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返程的路總是能叫人精神愉快,即便大籠背負着肥屁股一半的惱人體重,仍然不能阻止他重新認識這片森林。他驚奇的發現原本陰森可怖的森林中蘊藏着如此多的姿色,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樹幹樹枝樹葉都有它們獨特的韻律,有高聳勃發的入雲杉,不遜于它挺拔的靜杉,以及點綴在它們其中不勝枚舉的低矮灌木。他還發現除了薯木,可以結果的樹木還有很多種,只是他都叫不上名字,那些紅的紫的青的黃的,甚至還有濃黑色的,最稀少的是一種五色果,遠的時候看它是绛紅色,走的近些便成了青綠色,若不是它們的樹就長在那裏,他還以為是自己的眼花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餘人背負着另一半的肥屁股,沒有餘力再去觀察記號,好在弟弟十一在林中的經驗也不差,來時兩人一起跟在大籠們的後面,做的記號他也熟悉,為大夥引路的工作就落在了他的頭上。他領先其他三人十步左右的距離,動作比他哥哥更加歡脫輕巧,找起記號來還要更加快些,若不是背着胖子的兩人時常需要休息,幾個人在天黑之前肯定能回到村裏。
不過現在這樣也不怕,有他們兩個在,大籠盤算着就算在這山林中再多住一晚也不礙事,他還沒有想好怎麽跟村裏人交代其他四個人的事,大人們的反應暫且不提,就算在同齡的孩子之間,恐怕他的威信也要一落千丈,有了這件事再想要孩子們唯他是從也就難了。想到這些他的心情又沉重了起來,好像肥屁股壓在他肩膀上還不夠,其他四個孩子還要一起堵在他的心口窩上似的。
餘人的心思也不輕松,一是眼前這胖子的性命似乎還留着,可是不及時救治恐怕回到村裏也是回天乏術,他越是想要加快腳步,越能感覺到大籠在有意拖沓,想到初上路時大籠就想要将肥屁股一個人丢下,他很難不去揣測他就是想要這胖子死掉,幾個人就可以更快的趕路,二是日頭已經偏西,樹林中的潮氣漸濃,他觀察到天空中有雲團翻滾,那雲彩顏色淺灰,怕是要下起雨來,到時原本就深一腳淺一腳的路就更加難走,這胖子的命就徹底交代在這了,可是他毫無辦法,要讓他一個人背着胖子趕路,他自信頭兩千米還是可以比現在走的要快的,可大籠斷不可能接他的班,他也沒有能力一直将胖子背出森林,他左思右想想不出個辦法來,于是咬着嘴唇,心中默默向山神祈禱,只盼着一路上不要再出差錯,四個人能平安回村。
可能是山神聽到了他的禱告,卻故意與他為難,在轉過兩個山坡之後,在坡頂能幾乎看到村子裏升起的炊煙了,十一在前方突然停了下來,僵在那裏,餘人心中奇怪,呼喊着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十一沒有回應,只顧着渾身戰栗如篩糠,倒退着向他們靠近。餘人給大籠使了個眼色,一同将肥屁股從肩膀上卸下來,将他在地上放平,他叫大籠在原地等着,自己弓腰蹑足趕上前去,摟住弟弟的肩膀,卻把他吓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十一回頭一看是他,顫巍巍伸出手去指向不遠處幾棵粗壯的入雲杉中間。餘人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沒發現什麽異常,他弟弟猛搖了他幾下,卻不敢出聲,手在空中使勁戳向其中一棵樹的背面。餘人再仔細觀察,才發現那樹後陰影處有一個人形的東西伏在那裏,身體起起伏伏,好像是在樹下休息。
餘人莫名其妙的看着弟弟,想不通這樹林中難道還有別人,是村裏的人來找走失的孩子們了嗎。
十一拉扯他的胳膊,叫他的耳朵靠近一些,輕聲說道:“哥,你看那東西,腰上纏的獸皮是疤瘌頭的。”
餘人确實看到那人腰上纏着一塊獸皮,還是不明白他弟弟在怕什麽,于是說道:“你說這是疤瘌頭?你不是說他昨天不見了嗎?”
十一有點急了,語速加快,壓着嗓子在他耳邊說:“我不知道,你看他的腿,他昨天可是喝了好多那個水。”
餘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肥屁股只是用手捧了一捧怪水,手中就竄出許多怪物,他喝了一肚子,還能成人型嗎,餘人一點也不想知道究竟,他拉着十一悄悄的後退,打算趁着“疤瘌頭”沒有發現他們,繞過它繼續趕路。
剛走了兩步,大籠卻沖了過來,大着嗓門問道:“怎麽了,你們怕什麽?”其實他說話的聲音并不比平常大到哪去,只是在這個關頭,卻顯得異常刺耳,餘人忙捂他的嘴,被他躲開,只好把手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大籠不解的看着他,他也向那個方向指了指,大籠手搭涼棚看了一會,問道:“什麽也沒有啊?”
餘人和十一一同扭頭,發現“疤瘌頭”不知蹤影,大籠埋怨道:“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開玩笑,再晚一點昨天那些怪物又該出來了,快點走吧,你們要是現在走不動了,那咱們就歇一晚上明天再走。”
餘人兄弟倆誰也沒接他話音,望着消失了的“疤瘌頭”若有所思,直到大籠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才回過神來,“別看了嘿,沒有就是沒有,你還能把他看出來?咱們也快走吧,再不走也得跟他們一樣。”
餘人把他胳膊從肩膀上摘下來,挑着眉毛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鼻子裏輕哼了一聲往回走。沒走半步就停住了,大籠緊跟着他,鼻子磕到他後腦勺上,叫喚道:“你這人有病啊,一會走一會停的。”
餘人揉了把腦袋,把大籠的手從他的臉上拽下來,盯着他的眼睛吼道:“我叫你看着胖子,人呢!?”
“啊?”大籠把手腕子從餘人的手裏奪回來,接着捂着自己的鼻子,向肥屁股待得地方一看,也傻了。草地上空空如也,幹草叢和爛葉子形成了一個人形的輪廓,被壓彎的小草正在慢慢的複原,一些壓碎了的枯葉随着過路的風飛走。
Advertisement
餘人邁步就往過走,被大籠一把拽住,跳豆的尖叫聲又在他的耳邊想起,問道:“你幹嘛去?”
“找胖子啊,你還想把他丢下嗎?”此刻餘人眼中充滿了怒火,回過頭來瞪視着他剛剛認識的“孩子王”,大籠也來了脾氣,在餘人的胸前推了一把,雙臂乍起來放在身旁,像一只好鬥的公雞,“你少跟我來這個,我知道你對這林子熟,你有本事你找去,我可不陪你在這送死。”說完扭頭就走,經過十一的身邊的時候順手扒拉了他的腦袋一下,小孩沒有防備,一屁股坐在地上。
十一被他哥哥拉起來,對着大籠的背影破口大罵:“你個臭王八蛋,那我撒什麽氣,早晚你的喂怪物去。”
大籠停了腳,快步回轉,兩步邁到哥倆面前,仰起拳頭要打,餘人把弟弟護在身後,擡起胳膊隔開大籠,“你耍什麽,這有危險不知道嗎,前面是不能走了,我們要回去找胖子,你要怎麽走你随便,再耽誤到晚上不定又遇見什麽事。”
大籠悻悻把舉着的拳頭放下,在半空化拳為指,在十一昂着的小腦門上戳了一下,“我也是太緊張,我沒說不找他呀,走咱這就走,小孩可不能這麽說話啊,沒有大人看着容易吃虧。”說這後半句,眼睛掃着十一,話卻是給餘人聽的。
餘人沒理他,十一倒哼了一聲,兩個兄弟走在前面,大籠差半步跟在後面,看着餘人在人形草坑邊上半蹲下,拿起草坑邊上的葉子撚成團,用拇指壓在食指指甲上彈了出去。
“奇怪。”
“怎麽着,有線索嗎?”
“怎麽可能就這麽沒了呢,你看他躺的這地方,除了咱們來的方向,再沒有多餘的腳印,這人不可能飛吧。”
“咱們來的地方也沒有腳印啊。”
“你仔細瞧,咱們來的那邊,比較幹枯的樹葉都是被踩碎的,遠處的已經被風吹的差不多了,可是近一點的還能看得出來。”
大籠盯着草地,眯起眼睛瞅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我是看不出來,你這也太邪乎了,倒是,從昨天到現在就沒有一件不邪乎的,那咱們怎麽辦,是繼續趕路還是怎麽着?”
“你就那麽想擺脫這胖子。”餘人雙手互相拍了拍,拍掉手上的草和樹葉的殘渣,又在獸皮上一蹭,順勢站起身來,平視着大籠。
“我也不是想擺脫他,我是替咱們擔心,天黑了昨晚那些,那些東西再來了怎麽辦。”
餘人見他說的真切,他也确實想不出有什麽萬全之策,只能先顧着眼前的人活命吧,他望向弟弟,十一還趴在地上琢磨胖子的去向,按說他一個昏迷了多半天的人,醒來時一點動靜都沒有是絕不可能的,這危機四伏的叢林裏多半是叫怪物抓走了,可怪物在哪呢。四周的樹木靜悄悄,影子拉得老長,将它們全部都連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還藏着多少秘密。
餘人下了狠心将弟弟拽起來,十一兩腿亂蹬不願離開,餘人納悶只在一起一晚上,這孩子怎麽會跟胖子有那麽深的情誼,這就好像分不開了似的,可孩子終歸是孩子,他自己雖說也是個半大小孩,卻從小在這野蠻的叢林裏厮混,力氣比一般不勞作的大人還要大一些,十一終是拗不過他,順着他的提溜站起身來,站起來卻不好好站,腳尖拖拉着地,身子直往地上墜。
大籠抱着膀子在旁邊看得不耐煩,卻也不想伸手幫忙,心說你們哥倆自己讧去吧,省得合起夥來欺負我一個人,來得時候可是六個,六個服服帖帖聽話的跟班,總好過兩個指手畫腳的蠢貨,有一個個頭還沒到自己腰。他看着兄弟倆,餘光覺得還有旁人在看着他,他擡頭看了看天,太陽老老實實的挂在正中,才将将向西偏了一點,還不到昨天被怪物包圍的時候,跳豆的尖叫,他甩了甩頭,環顧四周,發現樹後真的有一個人影。揉了揉眼睛,“疤瘌頭”一半身子藏在樹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哎,他還真在這,”他手在腰間向後拍了一下餘人的腰,邁步向疤瘌頭走去,手舉在半空向下揮動招呼樹後的人過來,“怎麽就你一人,聽說你們喝了聖水都完蛋啦,聖水什麽味啊。”
餘人才剛回過身,就看到大籠向前邁的腳還沒踩到地上,樹後的人影箭一般竄了上來,兩人相隔十五步的距離,還夾着六個大樹,“疤瘌頭”越過這些将大籠按在地上好像只邁了一步。
大籠吓得哇哇大叫,當他看清“疤瘌頭”的臉時卻叫不出來了,光張嘴不出聲,左半邊臉還是疤瘌頭自己的臉,只是稍微有些腫,右眼眶卻被一個長滿了鱗片的蜥蜴似的腦袋占據了,那東西似乎卡在那裏,擰着身子向外鑽,兩條豎唇之間甩着一條長長的信子,上面暗黃色的粘液閃着晶光,随着信子的擺動撒得到處都是。大籠兩只手推他卻感到力不從心,頭仰着幾乎鑽到泥土裏還是不能阻止它縮短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他又将膝蓋蜷起來,頂在那東西的肚子上,卻好像頂在一個硬塊上,他嘴向下撇,下巴回縮,眼珠轉到最下面,看到那家夥的肚子上有一個幾乎是他腰身兩倍粗的大肉瘤挂在那裏,他剛剛就頂在了那上面。
“疤瘌頭”見獵物已經束手就擒,近在咫尺,張開了他的嘴,大籠看着他的嘴張到了常人的極限,經過一番折騰他又能叫出聲了,可對方沒有停,還在繼續張嘴,直到把“疤瘌頭”還算完整的下半張臉撐撕,那下巴好像沒有終點似的,一直向下張,撐開了脖子,又撐開了前胸,整個上半身都成了他的嘴。即使躺着大籠都快要吐出來了,他的手不知是累的還是吓得,劇烈的顫抖,腿也擡不起來了,死亡近在咫尺,一股熱流帶着他的力氣從下身溜走。他曾無數次在夥伴們面前逞威風,萬沒有想到逞威風容易,真威風難,大難臨頭才看出男兒本色。他的本色卻是尿褲子。
正要閉眼認命的時候,只覺得身上一輕,呼吸順暢了許多,他猛吸了一口氣,睜大了眼睛,兩手亂抓,撐着身體翻過身來爬了起來,卻看見餘人不知在哪掰了一根大樹枝,那樹枝比他人還高,他胳膊夾着全是枝桠的一頭,另一頭頂着“疤瘌頭”的屁股往前推了好幾米才停下。見他已經脫身,回頭叫道:“快跑,還愣着幹什麽?”
大籠回過神來,轉過身就跑,也不顧什麽方向不方向了,只要遠離怪物,珍愛生命,活下來就是他唯一的目的,沒頭沒腦跑了半天,只聽耳後生風,嚓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心慌不已,擰着脖子向後看,腳下可一刻未聽,只見餘人左胳膊攬着十一的腰,把他夾在腋下,另一只手在前方揮舞,撥開擋路的樹枝,跑得竟比輕裝上陣一心逃跑的大籠還快。沒一會功夫就追了上來,也不說話,對着大籠怒目而視,轉眼超了過去。大籠看着他,知道自己理虧,沒多言語,也不好意思叫人家等他,只得盡他所能加快腳步,免得落到最後,還是要成怪物的盤中餐。誰知道偏偏忙中出錯,腳下一絆整個人橫着撲了出去,肩膀撞在一棵樹幹上,人在空中翻了個個,屁股墩在地上,還沒喘上氣,後腦勺又不知被什麽磕了一下。他還沒顧上疼,就看見“疤瘌頭”拖着條腿,他肚子上那個肉瘤實在礙事,一條腿在前面邁,另一條邁了一半就撞在肉瘤上,肉瘤彈起來又拍在他另一條腿上,跑起步來噼裏啪啦的,饒是這樣,速度依然不減。看見大籠摔倒在地上,那怪物也來了精神似的,似乎是緊着跑了兩步,肉瘤拍在身上啪啪作響,看着好像比剛才大了似的,在距離大籠十五步左右的地方兩腿一并啪的彈了起來。大籠知道它這是要故伎重施,有了剛才的經驗,這回他有了防備,向着旁邊空地側身一滾,打算讓過“疤瘌頭”的突擊。
誰知那怪物彈在半空身子抽了一下,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一般,身體失去平衡,沒到大籠跟前就重重摔在地上,只聽啪的一聲爆響,把大籠吓得一縮脖,好像怪物身上什麽東西炸開了,一股腥氣鑽鼻,“疤瘌頭”在緩緩沉下的血霧中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大籠目瞪口呆早忘了逃跑,他看着它從血霧中走出,身上一團污穢,紅的是血,還有認不清的黑的黃的東西挂了一身,有些吧嗒吧嗒的随着他移動滑落在地上,大籠依稀看着他好像多長了個東西,原來是肉瘤在空中爆開了,變成兩條幹癟的肉皮,垂在兩腿之間,搖搖晃晃的像晾在院子當中随風飄蕩的獸皮,在那之間,原本是肉瘤地方變成了一個大洞,似乎有一個人能從洞口向外爬。
那個人表情痛苦,五官都擰在一起,他沒有手,只靠身體的扭動一點點探出身子來,腦袋向下墜,慢慢的整個後背露了出來,拿後腦勺對着大籠,大籠沒心思知道他是誰,只想離他遠點,他還有點感謝這個家夥,因為他的晃動,似乎讓“疤瘌頭”難以保持平衡,走路比剛才還要慢了許多,這讓他想起了逃跑的念頭,顫巍巍扶着樹站穩了,卻發現兄弟倆早沒影了,心裏把餘人和他弟弟的祖宗十八輩罵了個遍,暗自賭咒發誓要是今天活了命一定找機會叫他們好看。
他磕磕絆絆往前跑,腦子也空空如也,也不管什麽記號村子夥伴了,沒頭蒼蠅似的往森林裏紮,耳邊卻聽身後有人在叫他,心裏一喜,想着這兄弟倆還算有良心沒把他撇下,回頭一瞧,除了那怪物不遠不近的追着再沒有別的東西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腳下發力想再把怪物甩開,叫他的聲音更清晰了,還是一個熟人的嗓音,聽起來很像朝天鼻,可說不出來那怪怪的,他決心不理他,管他是死是活,自己活命最要緊,這個關頭那還管的了他呀,“大籠哥!”這回聲音急促響亮,确實是從背後傳來的,而且是朝天鼻那特有的夾着濃重鼻音的聲音,他不得不放慢了腳步,回過身來仔細查看,只看到那怪物肚子上挂的那個人,猛地一擡頭,赫然是朝天鼻的臉,只是五官幾乎融化在一起,朝天鼻的鼻孔被上面的皮膚蓋住了,朝天鼻沒有朝天鼻了。
就是這個東西喊得他,昔日的兩個被他欺負的跟班現在變成了親密無間的戰友聯合在一起對付他了,他第一次覺得疤瘌頭的疤瘌竟然是他身上最好看的一個地方了,起碼比眼眶裏鑽出的蜥蜴和肚子上挂着的消化了一半的朋友可愛得多,他心裏念叨我再也不嘲笑你的腦袋了,可這于事無補,他腳下拌蒜,對方卻磨合得很好,走起路來更快了,很快“疤瘌頭”兩腿一并,作勢要撲。
大籠幾次化險為夷,全靠餘人幫忙,現在兄弟倆不知去向,只剩他孤家寡人一個,再也回天乏術,反倒激起他反抗的欲望,心裏暗道可惜,若是哥倆見證的不是他尿褲子,而是現在的英雄模樣,就無損他在夥伴們當中的威望,和同伴一起死在森林裏,即便是他們的父母怪罪下來,他也已經贖了罪了。
他想通這一節,感覺身體又充滿了力氣,手腳不再顫抖,反而一腔熱血湧上心頭,四下裏看了看,沒找到趁手的家夥,幹脆怒喝一聲迎着怪物沖了上去,“朝天鼻”見他過來,也不再用原本的聲音說話,大張着嘴,發出嘶嘶蛇叫一般的聲音,“疤瘌頭”也張開嘴,結果前胸整個打開,下巴搭在了“朝天鼻”的頭頂上,幹張嘴發不出全乎聲,呼嚕呼嚕的也不知是他的恐吓還是過路的風聲替他助威。
“操!”大籠迎着怪物沖刺,每兩步就到了近前,飛起一腳兜在“朝天鼻”的臉上,“你以為變成這樣我就打不了你了,你倆還是一樣不是個!廢物。”
“朝天鼻”的頭被踢了老遠,腰連在“疤瘌頭”的肚子上,連帶着他也一個踉跄,幾乎沒站穩,大籠就勢擡起腳面蹬在他腰眼上,他嘶叫一聲摔倒在地,大籠沖過去猛跺“朝天鼻”的腦袋,“你以為你長了兩個腦袋就厲害了,多長個腦袋多挨揍。”那怪物竟然被他猛追猛打躺在地上絲毫還不了手,全然沒有想象中可怕,大概是剛才那一撲吓住了大籠,他越打越有自信,“還有你,嘴大你就了不起,有種你把褲裆也裂開,嘴大多吃屎,吃完直接吐,倒是省了消化了,要不你肚子上長個多餘的玩意呢,都是廢物啊。”他又去踩“疤瘌頭”的下巴,濺了一地血,踹下來不少怪物身上的零碎物件,起碼他那張大嘴不能嚴絲合縫的閉上了。
大籠得意洋洋,向着林子裏大喊:“你們跑吧,爺爺用不着你們帶路,看看到底是誰厲害。”他雙手舉得高高的,揮到半空又握成拳,“不堪一擊。怪物又怎麽樣,都得給我死!”
他大叫着,使了全力,腳擡得老高,對準了“疤瘌頭”的半個腦袋,還沒落腳,被怪物挽住了支撐腿,仰面而倒,怪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翻到他身上,“疤瘌頭”的血盆大口迎面張開,腦袋被含進去一半,肚子上“朝天鼻”的頭使勁往肚臍裏拱,他兩手掰着“疤瘌頭”的牙,膝蓋輪番猛頂“朝天鼻”的下巴,只覺得好像從“朝天鼻”的嘴裏被他頂出了一個什麽東西,那東西涼涼滑滑的,落在他的肚皮上,粘糊糊的往上爬,他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幾乎沒有力氣去支撐自己,咬牙切齒的擠出兩個字:“作弊……”
怪物卷土重來,再一次将他壓在身下,這回他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和他力量上的差距,剛才的一腔熱血随着體力流失被抽空,恐懼占據了心頭,咬着牙再努了把力氣,只感覺渾身發軟,手腳冰涼,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淚水控制不住的往外湧,順着面頰顴骨的溝坎一路流進耳朵裏,大勢已去,此生休矣。
随着那怪物用力一沉,大籠大叫一聲閉目等死,沒想到這無意的一掙,居然将怪物從他身上翻了下去,他驚奇的摸摸面頰,眨了眨眼,連蹬帶踹将怪物推離自己,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對自己的第二次死裏逃生感到難以置信。站起身來才看見餘人手上掐着那半塊石刀,滿臉是血的站在怪物旁邊,十一在不遠處擔憂的看着他們,心裏明白了七八分。可他不願意買這個賬。
“你又救了我,你不是跑了嗎?”大籠兩手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從前胸到後背找了個遍,頭也不擡往他身邊走,“怎麽又返回來了。”
餘人沒接他話茬,瞧他忙活半天,語氣冷冰冰的道:“你磨蹭什麽呢,快跟我們走。”
“跟你們走,你管我幹什麽,大不了我今天也死在這,別人頂多說我運氣不好,可說到底還是你們無能,眼瞅着一個大活人沒了,又看着我死在這,反正我死了,沒人找我麻煩。”大籠昂着腦袋,鼻孔朝天,不緊不慢的走在前頭。
“你!”餘人指着他氣得說不出話,十一不敢了,追在他屁股後面,“你就是臭無賴,你還好意思在村裏當頭那,狗屁不懂,還害死這麽多人,你倒是無所謂啊,我哥就多餘救你,死這得了!”
大籠瞪圓了眼睛,兩根粗眉毛往上擡,虧他這個年紀,還擠出許多擡頭紋來,“正好!我用他救,自己賤還賴別人,我讓你們救我啦,告訴你,你可別胡說。”粗壯的手指一伸,像沒長熟的挂薯,幾乎要戳到十一眼睛裏了,“這些人不是我害死的,要我說還是你們害死的呢,你說你昨天晚上跟他們在一起幹嘛了,跟你一起的三個人,兩個合二為一變成這樣了,那個手廢了,現在也不知跑哪去了,怎麽就你自己沒事,你說,是不是你害的他們。”
十一被他冤枉的撲閃撲閃掉眼淚,豆大的淚珠從他本應紅潤的小臉上一顆接一顆的落在胸前,餘人看了心疼不已,把弟弟攬在身邊,“我們救你,你不說聲謝,我不怪你,可你不能倒打一耙,我弟弟怎麽能幹這種事。”
“那你問他,他怎麽沒事?”
“我沒喝那水!”小孩從哥哥懷裏掙脫開來,挺着胸脯昂着頭,橫跨了兩步攔在他身前,稚嫩的童聲高了八度顯得有些刺耳。
“那你怎麽不喝那水,就讓他們喝,還是你害的。”大籠根本沒拿他當回事,眼角掃了他一眼,繞過他,該怎麽走還怎麽走。
十一不依不饒追上去,拽着他的獸皮裙往後扯,大籠一手攥着腰襟,另一手仰起來要打,看見餘人怒視着他,又把手收了回來,兩個手一起攥着皮裙往上一提,就從小孩的手裏奪了回來,“我哥哥告訴我那水不能喝,我才不喝,我還叫他們別喝,可是沒來得及。”
“哦,沒來及,”大籠看着小孩重重的對他點了點頭,“可真是好孩子,誰知道你是沒來及叫他們別喝,還是沒來得及叫他們多喝點呢。”
“你!”十一眼睛裏噙滿淚水,撲上去錘了他後腰一拳,大籠像過電似的腿一麻,單腿跪在了地上,他驚慌失措的發現一條腿失去了知覺,剛要對着十一發狠,那條腿又有了反應,他瞪着小孩緩緩站起身來,沒有再多說話。
“十一,別跟他廢話了,咱們快走,剛才在樹上藏着的時候我想明白那胖子去哪了。”餘人過來拽了弟弟一把,小孩仍然全身繃着勁,對着大籠發狠,“照這兩人的樣子看,胖子也沾了那水,八成是活不成了,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說不準他又變成個什麽怪模樣。”
“不可能,你不是把他手裏的膿水都擠出來了嗎?”小孩對肥屁股憑空消失耿耿于懷,不過他擔心的跟他哥哥不一樣,他更多的不滿來自于作為朋友怎麽能不辭而別這樣的情緒。他認為胖子應該是好了,見着有危險趕緊躲起來了。“那你說他去哪了?”
“什麽?你們躲到樹上去了,害老子我一陣瞎跑,差點喂了那哥倆,你們倒是爬的挺快。”大籠不知什麽時候追了過來,一直跟在他們身後。
“倒是沒有你跑得快,我們天天玩也就這樣,要不是托您的福,剛好在我這棵樹下對着怪物哭鼻子,我還沒機會從上面跳下來弄死他呢。”
大籠氣得臉色發青,嘴閉成一條線,牙花子一跳一跳的,沉着臉看着餘人的後腦勺,悶頭走路。
三個人返回老路上,走了幾個鐘頭,太陽又一次将要落山,依依不舍的沉入遠方的山頭,天色漸暗,可周圍的景色也變得熟悉起來,有些地方連大籠都能清晰的分辨出方向,反而行進的速度比上午的時候還要快些。人還在密林中,村子已經近在咫尺,感覺上仿佛已經甩開身體先一步回到了村裏,三人一路無話,誰也沒心思再拌嘴,都想趕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回到村裏,都已經這麽近了,拖拖拉拉的再在山裏過一夜着實不劃算。
穿過兩棵粗壯的入雲杉,這兩棵樹高聳入雲,像兩個剛毅的衛士,百千年來一直守在這裏,村裏有點狩獵常識的人,甚至經常進山的人都知道,過了這兩棵樹就幾乎算是回到了村裏,再往前走不遠就是當年全村人為了過冬采集挂薯的地方,別說大人了,小孩都熟得很,三個人加快腳步,幾乎要跑起來了,大籠已經在想象回家之後媽媽親手熬的熱粥和父親燒得熱乎乎的暖炕,他巴不得現在就能鑽進被窩,他看了看餘人的側臉,也不知這小子回去看着八斤老爺子那幹巴腳底一樣的老臉是不是也會有溫暖的感覺。
一聲巨響将他拉回了現實,前方一棵巨大的入雲杉劈啦啦崩斷,高大的樹木倒下的很緩慢,其他的樹木難以支撐他龐大茂盛的樹冠,紛紛向兩側倒下,一連串的響聲持續了十個呼吸,頃刻間,激起遠處山林中飛鳥無數,似乎好夾雜着野獸的嚎叫,也不知其中有沒有那些怪物,跳豆的尖叫,大籠覺得連他腳踩的地面也随之搖了幾搖,前方塵土飛揚,餘人護着他弟弟,不停向滾滾濃煙之中觀望。他走上去,悄聲問道:“看見什麽了,還能走嗎?”
餘人頭也沒回,從眼角瞄了他一眼,十一倒是在他哥哥懷裏對他怒目而視,他只當做沒看見,“不知道,先看看,那麽粗的樹不能憑空倒了。”
“是啊,它怎麽就能倒了呢。”大籠重複了一遍餘人的疑問,見他伏在地上,也學着他的樣子,在他旁邊的空地緊挨着他趴下,餘人沒帶任何表情的掃了他一眼。母親的熱粥就在濃煙背後等着他,千萬不能再出岔子了。
潮濕的塵土,似有似無的涼風,快要落盡的餘晖,濃煙很快散去,大籠按耐不住回家的急切,見前方遲遲沒有動靜,用手肘碰了碰餘人,餘人回頭看他,他往前方努努嘴,餘人用遲疑的表情告訴他再等等。
再等下去今天又沒有熱被窩可睡了,他不顧餘人的阻攔,甩掉餘人拉他的手,胡亂抖掉身沾的泥土,這兩天跟這些東西打得交道太頻繁,直叫人厭煩透頂,他還沒有放松警惕,弓腰屈膝壓低身形,快步接近橫斷在前方的入雲杉。
餘人見攔他不住,之好也從土裏爬起來,把十一護在身後,跟他保持了十步左右的距離,也向那斷樹靠攏。還沒走幾步,大籠突然站定,身子壓得更低,以剛才一半的速度緩緩向後倒退,餘人知道有情況發生,卻不敢貿然靠近,只好等在原地,十一擡頭問他:“哥,怎麽了?”
他低頭拿食指抵住嘴唇,神色緊張的向樹後觀望,粗壯的樹幹擋住了視線,一個身影分不清是人是獸,他的腦袋在樹幹後起起伏伏,起初似乎并沒有發現他們,十一的聲音一出,那東西反而定住了,在樹幹後露出了整個腦袋,接着是他寬大的肩膀,肥厚的胸脯和碩大的肚腩,向着他們的方向張望,尋找着聲音的來源。
餘人看清了他的面貌,肥屁股比他上一次見到的時候身形大了兩倍不止,一般的成年人看起來也不過到他的胸前,如果現在還能叫他肥屁股的話。來不及捂住十一的嘴,小孩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他向前猛竄,餘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肥屁股”對着他們“嗷”的一聲吼,大籠轉過身來拔腿就跑,經過他們的時候還不忘瞪了一眼餘人。
十一仍然吵着要找他的新朋友,餘人鉗住他的肩膀被他掙脫開,餘人再去抓他還被他咬了手腕一口,餘人呲牙咧嘴抽回手來,顧不上疼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伏下身子用肩膀一頂,把他弟弟抗在身上,扭頭便跑。耽誤了這一會功夫,“肥屁股”已嗷嗷大叫着沖到近前,凡他經過的地方,無論多粗的樹木只要擋了他的道全部被撞得七零八落,他或用巨掌揮舞,或用肩膀頂撞,一路上橫沖直撞,密林沒有對他形成絲毫的幹擾,反而比餘人他們在樹林中磕磕絆絆的躲來閃去要快得多。餘人餘光看到他伸出手來幾乎就要抓到他肩上扛着的十一,十一還不老實,雙腿亂蹬,竟然還伸出手夠向“肥屁股”。
餘人氣不打一處來,不知他弟弟為何對“肥屁股”有這麽深的執念,對方明顯已經不再屬于人類,不可能再做他們的新朋友了,可是越小的孩子越不願意相信這一點,餘人擰腰蹬腿轉了個急彎,才讓“肥屁股”由于慣性而沖了過去,堪堪躲過一劫,那東西卻沒有反過頭追他們的意思,直沖着大籠追了過去。
餘人見這裏距離村子不遠,一跺腳下了決心,把弟弟從身上放下來,叮囑他趕快回村,到了村子直接回家,跟誰也不要提起這兩天發生的事,為了确認十一不會偷偷跟來,他只得許諾會把“肥屁股”給他帶回來,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看着他一步三回頭的走開了,才趕着去追大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