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這日晚間,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湧,翻來覆去地直到中宵,才迷迷糊糊地人睡。
睡夢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地輕敲三下,他翻身坐起,記得丁珰以前兩次半夜裏來尋自己,都是這般擊窗為號,不禁沖口而出:“是丁丁……”只說得三個字,立即住口,嘆了口氣,心想:“我這可不是發癡?丁丁當當早随她那天哥去了,又怎會再來看我?”
卻見窗子緩緩推開,一個苗條的身影輕輕躍入,咯的一笑,卻不是丁珰是誰?她走到床前,低聲笑道:“怎麽将我截去了一半?丁丁當當變成了丁丁?”
石破天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從床上跳了下來,道:“你……你怎麽又來了?”丁珰抿嘴笑道:“我記挂着你,來瞧你啊。怎麽啦,來不得麽?”石破天搖頭說:“你找到了你真天哥,又來瞧我這假的做甚?”
丁珰笑道:“啊喲,生氣了,是不是?天哥,日裏我打了你一記,你惱不惱?”說着伸手輕撫他面頰。
石破天鼻中聞到甜甜的香氣,臉上受着她滑膩手掌溫柔的撫摸,不由得心煩意亂,嗫嚅道:“我不惱。丁丁當當,你不用再來看我。你認錯人了,大家都沒法子,只要你不當我是騙子,那就好了。”
丁珰柔聲道:“小騙子,小騙子!唉,你倘若真是個騙子,說不定我反而喜歡。天哥,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親,始終……始終沒把我當成是你的老婆。”
石破天全身發燒,不由得羞慚無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不敢!幸虧……幸虧咱們沒有什麽,否則……否則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珰退開一步,坐在床沿之上,雙手按着臉,突然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石破天慌了手腳,忙問:“怎……怎麽啦?”丁珰哭道:“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卻不這麽想啊。我當真是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了。那個石中玉,他……他說我跟你拜過了天地,同過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頓足道:“這……這便如何是好?丁丁當當,你不用着急,我跟他說去。我去對他說,我跟你清清白白,那個相敬如……如什麽的。”
丁珰忍不住撲哧一聲,破涕為笑,說道:“‘相敬如賓’是不能說的,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賓。”石破天道:“啊,對不起,我又說錯了。我聽高三娘子說過,卻不明白這四個字的真正意思。”
丁珰忽又哭了起來,輕輕頓足,說道:“他恨死你了,你跟他說,他也不會信你的。”
石破天內心隐隐感到歡喜,心道:“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這句話不對,就是想想也不該,何況自己心裏真正想要的老婆,是阿繡而不是她,便道:“那怎麽辦?那怎麽辦?唉,都是我不好,這可累了你啦!”
丁珰哭道:“他跟你無親無故,你又無恩于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成親,洞房花燭,他不恨你恨淮?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範一飛、呂正平他們,你是救過他性命的大恩公,當然不論你說什麽,他就信什麽了。”
石破天點頭道:“是,是,丁丁當當,我好生過意不去。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才是。啊,有了,你請爺爺去跟他說個明白,好不好?”丁珰頓足哭道:“沒用的,沒用的。他……他石中玉過不了幾天就沒命啦,咱們一時三刻,又到哪裏找爺爺去?”石破天大驚,問道:“為什麽他過不了幾天就沒了性命?”
丁珰道:“雪山派那白萬劍先前誤認你是石中玉,将你捉拿了去,幸虧爺爺和我将你救得性命,否則的話,他将你押到淩霄城中,早将你零零碎碎地割來殺了,你記不記得?”石破天道:“當然記得。啊喲,不好,這一次石莊主和白師傅又将他送上淩霄城去。”丁珰哭道:“雪山派對他恨之切骨,他一人淩霄城,哪裏還有性命?”石破天道:“不錯,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來捉我,事情确是非同小可。不過他們沖着石莊主夫婦的面子,說不定只将你的天哥責罵幾句,也就算了。”
丁珰咬牙道:“你倒說得容易!他們要責罵,不會在這裏開口嗎?何必萬裏迢迢地押他回去?他們雪山派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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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雪山派此次東來江南,确是死傷不少,別說石中玉在淩宵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單是江南這筆賬,就決非幾句責罵便能了事。
丁珰又道:“天哥他确有過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罷啦,最可惜石莊主夫婦這等俠義仁厚之人,卻也要賠上兩條性命。”
石破天跳将起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麽?石莊主夫婦也要賠上性命?”石清、闵柔二人這數日來待他親情深厚,雖說是認錯了人,但在他心中,卻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一聽到二人有生死危難,自是關切無比。
丁珰道:“石莊主夫婦是天哥的父母,他們送天哥上淩霄城去,難道是叫他去送死?島然是要向白老爺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爺子一定不會答允的,非殺了天哥不可。石莊主夫婦愛護兒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緊要關頭,勢須動武。你倒想想看,淩霄城高手如雲,又占了地利之便,石莊主夫婦再加上天哥,只不過三個人,又怎能是他們的對手?唉,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你自己的媽媽恐怕也沒她這般愛惜你。她……她……竟要去死在淩霄城中,我想想就難過。”說着雙手掩面,又嘤嘤啜泣起來。
石破天全身熱血如沸,說道:“石莊主夫婦有難,不論淩霄城有多大兇險,我都非趕去救援不可。就算救他們不得,我也寧可将性命賠在那裏,決不獨生。丁丁當當,我去了!”說着大踏步便走向房門。
丁珰拉住他衣袖,問道:“你去哪裏?”
石破天道:“我連夜趕上他們,和石莊主夫婦同上淩霄城去。”丁珰道:“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武功厲害得緊,再加上他兒子白萬劍,還有什麽風火神龍封萬裏啦等等高手,就算你武功上勝得過他們,但淩霄城中步步都是機關,銅網毒箭,不計其數,你一個不小心踏人了陷阱,便有天大的本事,餓也餓死了你。”石破天道:“那也顧不得啦。”
丁珰道:“你逞一時血氣之勇,也死在淩霄城中,能救得了石莊主夫婦麽?你如死了,我可不知有多傷心,我……我也不能活了。”石破天突然聽到她如此情致纏綿的言語,一顆心不由得急速跳動,顫聲道:“你……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丁珰嘆道:“你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在我心裏,實在也沒什麽分別,何況我和你相聚多日,你又一直待我這麽好。‘日久生情’這四個字,你總聽見過吧?”她抓住了石破天雙手,說道:“天哥,你答允我,你無論如何,不能去死。”石破天道:“可是石莊主夫婦不能不救。”丁珰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懷好意,卻不便說。”石破天急道:“快說,快說!你又怎會對我不懷好意?”
丁珰遲疑道:“天哥,這事太委屈了你,又太便宜了他。任誰知道了,都會說我安排了個圈套要你去鑽。不行,這件事不能這麽辦。雖然說萬無一失,畢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什麽法子?只須救得石莊主夫婦,委屈了我,又有何妨?”
丁珰道:“天哥,你既定要我說,我便聽你的話,這就說了。不過你倘若真要照這法子去幹,我可又不願。我問你,他們雪山派到底為什麽這般痛恨石中玉,非殺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門規,在淩霄城中害死了白師傅的小姐,又累得他師父封萬裏給白老爺子斬了一條臂膀,說不定他還做了些別的壞事。”
丁珰道:“不錯,正因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們才要殺他抵命。天哥,你有沒害死過白師傅的小姐?”石破天一怔,道:“我?我當然沒有。白師傅的小姐我從來就沒見過。”丁珰道:“這就是了。我想的法子,說來也沒什麽大不了,就是讓你去扮石中玉,陪着石莊主夫婦到淩霄城去。等得他們要殺你之時,你再吐露真相,說道你是狗雜種,不是石中玉。他們仔細一查,終究便查明白了,何況白萬劍師傅他們幾十個弟子親眼見到,的的确确有兩個相貌相同的石中玉。他們要殺的是石中玉,并不是你,最多罵你一頓,說你不該扮了他來騙人,終究會将你放了。他們不殺你,石莊主夫婦也不會出手,當然也就不會送了性命。”
石破天沉吟道:“這法子倒真好。只是淩霄城遠在西域,幾千裏路和白師傅他們一路同行,只怕……只怕我說不了三句話,就露了破綻出來。丁丁當當,你知道,我笨嘴笨舌,哪裏及得上你這個……你這個真天哥的聰明伶俐。”說着不禁黯然。
丁珰道:“這個我倒想過了,你只須在喉頭塗上些藥物,讓咽喉處腫了起來,裝作生了個大瘡,從此不再說話,腫消之後仍是不說話,假裝變了啞巴,就什麽破綻也沒有了。”說着忽然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天哥,法子雖妙,但總是叫你吃虧,我實在過意不去。你知道的,在我心中,寧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讓你受到半點委屈。”
石破天聽她語意之中對自己這等情深愛重,這時候別說要他假裝啞巴,就是要自己為她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絕無異言,當即大聲道:“很好,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麽去換了石中玉出來?”
丁珰道:“他們一行人都在龍潭鎮上住宿,咱們這就趕去。我知道石中玉睡的房問,咱們悄悄進去,讓他跟你換了衣衫。明日早晨你就大聲呻吟,說是喉頭生了惡瘡,從此之後,不到內老爺子真要殺你,你總是不開口說話。”石破天喜道:“丁丁當當,這般好法子,虧你怎麽想得出來?”
丁珰道:“一路上你跟誰也不可說話,和石莊主夫婦也不可太親近了。白師傅他們十分精明厲害,你只要露出半點馬腳,他們一起疑心,可就救不了石莊主夫婦了。唉,石莊主夫婦英雄俠義,倘若就此将性命斷送在淩霄城裏……”說着搖搖頭,嘆了口長氣。
石破天點頭道:“這個我自理會得,便是殺我頭也不開口。咱們這就走吧。”
突然間房門呀的一聲推開,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少爺,你千萬別上她當!”朦胧夜色之巾,只見一個少女站在門口,正是侍劍。
石破天道:“侍劍姊姊,什……什麽別上她當?”侍劍道:“我在房門外都聽見啦。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個天哥,騙了你去做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的!丁姑娘是幫我想法子去救石莊主、石夫人。”侍劍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爺,她決不會對你安什麽好心。”
丁珰冷笑道:“好啊,你本來是真幫主的人,這當兒吃裏扒外,卻來挑撥是非。”轉頭向石破天道:“天哥,別理這小賤人,你快去問陳香主他們要一把悶香,可千萬別說起咱們計較之事。要到悶香後,別再回來,在大門外等我。”石破天問道:“要悶香做什麽?”丁珰道:“待會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石破天道:“是!”
丁珰微微冷笑,道:“小丫頭,你良心倒好!”
侍劍驚呼一聲,轉身便逃。丁珰哪容她逃走?搶将上去,雙掌齊發,向她後心擊去。石破天搶上伸臂一格,将她雙手掠開。丁珰“啊喲”一聲大叫,左手急出,點中了侍劍後心穴道,侍劍昏倒在地。丁珰嗔道:“你又搭上這小丫頭了,幹嗎救她?”說着推開窗子,跳了出去。石破天見侍劍并未受傷,料想穴道受點,過得一會兒便白解開,自己又不會解穴,只得道:“侍劍姐姐,你等着我回來。”跟着從窗中跳出,追趕丁珰而去。
石破天先去向陳沖之要了悶香,告知他有事出外,越牆出來。丁珰等在大門外,石破天道:“悶香拿到了。”丁珰道:“很好!”兩人快步而行,來到河邊,乘上小船。
丁珰執槳劃了數裏,棄船上岸,只見柳樹下系着兩匹馬。丁珰道:“上馬吧!”石破天贊道:“你真想得周到,連坐騎都早備下了。”丁珰臉上一紅,嗔道:“什麽周到不周到?這是爺爺的馬,我又不知道你急着想去搭救石莊主夫婦。那了頭偷聽到了我的話,別去告密!”石破天忙道:“不會的。”他不願跟丁珰多說侍劍的事,便即上馬。兩人馳到四更天時,到了龍潭鎮外,下馬入鎮。
丁珰引着他來到鎮上四海客棧門外,低聲道:“石莊主夫婦和兒子睡在東廂第二間大房裏。”石破天道:“他們三個睡在一房嗎?可別讓石莊主、石夫人驚覺了。”、丁珰道:“哼,做父母的怕兒子逃走,對雪山派沒法子交代啊,睡在一房,以便日夜監視。他們只管顧着自己俠義英雄的面子,卻不理會親生兒子是死是活。這樣的父母,天下倒是少有。”言語中大有憤憤不平之意。
石破天聽她突然發起牢騷來,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聲問道:“那怎麽辦?”
丁珰道:“你把悶香點着了,塞在他們窗中,待悶香點完,石莊主夫婦都已昏迷,就推窗進內,悄悄将石中玉抱出來便是。你輕功好,翻牆進去,白師傅他們不會知覺的,我可不成,就在那邊屋檐下等你。”石破天點頭道:“那倒不難。陳香主他們将雪山派弟子迷倒擒獲,使的便是這種悶香嗎?”丁珰點了點頭,笑道:“這是貴幫的下三濫法寶,想必十分靈驗,否則霄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輩,怎能如此輕易地手到擒來?”又道:“不過你千萬得小心了,不可發出半點聲息。石莊主夫婦卻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應了,打火點燃了悶香,雖在空曠之處,只聞到點煙氣,便已覺頭昏腦漲。他微微一驚,問道:“這會熏死人嗎?”丁珰道:“他們用這悶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沒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沒有。好,你在這裏等我。”走到牆邊,輕輕一躍,逾垣而入,了無聲息。找到東廂第二間房的窗子,側耳聽得房中三人呼吸勻淨,好夢正酣,便伸舌頭舐濕窗紙,輕輕挖個小孔,将點燃了的香頭塞入孔中。
悶香燃得好快,過不多時便已燃盡。他傾聽四下裏并無人聲,當下潛運內力輕推,窗扣便斷,随即推開窗子,左手撐在窗檻上,輕輕翻進房中,借着院子中射進來的星月微光,見房中并列兩炕,石清夫婦睡于北炕,石中玉睡于南炕,三人都睡着不動。
他踏上兩步,忽覺一陣暈眩,知是吸進了悶香,忙屏住呼吸,将石中玉抱起,輕輕躍到窗外,翻牆而出。丁珰守在牆外,低聲贊道:“幹淨利落,天哥,你真能幹。”又向:“咱們走得遠些,別驚動了內師傅他們。”
石破天抱着石中玉,跟着她走出數十丈外。丁珰道:“你把自已裏裏外外的衣衫都脫了下來,和他對換了,袋裏的東西也都換過。”石破天探手入懷,摸到大悲老人所贈的一盒木偶,又有兩塊銅牌,掏了出來,問道:“這……這個也交給他麽?”丁珰道:“都交給他!你留在身上,萬一給人見到,豈不露出了馬腳?我在那邊給你望風。”
石破天見丁珰走遠,便渾身上下脫個精光,換上石中玉的內衣內褲,再将自己的衣服給石中玉穿上,說道:“行啦,換好了!”
丁珰回過身來,說道:“石莊主、石夫人的兩條性命,此後全在乎你裝得像不像了。”石破天道:“是,我一定小心。”
丁珰從腰間解下水囊,将一皮褒清水都淋在石中玉頭上’向他臉上凝視一會,這才轉過頭來,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鐵盒,揭開盒蓋,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對石破天道:“仰起頭來!”将油膏塗在他喉頭,說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藥奔,免得給人瞧破。明天會有些痛,這可委屈你啦。”石破天道:“不打緊!”只見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動,似将醒轉,忙道:“丁丁當當,我……我去啦。”丁珰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舉步向客棧走去,走出數丈,一回頭,只見石中玉已坐起身來,似在和丁珰低聲說話,忽聽得丁珰咯的一笑,聲音雖輕,卻充滿了歡暢之意,又見兩人摟抱在一起。石破天突然之間心中一陣劇烈的難過,隐隐覺得:從今而後,再也不能和丁珰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蹰,随即躍人客棧,推窗進房。房巾悶香氣息尚濃,他凝住呼吸開了窗子,讓冷風吹入,只聽遠處馬蹄聲響起,知是丁珰和石中玉并騎而去,心想:“他們到哪裏去了?丁丁當當這可真的開心了吧?我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一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氣。”
在窗前悄立這久,喉頭漸漸痛了起來,當即鑽入被窩。
丁珰所敷的藥膏果然靈驗,過不到小半個時辰,石破天喉頭已十分疼痛,伸手摸去,觸手猶似火燒,腫得便如生了個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将喉頭藥膏都擦在被上,然後将被子倒轉來蓋在身上,以防給人發覺藥膏,然後呻吟了起來。那是丁珰教他的計策,好令石清夫婦關注他的喉痛,縱然覺察到頭暈,懷疑或曾中過悶香,也不會去分心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聽到,問道:“怎麽啦?”語意之中,頗有惱意。闵柔翻身坐起,道:“玉兒,身子不舒服麽?”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過來探看,一眼見到他雙頰如火,頸巾更腫起了一大塊,不由得慌了手腳,叫道:“師哥,師哥,你……你來看!”
石清聽得妻子叫聲之中充滿了驚惶,當即躍起,縱到兒子炕前,見到他頸中紅腫得厲害,心下也有些發慌,說道:“這多半是初起的痛疽,及早醫治,當無大害。”問石破天道:“痛得怎樣?”
石破天呻吟了幾聲,不敢開口說話,心想:“我為了救你們,才假裝生這大瘡。你們這等關心,可見石中玉雖然做了許多壞事,你們還是一十分愛他。可就沒一人愛我。”心中一酸,不由得目中含淚。
石清、闵柔見他兒乎要哭了出來,只道他痛得厲害,更是慌亂。石清道:“我去找個醫生來瞧瞧。”闵柔道:“這小鎮上怕沒好醫生,咱們回鎮江去請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清搖頭道:“不!沒的既讓白萬劍他們起疑,又讓貝海石更多一番輕賤。”他知貝海石對他兒子十分不滿,說不定會乘機用藥,加害于他,當即快步走了出去。
闳柔斟了碗熱湯來給石破天喝。這毒藥藥性甚是厲害,丁珰又給他搽得極多,咽喉內外齊腫,連湯水都不易下咽。闵柔更是驚慌。
不久石清陪了個六十多歲的大夫進來。那大夫看着石破天的喉頭,又搭了他雙手腕脈,連連搖頭,說道:“醫書雲:痛發有六不可治,咽喉之處,藥食難進,此不可治之一也。這位世兄脈洪弦數,乃陽盛而陰滞之象。氣,陽也,血,陰也,血行脈內,氣行脈外,氣得邪而郁,津液稠粘,積久滲入脈中,血為之濁……”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石清插口道:“先生,小兒之痛,尚屬初起,以藥散之,諒無不可。”那大夫搖頭擺腦地道:“總算這位世兄命大,這大痛在龍潭鎮上發作出來,遇上了我,性命是無礙的,只不過想要在數。之內消腫複原,卻也不易。”
石清、闵柔聽得性命無礙,都放了心,忙請大夫開方。那大夫沉吟良久,開了張藥方,用的是芍藥、大黃、與歸、桔梗、防風、薄荷、芒硝、金銀花、黃芪、赤茯苓等幾味藥物。石清粗通藥性,見這些藥物都是消腫、化膿、消毒之物,倒是對症,便道:“高明,高明!”送了二兩銀子診金,将大夫送了出去,親去藥鋪贖藥。
待得将藥贖來,雪山派諸人都已得知。白萬劍生怕石清夫婦鬧什麽玄虛,想法子搭救兒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實則是察看真相,待見石破天咽喉處的确腫得厲害,闵柔驚惶之态絕非虛假,白萬劍心下暗暗得意:“你這奸猾小子好事多為,到得淩霄城後一刀将你殺了,倒便宜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這叫做冥冥之中,內有報應。”但當着石清夫婦的面,也不便現出幸災樂禍的神色,反對闵柔安慰了幾句,退出房去。
石清瞧着妻子煎好了藥,服侍兒子一口一口地喝了,說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車。中玉,男子漢大丈夫,可得硬朗些,一點兒小病,別耽誤了人家大事。咱們走吧。”
闵柔躊躇道:“孩子病得這麽厲害,要他硬挺着上路,只怕……只怕病勢轉劇。”石清道:“善惡二使正赴淩霄城送邀客銅牌,白師兄非及時趕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和他們動手之時咱們不能出手相助,那更加對不起人家了。”闵柔點頭道:“是!”幫着石破天穿好了衣衫,扶他走出客棧。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為人,決不肯帶同兒子偷偷溜走。俠客島善惡二使上淩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無比,一向自尊自大,決不會輕易便接下銅牌,勢必和張三、李四惡鬥一場。石清是要及時趕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戰死,那是武林的常事,石家三人全都送命在淩霄城中,兒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幹淨了。但若竟爾取勝,合雪山派和玄素莊之力打敗了張三、李四,兒子将功贖罪,白自在總不能再下手殺他。
闵柔在長樂幫總舵中親眼見到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動起手來自是勝少敗多,然而血肉之軀,武功再高,總也難免有疏忽失手之時,一線機會總是有的,與其每日裏提心吊膽,郁郁不樂,不如去死戰一場,圖個僥幸。他夫婦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說要将兒子送上淩霄城去,闵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雖愛憐兒子,終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俠女,思前想後,畢竟還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沒加反對。
白萬劍見石清夫婦不顧兒子身染惡疾,竟逼着他趕路,心下也不禁欽佩。
龍潭鎮那大夫毫不高明,将石破天頸中的紅腫當作了痛疽,但這麽一來,更令石清夫婦絲毫不起疑心。白萬劍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來。石破天與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中玉一身華麗的衣飾,宛然便是個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車之中,一言不發。他不善作僞,沿途露出的破綻本來着實不少,只是石清夫婦與兒子分別已久,他的舉止習慣原本如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破綻雖多,但不開口說話,他二人縱然精明,卻也分辨不出。石破天本來比石中玉年紀略小,但兩人只須不相并列,其間些微差別便不易看得出來。
一行人加緊趕路,唯恐給張三、李四走在頭裏,淩霄城中衆人遇到兇險,是以路上毫不耽擱。到得湖南境內,石破天喉腫已消,棄車騎馬,卻仍是啞啞的說不出話來。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幾次醫生,痛疽本是最大難症,真痛疽尚且難診,何況是假的?自診不出半點端倪,不免平添了兒分煩惱,叫闵柔多滴無數眼淚。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內。雪山弟子熟悉路徑,盡抄小路行走,料想張三、李四腳程雖快,不知這些小路,勢必難以趕在前頭。但石清夫婦想着見到威德先生之時,倘若他大發雷霆,立時要将石中玉殺了,而張三、李四決無如此湊巧地恰好趕到,那可就十分難處,當真是早到也不好,遲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幾次,苦無善法,唯有一則聽天由命,二則相機行事了。
又行數日,路上又是沙漠,又在戈壁,難行之極。衆人向一條山嶺上行去,走了兩日,地勢越來越高,道路崎岖。這口午間,衆人到了一排大木屋中。白萬劍詢問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并無生面人到淩霄城來,登時大為寬心,當晚衆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将馬匹留在大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勢陡峭,已無法乘馬。幾名雪山弟子在前領路,一路攀山越嶺而!:。只行得一個多時辰,已是滿地皆雪。一群人展開輕功,在雪徑中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後,既不超前,亦不落後。石清和闵柔見他腳程甚健,氣息悠長,均想:“這孩子內力修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婦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見到白自在,卻又擔起心來。
行到傍晚,只見前面一座山峰沖天而起,峰頂建着數西間房屋,屋外圍以一道白牆。
白萬劍道:“石莊主,這就是敝處淩霄城了。僻處窮鄉,一切俱甚粗簡。”石清贊道:“雄踞絕頂,俯視群山,‘淩霄’兩字,果然名副其實。”眼見山腰裏雲霧霭藹上升,漸漸将淩霄城籠罩在白茫茫的一片雲氣之中。
衆人行到山腳下時,天已全黑,即在山腳稍高的兩座大石屋中住宿。這兩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專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以便養足精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剛微明,衆人便即起程上峰。這山峰遠看已甚陡峭,待得親身攀援而上,更是險峻。衆人雖身具武功,沿途卻也休息了兩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時分,到了淩霄城外,只見城牆高逾三丈,牆頭牆垣雪白一片,盡是冰雪。
石清道:“白師兄,城牆上凝結冰雪,堅如精鐵,外人實難攻入。”
白萬劍笑道:“敝派在這裏建城開派,已有一百七十餘年,倒不曾有外敵來攻過。只隆冬之際常有餓狼侵襲,卻也走不迸城去。”說到這裏,見護城冰溝上的吊橋仍是高高曳起,并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氣,大聲喝道:“今日是誰輪值?不見我們回來嗎?”
城頭上探出一個頭來,說道:“白師伯和衆位師伯、師叔回來了。我這就蕻報去。”白萬劍喝道:“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快放下吊橋。”那人道:“是,是!”縮了頭進去,但隔了良久,仍是不見放下吊橋。
石清見城外那道冰溝有三丈來闊,不易躍過。尋常城牆外都有護城河,此處氣候嚴寒,護城河中河水都結成了冰,但這溝挖得極深,溝邊滑溜溜地結成一片冰壁,不論人獸,掉将下去都是極難上來。
耿萬鐘、柯萬鈞等連聲呼喝,命守城弟子趕快開門。甶萬劍見情形頗不尋常,擔心城中出了變故,低聲道:“衆師弟小心,說不定俠客島那二人已先到了。”衆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不山自主地伸手去按劍柄。
便在此時,只聽得軋軋聲響,吊橋緩緩放下,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白色長袍,一只右袖縛在腰帶之中,衣袖內空蕩蕩的,顯是缺了一條手臂。這人大聲叫道:“原來是石大哥、石大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見是風火神龍封萬裏親自出迎,想到他斷了一臂,全是受了兒子牽連,心下十分抱憾,搶步上前,說道:“封賢弟,愚夫婦帶同逆子,向白師伯和你領罪來啦。”說着上前拜倒,雙膝跪地。他自成名以來,除了見到尊長,從未向同輩朋友行過如此大禮,實因封萬裏受害太甚,情不自禁地拜了下去。要知封萬裏劍術之精,實不在白萬劍之下,此刻他斷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學苦練盡付流水,“劍術”二字是再也休提了。
闵柔見丈夫跪倒,兒子卻怔怔地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上一拉,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師父。見了師父,自當磕頭。”他生怕扮得不像,給封萬裏看破,跪倒後立即磕頭,咚咚有聲。
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對他誰也不加理睬,此刻見他大磕響頭,均想:“你這小子知道命在頃刻,便來磕頭求饒,那可沒這般容易便饒了你。”
封萬裏卻道:“石大哥、石大嫂,這可折殺小弟了!”忙也跪倒還禮。
石清夫婦與封萬裏站起後,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萬裏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向石清道:“石大哥、石大嫂,當年恒山聚會,屈指已一十二年,二位豐采如昔。小弟雖僻處邊陲,卻也得知賢伉俪在武林中行俠仗義,威名越來越大,實乃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