面沾滿灰塵和老鼠屎的木頭架子中間,與同樣驚恐的老鼠一起瑟瑟發抖。今天這條路變得特別遙遠,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可下一個瞬間他便一腳跨過了房門,十柱正一個人對着他父親滔滔不絕:“老哥,不是我說你,那天我攔着你你不聽,結果落成這個樣子,那燒死的熊肉你也沒吃着,我這輩子沒吃過那麽硬的肉,不過真他媽有嚼頭,我那還剩了好些,回頭我給你拿來,讓嫂子給你熬粥喝,我猜那玩意可補,幾十輩子傳下來也沒聽說吃熊肉的,嘿,這次讓咱們趕上了,就是有點塞牙,讓嫂子多熬熬,再不然給他熬成膏,你喝湯,這就沒事了,喲,小子,回來了,你家地窖挺深吧,都迷路了。”
大籠甩開那些雜七雜八的念頭,暗自吸了一口氣,換上一幅毫無心機的笑臉,說道:“我家的酒陳了好些年了,有勁不上頭,你可得多喝,但是可不能喝太急,喝快了容易醉。”
十柱側身讓到一邊,看着大籠将擺在自己胸前的酒杯沾滿,直到快要到木碗的碗沿兒才示意他停止,他先低頭吸了一口酒,讓碗中的水位下降一些,然後才端起來放在鼻子下面使勁嗅了嗅,說道:“這可真是好酒,入口綿長,回味無窮,我跟你說啊,傳說古人喝酒都用個什麽玻璃杯,說是能讓這酒的味道更突顯出來,這我也不知道,咱們沒見過啊,咱們時代窩在這村裏,誰知道出了這山外面什麽樣呢?哎,老哥,我喝口酒你急什麽?剛才不是還不願意搭理我來嗎,反正啊我看你這樣,村長我還是替你幹着吧,甭管你是正式任命我,還是我自己挑起梁子幹,都差不多,你也別着急,一會有你的酒喝,你就幹瞪眼瞧着吧先!”
大籠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山外面的話題,他從小便對大山那頭有什麽東西充滿了好奇,可每當他向五柱問起的時候難免換來一頓毒打,借着便是跪向神陰山,對着山神請罪,有時還必須得跪夠七次鐘響才算得到了山神的寬恕,大籠總不忿的想,他跪不跪那鐘聲都要響,若真是山神給了他回應,應該連着響七聲,他認為這只是他父親心情不好變着花樣的懲罰他,但是他卻從來不敢直接說出來,那免不了又是一場毒打。他忙按住十柱要往嘴裏倒酒的手,酒随着搖晃撒了一地,十柱埋怨道:“小子你幹什麽,這個時候舍不得了,這多浪費。”
大籠賠笑道:“哪有舍不得,一會這一壺都給你,我怕你喝多了,你再給我講講山那頭的事呗?”
十柱眼睛一翻,把酒碗放在一邊,吭哧了一會,說道:“你還是讓我喝酒吧,我也就知道這麽點,你讓我編我也編不出來啊。”
“別啊,你剛才不是還說什麽古代人喝酒用玻璃杯,啥是玻璃杯?”
“我那也是聽老一輩人說的,他們就沒見過,我咋跟你說?”
“那你說咱們怎麽沒人出村呢?”
“小子,你再長大點,跟着獵人進山你就知道了,咱們這村,四面環山,沒有一個能出去的口,你看那神陰山挺近吧,”十柱向着窗外一指,太陽将要挂在山頭,陽光直射眼睛,大籠眯着眼睛望向山頂,山號恰逢其時的響起,“咱們這村幾十輩子就沒人走過去過,這山裏全是毒蟲野獸,憑咱們那點家夥事,想活命還是在這待着為好,要不咱們老祖宗給咱們選了這個地方呢,這種地能出莊稼,別的地方可不成,那地面硬得跟石頭似的,也不知那些樹了草了的,怎麽長出來的,你呀,就別打那念頭了,要真憋不住,跟着七柱他們後面多學學,長大當個好獵人,自己一看就明白了。”
大籠望着他的嘴巴出神,腦海裏浮現出的是在林中遇險的景象,看來大人們早就知道林中有怪獸,若是“肥屁股”一直找到這裏來,村子能不能保住不說,一旦被毀了,簡直無處可逃。
十柱見他沒再阻止,仰頭幹了一碗酒,抓過酒壺給自己滿滿又倒了一碗,大聲說道:“真是好酒,嫂子你這菜再不上,酒就要被我喝光啦!”
大籠笑道:“使勁喝,還有一桶呢,請你過來肯定管你夠。”
十柱瞪着一雙血紅的蛤蟆眼上下打量着大籠,大着舌頭說道:“你小子啥都好,就是太調皮,你爸爸那麽嚴肅個人,你在外面老給他惹禍,他沒少揍你吧,這下好了,他再也揍不動你了,你可得好好對他,他老是跟我們念叨你,一直替你操心,說,你小子前兩天上哪野去了,你要在家老實待着,他能燒成這樣嗎?我跟你說……”
他一頭栽倒在桌子上,酒碗酒杯劃拉了一地,大籠使勁搖晃他的肩膀,他吧唧吧唧嘴,嘟囔了一句,打起鼾來。大籠蹭得一下站起,臉色陰沉下來,五柱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扭曲的五官因為驚恐而擠在一起,他半靠在牆上,發出呵呵的聲音。
大籠緩步走過去,對他說:“爸,你該睡覺了。”說完不等五柱反應,将墊在他腰下的枕頭抽出來,把五柱推倒在床上,用盡全身的力量将枕頭蒙在他父親的臉上,他父親在他的手下發出嗚嗚的聲音,不斷的劇烈掙紮着,體液從他未完全愈合的創口中滲出,發出死魚一樣的腥氣。大籠面容扭曲,好像與他父親換了一張臉,用力按壓枕頭,直到感覺到身下他的父親不再扭動,他仍未停手,不斷地用身上的力量向下施壓,口水滴落在枕頭的背面凐開一朵暗色的花。
身後傳來杯盤落地的聲音,他如夢方醒,回身看到他的母親呆若木雞站在那裏,滾燙的湯汁濺了一身也毫不自知。
“你都看見了,媽。”大籠從他父親的屍體上翻身下來,揉着酸痛的手腕,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道,“來,幫我個忙。”
“你這是幹什麽?你瘋了嗎?”他母親發瘋似的撲上來厮打他,他避過頭臉,用胳膊承受了他媽媽的幾記抓撓,反手推開她的身體,說道:“他是個廢人,以後會拖累咱們一輩子,現在他死了,你要不想我也離開你,你就幫我的忙。”
他母親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淚水在她臉頰上無聲的滑過,看起來比平時矮了一截。
“人不是我殺的,十柱殺的,他還要殺我,被咱們聯手制止了,來,趁他沒醒咱們把他放到我爸這邊,”大籠聲音冰冷,好像在說着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他看到母親沒有反應,擡起頭,用溫柔的聲音哄道:“我不是說了嗎,以後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