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即便餘人反複叮囑十一不要将叢林裏發生的事情告訴大人們,但是在回村的路上十一就打定主意,這一次他決不能聽他哥哥的。
他從小跟在餘人的屁股後面長大,纏着他帶自己去叢林中玩,親眼見識過哥哥在叢林中遠超同齡人的生存技巧,也無數次跟着他化險為夷,可這一次他們面對的不是只會一根筋沖刺的野豬,也不是受到驚吓就慌不擇路的野鹿。他哥哥放棄了跟他一起平安回村的機會,而是冒着要被怪物吃掉的危險去救一個從來不曾正眼瞧過他們的人,這無疑于羊入虎口,他深知若沒有別人幫忙,可能他就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他越想越急,撒開雙腿向村中狂奔,淚挂在臉上被風吹幹又再次湧出來,直到面頰刺痛他也顧不得擦,早一刻搬來救兵,哥哥就多一份生存的希望。
一進村子,他察覺氣氛有些不對勁,街頭巷尾沒有一個人影。他滿腹狐疑直奔自己的家,穿過滿是雜草的土牆,看到八斤老爺子正卧在冰冷的炕上閉目養神。見到他回來了,老人一骨碌在床上坐起,劇烈的動作讓他不住的咳嗽起來,十一忙去桌子上端了水杯送了過去,老頭伸出幹癟的手把他攬在懷裏,連聲問道:“你們去哪了,你哥哥呢,怎麽就你自己回來了?”
十一把水遞給他,老人抱他抱得很緊,他沒有掙脫的意思,別過頭去不讓老人看到他濕紅的眼眶,“我們去樹林裏玩了,想要抓一只大鹿,走的遠了點。”
老人環着他肩膀的手用力攥了他一下,“胡鬧,村裏人都急死了,他們都回來了嗎?”
老頭身體不好,十一不想讓他知道叢林中發生了危險,支支吾吾應付道:“都,都回來了,還在外面等我玩呢,我回來喝一口水。”
老頭攥緊的眉毛稍稍舒展,聲音平緩了一些,嗔怪道:“就知道玩,趕緊讓他們回家,大人們都急死了,你哥哥怎麽不進來。”
“我、我哥和他們弄鹿呢,”十一從老人的懷裏輕輕掙脫,“爺爺你歇着,我去看看他們。”
“早點回家!”十一跨出房門時,聽見老人在身後急切的呼喊,他随口應了一聲奔出門去。
街道上冷冷清清,平日裏喜歡倚在自己門口忙裏偷閑唠嗑的女人們也都不在了,十一沿着小路拐到大籠的家,八斤老爺子身體不好,挂着村長的名但實際事物都是由大籠的爸爸五柱代做,只要找到他就能發動村民一起進山幫他救哥哥。沿着低矮的土牆一直走,大籠家就在小路的盡頭,走近才發現門上挂着一把大鎖,黑色的漆面有些斑駁,露出木質的底色,十一将門推開一道縫向裏張望,水桶木盆錯落有致的擺放在紙糊的窗戶下面,占去不大的小院中大部分的空間,在它們中間留出了一條過道通向裏屋的房門,那個門倒是沒鎖,可也看不出有人的樣子。十一別過臉将一只眼睛貼在縫上想看得更仔細些,沒有發現鐵扒犁和鋤頭的影子,他恍然大悟,也許他們都下地幹活去了。
十一埋頭向耕地的方向跑,剛一出胡同口,迎面撞上了一個人,對方哎呦一聲嬌喘向後退了兩步,自己卻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擡頭一看,原來是四柱叔家的姑娘花妹,正捂着被他撞痛的肚子嫌棄的看着他。十一對她沒什麽好感,她也跟大籠他們是一夥的,不明白哥哥為什麽總是偷偷看她,他爬起來看也不看她,在她和牆之間的空隙擠過去,被她一把揪住後脖梗拽了回來。“你不長眼,道歉都不會啊?”
十一斜眼瞧她:“好狗不擋道。”
“你!”花妹氣得小臉通紅,兩個小辮快要撅到天上去了。
“你什麽你,快撒開,我還有事呢,誤了事你可賠不起。”十一掰着她的胳膊,把腦袋從她的魔爪中奪回來。花妹一個女孩,也沒多大力氣一下就讓他得了逞,氣道:“呸,你一個小屁孩能有什麽事,快滾吧。”
十一沒接她話茬,往前跑了兩步,眼珠一轉,又折了回來,花妹翻了個白眼,“你幹什麽?不是有急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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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不想知道大籠去哪了?”十一知道她和大籠好,天天變着法從家裏偷糧食給大籠送去,現在大籠也沒回來,她肯定擔心死了。
果不其然,一聽他提到大籠的名字,花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向前邁了一步又停住,狐疑的問道:“你能知道他去哪了?這幾天你們在一起?”
見她上鈎了,十一有些得意,小臉一仰:“那當然。”
花妹抓着他的胳膊使勁搖晃:“別賣關子了,快說!他在哪,他是不是有危險了?”
十一又耍了個心眼,說道:“那麽多人都沒回來,你怎麽就問他呀。”
“哎呀,你別管了,快帶我去找他!”
“那可不行,帶你去太危險了。”話沒說完花妹就叫了起來,“啊,他真的有危險,你快找叫人去啊。”
“這不是一般的危險,找小孩不行,得找大人,可轉了一圈,一個人影都沒有,人都死哪去啦?”
“你這臭嘴,大人們現在忙呢。”花妹聽說危險非同尋常,急的轉眼圈,“屁話,再忙能有人命關天的事忙?”
花妹在皮裙上來回搓着手,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嘟囔:“大人們現在也有危險,這可怎麽辦啊。”說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十一雖然自己也哭,可就是讨厭別人在他面前流淚,不耐煩的說道:“你不幫忙就一邊待着去,我自己去找。”
他心急如焚,本想着讓這姑娘帶他去直接找大人,卻浪費了這麽多時間,他任由花妹自己在那掉眼淚,繼續向耕地跑。花妹看他跑的方向猜出來他要去哪,在他身後追了上來,“你怎麽知道他們在耕地,你不能去,大人們不叫小孩過去!”
十一沒想到她不但不幫忙,反而阻攔他,回頭喝道:“你煩不煩,再晚點大籠就要死了!”
花妹吓得臉刷白,腳下晃了兩晃,扶了下牆才站穩。十一沒有管她,顧自向耕地跑去,不一會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回頭看去,花妹追了上來,跑得比他還快。兩個人很快穿過村子,一出村口就被耕地裏的景象吓傻了眼。
大人們各自手中舉着鋤頭高聲呼喝,在耕地中間一只龐然大物對他們熟視無睹,旁若無人的在啃食莊稼,人們雖然手中都拿着家夥,可誰也不敢輕易靠近那只巨熊,圍成了一個松散的圈,偶爾有人舉着鋤頭上前試探,都被尖利的熊牙和低沉的怒吼給吓了回來。
十一向人群中掃視,很快找到了站在圈子外圍的大籠爸爸,他剛一邁步就被花妹拽住了,“你幹什麽去?”
十一甩開她的手,“你不救大籠啦?”
花妹低着頭沒說話,兩根小辮子也蔫了下來,十一不管她,徑直走到大籠爸爸身後,扯了扯他的皮裙,五柱吓了一跳,回頭見是他,沒好氣的趕他:“小孩跑來湊什麽熱鬧,趕緊回去!”
“五叔叔,我有急事告訴你。”
“滾蛋,別搗亂,這家夥把村裏糧食都啃了,以後吃什麽,還有比這更急的事嗎,這太危險,你看那邊幾個叔叔都受了傷,你快回去,一會熊把你叼了去。”
大籠已經被怪物叼去了,“叔,真的,大籠有危險!”
“什麽?”五柱這才拿正眼瞧他,不可思議的看着他,“你跟他出去野去啦?在山裏遇見熊了?”
比這還危險,“他,他被怪物抓走了,還有‘跳豆’‘疤瘌頭’‘朝天鼻’和‘肥屁股’,都被抓走了!”十一沒敢全說實話,害怕大人聽到自己孩子已經死了,不願意去救他哥哥,他知道不打着救這些孩子的名號,以他哥哥在大人心中的印象,很難說動他們冒着危險出手。
五柱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這些都是他兒子給孩子們起的外號,聽說兒子有危險,他腦子一片空白,愣了一會,下定決心似的,“那也不成,這田地關系到全村人的口糧,我兒子自己作孽自己受着去,再說哪來的怪物,你快回村,別在這搗亂!”
未及十一答話,大熊似乎被什麽人激怒,咆哮一聲如山石滑坡沖入人群,兩個村民被他的巨掌擊飛,其餘傷者無數,倒在地上呻吟。那熊左突右進在人群中突刺,很快村民被撂倒大片,眼看連松散的防禦圈也難以維系。
“聽見沒有,快回去!”五柱不容十一多分辯,撂下一句話,叫上左右幾個村民一起對巨熊進行合圍。這幾人配合得當,五柱在熊面前高聲呼喝吸引它的注意,兩人向左右包抄它身體的側方。熊紅着眼睛揮着巨掌左掃一下,右擊一下,可都被村民靈活的避過,熊不堪其擾,連聲高叫卻也耐何不得他們。其餘村民見巨熊被牽制,紛紛瞅準空檔将倒在地上受傷的村民搶了出來,讓他們遠離巨熊的威脅。又有一人,趁巨熊不備,繞到它後方,對準背脊狠狠給了它一鋤頭。巨熊吃痛,咆哮聲震耳欲聾,旋即人立起來,鐵鋤頭被它背脊上的硬甲卡住從村民手中脫手而出,它對準手無寸鐵的村民當頭一掌,直打得他身首異處,血如噴泉般湧出,那人眼見是活不成了。
一切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村民被眼前血腥的場面驚呆了,很多人當場放棄了抵抗,棄了手中簡陋的武器四散奔逃。五柱連聲呼喝卻沒人再聽他的號令,眼瞅着又有幾人躲閃不及被巨熊魚躍撲倒壓在身下當場斷了氣,他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正當這危機的當口,向樹林中逃跑的人中發出一聲驚呼:“還有一頭熊!”
十一循聲望去,果然在耕地濃密的杉樹林中搖搖晃晃現出一只更加肥大的熊來,這只熊對向她奔去的人群連聲低吼,那些人登時僵在當地進退不得。五柱也看到此番情景,想要救人卻被初時那只熊擋住了去路,那熊揮舞着巨掌攔腰向他掃來,他下意識用鐵鍬立在身前,鐵鍬與熊掌碰撞咔嚓一聲脆生生當場折斷,熊掌尖利的指甲還是掃到了他的肚子,霎時間鮮血橫流。那熊又被其他人吸引了注意,他連打了幾個滾才躲開它的攻擊範圍,低頭查看傷口,幸好沒有只是皮外傷,沒有将肚皮掃破,不然他也難逃此劫。
他強撐着從地上爬起,人群早已潰不成軍,再難阻攔這巨熊的沖擊,只得對着人群大喊:“快撤,向村裏跑!”
人們哪還顧得上聽的他命令,早就先一步抛下死去的同伴奪路而逃,只留那巨熊在大片的耕地中肆虐。
人們退守回村裏,五柱發動大家将家中的木爬犁都貢獻出來,橫在村口做了一道簡易的防線,可人們心裏都清楚,這種弱不禁風的防禦在那只熊絕對的力量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們躲在扒犁後面憂心忡忡的看着巨熊肆意在他們過冬的口糧上面打滾卻毫無辦法,村民十柱拖着半條傷腿一瘸一拐的找到五柱商量:“五哥,這樣下去不行啊,咱們還得跟他拼,要不冬天也是餓死,不如現在死個痛快!”
五柱抿着嘴,一言不發的看着他。
“你倒是說句話啊,只要你發話咱們就再上去拼!”有幾個人聽到十柱的吆喝也圍了過來應和道:“對,跟他拼,我就不信咱們一起上,還耗不死他!”
五柱環顧四周,發現村民裏倒歪斜趴着的仰着的,傷的傷喘的喘,人人或多或少都挂了彩,只一個慘字可以形容,哪還有再做抵抗的能力,他心裏清楚,就算過了巨熊這一關,事後能用的勞力也剩不下幾個,恐怕連村裏的娘們也得去地裏幹重活了。這時,從村裏的方向傳來女人的哭喊,他回頭看去,原來在男人對抗巨熊的時候,女人們都聚在明娘的房子裏替他們向山神祈禱,現在聽說他們回來了不僅沒有成功阻住巨熊把耕地讓了出去,男人們還死傷慘重,紛紛湧到村口來找自己的男人。
五柱忙上前支應,打頭的女人一靠近他就擡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叫道:“你這村長怎麽當的,讓我們爺們上去送死,你怎麽還活着,還我爺們!”五柱被女人們圍在中間,左拉右扯,根本不得還口,一個沒看住,就有女人推開扒犁向耕地沖,被附近還能動的村民攔腰抱住拖了回來,可有一個帶頭的其他人便紛紛效仿,有的女人看見自己的男人倒在耕地中間更是哭天搶地要去跟她男人同死。
五柱頭皮發麻,拿他們毫無辦法,明娘撥開圍着他的女人們端莊的站在他面前,說道:“五柱,你是村長,你得拿出個主意來,你要看着咱們村幾百年到你這就完了嗎?”
五柱兩手一攤,灰心喪氣的說道:“我有什麽辦法,我能想的可都想了。”
明娘望着他的眼睛,或許是常向山神祈禱的緣故,即便身處在危機當中,說話的聲音仍有神性的威儀,“你這幾年替八斤老頭幹的不錯,但是你知道你和當年二柱差在哪嗎?”
五柱臉上的肌肉抖了抖,疑惑得看着她,只聽她說道:“咱們村子平時就這麽點事,誰來幹都差不到哪去,可是到了現在這樣的時候,”她望向不遠處的耕地,揚了揚下巴,“你得有敢于突破禁忌的勇氣。”
五柱如夢方醒,問道:“您是說?”
明娘沒有說話,直視着他的眼睛,看得他心裏一陣顫抖。
五柱望向村裏最高的建築,那是他們的大糧倉,可除了糧食,那裏還存着一樣東西,他試探着問道:“可我這麽幹,八斤老爺子?”
明娘打斷了他,說道:“八斤老爺子不用你擔心,想象當年他對二柱怎麽樣?快點做決斷吧,來不及猶豫了。”
五柱咬得牙花子咯咯作響,看着周圍躺倒在地呻吟着的村民,伏在他們身上痛哭的女人們,還有僅有的那些只等着他一聲令下就要去跟巨熊拼命的男人,他一跺腳,喊道:“能動的跟我來兩個,其他人在這守住了,等我們回來。”
十柱第一個響應,瘸着腿趕了過來,五柱将他留在這裏,另選了三個比較強壯的小夥子,一起向倉庫的方向跑去。
在他們離去的這會功夫,十一留在原地,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他縮在沒人注意的角落,他已經意識到村中不可能再派人去找他哥哥了,連村子都快要保不住,哪還顧得上一個平時就不被他們待見的孩子,山神啊,你真的要這麽狠心嗎。
巨熊在無人阻撓的耕地上敞開了吃,随意的糟踐他們的莊稼,另一頭熊也慢悠悠的晃到耕地中間,跟它一起享受着勝利的成果,村裏的女人眼瞅着兩只野獸拖走她們丈夫的屍體,就地大快朵頤,哭喊聲劃破天際,山神靜靜的看着這一切卻沒有回應。
很快,五柱帶着小夥子們扛着一個巨大的鐵桶回來了,十柱看到他們的樣子愣住了,單腿跳着過去,攔在他們面前,對着五柱喝道:“五哥,你這是幹嘛,你怎麽把它擡出來了?”
五柱撥開他的肩膀。将鐵桶輕輕放在他讓出的空地上,鐵桶壓住了一個小夥子的手,疼得他嗷嗷大叫,大夥齊心推開桶的一側将他的手放出來,鐵桶上畫着的黃色火焰忽明忽暗。
村民們紛紛圍了上來,十柱站在所有人前面,瘸着的腿讓他站立不穩,但他還是盡力挺起胸膛,使自己看上去像一只立起雞冠的公雞,“五哥,這是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咱們村裏幾百年沒人動過它,你拿它做什麽?”
五柱避開他的鋒芒,眼神越過他的頭頂,環視着圍上來的村民,“村民們,這些油是祖宗傳給咱們的,總共就那麽幾桶,除了村頭打水的那口大井,別的地方咱們不用它,也用不上它,可這東西終歸是越用越少,有多珍貴大夥也都知道,可我今天為什麽把它拿出來了?”
十柱逮着機會插口道:“啥時候都不能拿,哪有什麽為什麽?你們幾個快給我擡回去!”
幾個出力的小夥子面面相觑,眼神在兩個人中間游移,一時拿不準主意,五柱喝道:“十柱!你是村長我是村長,大夥聽我說完,這東西今天就得用!而且是現在,馬上!”
十柱臉漲的通紅,向前搶了兩步,伸出手去抓住了五柱身後一個小夥子,回身對大夥說道:“這東西不能動,用完了大夥怎麽喝水,五柱你要害死大夥啊,祖宗的話你都不聽了,你還有什麽資格當這個村長!”
五柱幫小夥子從他的手中掙脫開,他攥着他的手不讓他再亂動,他發現對方粗粝的手在劇烈的顫抖。他扶着十柱站在自己身邊,一手托着他的腋下,防止他再拖着站立不穩的瘸腿做什麽傻事,對着大夥朗聲說道:“大家都知道這東西能讓機井動起來,少了它我們打水就要費上更多的力氣,可我們死不了,可現在我們不用它,那兩只熊吃光了莊稼,吃完了我們同胞的屍體,就要來對付我們了,祖宗給咱們把村子選在這山溝裏,幾百年了,沒遇過什麽危險,別說熊了,連大點的鹿都沒見過幾只,咱們就這麽一直平平安安的活了下來,可今天我不能叫村子就這麽毀在我的手裏啊,要是拼命,我該第一個拼命,可你們也看到了,咱們不是對手,要這麽白白送了大夥的命,我到了山神那見了祖宗,沒法交待啊!啊,十柱,你能明白嗎?”
十柱扁着嘴,眼神躲向一旁,五柱晃了晃他,又擡頭望向大夥,身後一個小夥子說了“村長,你說吧,你說咋幹就咋幹。”
村民們也紛紛表态,唯獨十柱悶悶不樂,可拗不過大夥的意思,耕地裏時不時傳來幾聲惡熊滿足的低吼,他把五柱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下來,拖着一條殘腿鑽到人群當中隐藏起來。
五柱見沒有人明确反對,高聲道:“大夥都知道這東西是給井喝的,可是卻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這桶裏裝的東西叫油,只要這麽一小捧,點上火就可以燒上一天一夜,咱們平日裏舍不得用它,所以把它封存起來不叫大夥知道,現在我想了個辦法,咱們把這油倒到熊身上,咱們燒死他,烤老鼠大家都吃膩了,今天咱們來個烤熊肉,給咱們的同胞、朋友、丈夫,報仇!”
“報仇!”村民紛紛響應。
五柱縮了縮脖,踮起腳向耕地張望,耕地靜悄悄的,幸好沒有驚動那兩頭冤家,他兩只手向下壓了壓,村民們識趣得閉上了嘴,緊握的雙拳卻還高舉在空中。
……
村民們群情激奮,簇擁着五柱和扛着鐵桶的小夥子們走在最前頭,像一群在貓眼皮底下偷得了奶酪的老鼠,連傷得最重的村民都忘了自己還在流血,用手撐着身體坐起身來,熱切的望着他們,好像烤熟的熊肉已經擺在了他們面前。
鐵桶被放在木爬犁旁邊,在大夥熱切的注視下,小夥子們扶着五柱爬上三人合抱的桶頂,找來一根斷了把的鐵鍬遞給他。五柱像個将軍一樣站起來,高舉着鐵鍬,村民跟着他滿懷期望的呼喝,看着他将鐵桶上的密封撬開,一股刺鼻的氣味迎面撲來,有些村民立刻感到一陣眩暈,幹嘔起來。不過這都是好的,這東西越難以接受,就說明越厲害,村民們的期待更高了。
五柱在桶頂上搭起引火的幹草,接過村民遞上來的打火石接連擦了兩下,被引燃的幹草卻被一陣風從桶頂吹落,五柱想了想,叫大夥在下面點火,再将火種遞給他。
明娘沖到人群前面來,對着他高喊:“五柱,你不要命了!你這是幹什麽?”
“點火啊!”五柱對明娘的行為感到不解,明明是她暗示自己這樣做的,為何又出來阻攔。
“快下來,點火不是你這麽點的,你站在上面要燒死自己啊?”
五柱這才恍然大悟,剛才只顧着自己威風,在村民的簇擁和呼喝聲中他有些得意忘象。在危急時刻力挽狂瀾,這件事過後自己在村民中的威信一定大漲,以後就是名正言順的五柱村長,而不是什麽幹吧老頭的辦事員,卻差點因此在殺熊之前先火烤了自己,那可不太妙。他不用其他人攙扶,從鐵桶上矯健的跳了下來,伸手要來火把,說道:“來,點火,燒死那兩個王八蛋!”
明娘一個箭步竄上來,年紀大了之後村民很久沒有見過她這樣着急的樣子了,她一把将火種奪了下來,那火閃了幾下又熄滅了,五柱擰着眉,眼珠鼓出來,像一只被激怒的螃蟹,卻又不敢對明娘說話太橫,只好埋怨道:“明娘,你這是幹什麽?”
“少跟我瞪眼,要不說你傻呢,熊在這,火在這,你點了它你要燒誰?”明娘絲毫不甘示弱,把手上的餘燼在五柱面前拍掉。五柱縮着下巴,揮手把飄散在眼前的煙塵趕走,這一點他确實沒想過,怔怔得看着已經蓄勢待發的鐵桶出神,“那您說怎麽辦?”
村民們齊刷刷的望着明娘的嘴,生怕從她嘴裏漏了一個字,她見證過幾任村長的危機,說出來的話比一般的老爺們分量還要重些,卻聽她說道:“你問我我問誰去,這東西我也是第一次見着這麽用的,就知道它能點火,要怎麽用它對付熊,你們自己想去。”
人們失望不已,紛紛交頭接耳起來,還是五柱先一拍大腿,提議道:“大家去把家裏裝水的桶都拿來,在這接上油,潑到熊身上去不就得了,來來,趁着那兩個東西注意力還在田裏,趕緊行動起來!”
村民們如夢方醒,按照他的吩咐分頭行動起來,很快大大小小各色水桶都擺在五柱的面前,不知還有誰家的尿壺也混在其中,大夥也都不在意,五柱安排小夥子将桶扶出一個傾角,将那些容器一一灌滿,灑出來的油濺在地上凐成一片深色的圈,人們身上少不了也沾了不少油,五柱站的最近,首當其沖被潑了不少,沒有人在意這些,趕走熊的希望驅使着他們忘記了恐懼。
五柱将村民分成了三個小組,一組人身強體健,沖在最前面高聲呼喝吸引熊的注意,這組人貴精不貴多,他只挑了三個反應機敏步伐輕快的小夥子,三個人互相照應,最好的結果是将兩頭熊同時吸引過來,一把火全部殲滅。一組人待熊被吸引過來,趁其不備将油潑在它們身上,這組人最多,端着盆的拎着桶的,女人和傷員們也都想出一把力,五柱選了幾個年紀較長性格沉穩的村民打頭陣,剩下的人能潑多少是多少,還得叮囑他們等熊被引到空地的時候再潑,點了房子火連成片沒有機井的水弄不好村子都要被毀了。最後一組人負責點火燒熊,五柱誰也沒讓,這件事做起來最容易,可後果最嚴重,他作為村長當仁不讓得承擔這個責任。
一切商量停當,牽制組的三個小夥聽他一聲令下,悄悄來到木爬犁邊,一躍過這簡易的屏障,就如同出了籠的野馬一般,嘶叫着狂奔起來,兩只熊很快被他們吸引,個頭比較小的那只放棄了正在啃食的屍體向他們沖過來,另一只卻遲疑着向樹林中倒退而去,五柱趁村民們不注意悄悄抹了把汗,嘴裏小聲嘟哝向山神祈禱,可不論小夥子怎麽努力都繞不過瘦熊,他們因為它的體型而低估了它的速度,它看似笨拙,卻爆發力十足,後腿一蹬地上就現出一個大坑,像小孩咧開大哭的嘴。它一下就能竄出十幾米,将三個村民輪番擋在自己身前,他們誰也沒能靠近躲進樹林的那頭熊的身邊,有好幾次只差幾厘米年輕的村民就要命喪熊口,五柱忙大聲呼喝他們回來,先解決一頭再說。
小夥子們得了令,立刻調轉方向,玩了命的向村口狂奔,其中一個孩子被地上的坑咬住了腳腕摔倒在地,沒等翻過身來就被熊飛來泰山一般壓在身下,一瞬間丢了性命,熊鬥志昂揚,馬不停蹄的沖向下一個目标,五柱顧不上勸慰孩子傷心的家人,一揮手,第二組穿過扒犁拎着滿載着油的家夥迎上前去,桶裏的油一路上潑潑灑灑在地上劃出了一條跑道,一條充滿希望的跑道,眼下殺戮既是希望,他們也顧不得瞄準目标,在野獸的威嚴下幾乎沒人敢貼得太近,太多的油被浪費在半道,不過五柱還是看到他選的那幾個老人成功的将油整桶得潑在了熊的身上,熊受到涼油一激,人立起來咆哮一聲,四足撐地,一顆大頭左右翻轉,将身上的毛甩得上下翻飛,油水随着厚實的熊毛在空中起舞,有那麽一會,五柱似乎看到了彩虹。
他深知時機已到,火石猛擦了兩下,引燃了在地上早就擺好的幹草,從鐵鍬上掰下來的木柄沾滿了油,在火裏一碰就立刻熊熊燃燒起來,他高舉火把,叫大夥都散開,有多遠跑多遠,成敗在此一舉,他一個人穿過撤回的村民們向着巨熊沖鋒。
熊見到火光竟然不知害怕,迎着五柱的高喊,翻着嘴唇露出血紅的牙花子向他沖了過來,五柱克制着對野獸本能的恐懼,絲毫沒有退讓,在雙方距離不到五米的時候,他大罵:“去你媽的!”
火把應聲而出,在空中劃出亮紅色的彩虹,迎面打在熊頭上,火焰如同潮水一般頃刻蔓延到巨熊全身,它尚未幹燥的熊毛變成了它的墳墓,火焰如附骨之疽對它形影不離,任它怎麽嘶叫打滾都沒有漸弱一分。
五柱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發現熊身上的火焰活了一般從它身上跳下來,沿着油鋪成的跑道一路點亮,他回身向着發呆的村民大喊:“快跑!”火焰連人帶他的聲音都包裹起來,他的尾音聽起來如同某種掉入獵人陷阱中的動物那般撕心裂肺。
明娘見勢不妙,高唱起對山神的禱文,驚慌的人群安靜下來,聽着她的安排,迅速向村裏撤離,火焰卻不會因人們的退讓而停下它收割生命的腳步,它如捕食的毒蛇般循着地上的油漬一路追來,很快村頭散落的木爬犁,木柄,來不及逃跑的人們都被它整個吞下。
它似乎永不知足,當它沿着鐵桶外沿盤旋而上的時候,十一正躲在不知誰家的土房後面露着半個腦袋向外張望,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嗵!
他記得如山般高的火舌向天空吐着信子,吞噬着附近房屋的斷壁殘桓,到處散落着殘肢,有房子的,有村民的,人們在火海中絕望的哭喊,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所有的聲音混在一起鑽進他的耳朵,在他的腦海裏嗡嗡作響,震得他視線模糊,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要回家,可是家在哪呢?也許在火裏,也許被爆炸震塌,也許只是他雙腳發軟沒有力氣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