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石破天和丁珰遠遠跟在關東群豪之後,馳出十餘裏,便見前面黑壓壓的好大一片松林。只聽得範一飛朗聲道:“是哪一路好朋友相邀?關東萬馬莊、快刀門、青龍門、鶴筆門拜山來啦。”丁珰道:“咱們躲在草叢裏瞧瞧,且看是不是爺爺。”兩人縱身下馬,彎腰走近,伏在一塊大石之後。
範一飛等聽到馬蹄之聲,早知二人跟着來,也不過去招呼,只是凝目瞧着松林。四個掌門人站在前面,十餘名弟子隔着丈許,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後。松林中靜悄悄的沒半點聲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滿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過了良久,忽聽得林中一聲唿哨,左側和右側各有一行黑衣漢子奔出。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餘人遠遠繞到關東群豪之後,兜将轉來,将群豪和石、丁兩人都圍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聲不出。跟着松林中又出來十名黑衣漢子,一字排開。石破天輕噫一聲,這十人竟是長樂幫內各堂的正副香主,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一齊到了。這十人一站定,林中緩步走出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貝海石。他咳嗽了幾聲,說道:“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枉顧,敝幫兄弟……咳咳……深感榮幸,特來遠迎。咳……只是各位大駕未能早日光臨,叫敝幫合幫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範一飛聽得他說話之間咳嗽連聲,便知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貝海石,心想原來對方正是自己此番前來找尋的正主兒,雖見長樂幫聲勢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尋思:“既是長樂幫,那麽生死榮辱,憑此一戰,倒免了跟毫不相幹的丁不四等人糾纏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個寒戰,便抱拳道:“原來是貝先生遠道來迎,何以克當?在下鶴筆門範一飛。”跟着給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見了。
石破天見他們客客氣氣地厮見,心道:“他們不是來打架的。”低聲道:“是自己人,咱們出去相見吧。”丁珰拉住他手臂,在他耳邊道:“且慢,等一等再說。”
只聽範一飛道:“我們約定來貴幫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擱,是以來得遲了,還請貝先生和衆位香主海涵。”貝海石道:“好說,好說。不過敝幫石幫主恭候多日,不見大駕光臨,只道各位已将約會之事作罷。石幫主另有要事,便沒再等下去了。”
範一飛一怔,說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處?不瞞貝先生說,我們萬裏迢迢地來到中原,便是盼望有幸會見貴幫的石英雄。如果會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們好生失望了。”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幾聲,卻不作答。
範一飛又道:“我們攜得一些關東土産、幾張貂皮、幾斤人參,奉贈石英雄、貝先生和衆位香主。微禮不成敬意,不過是千裏送鵝毛的意思罷了,請各位笑納。”左手擺了擺,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馬旁,從馬上解下三個包裹,躬身送到貝海石面前。
貝海石笑道:“這……這實在太客氣了。承各位賜以厚禮,當真……咳咳……當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謝,多謝!”米橫野等将三個包裹接了過去。
範一飛從自己背上解下一個小小包裹,雙手托了,走上三步,朗聲道:“貴幫司徒幫主昔年在關東之時,和在下以及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幫主不棄,跟我們可說是有過命的交情。這裏是一只,成形的人參,有幾百年了,服之延年益壽,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給司徒大哥的。”他雙手托着包裹,望定了貝海石,卻不将包裹遞過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麽另外還有一個司徒幫主?”
只聽貝海石咳了幾聲,又嘆了口長氣,說道:“敝幫前幫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幾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之事,心灰意懶,不願再理幫務,因此上将幫中大事交給了石幫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隐居,久已不聞消息,幫中老兄弟們都牽記得緊。各位這份厚禮,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範一飛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處隐居?又不知為了何事退隐?”辭意漸嚴,已隐隐有質問之意。
貝海石微微一笑,說道:“在下不過是司徒幫主的下屬,于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實在不多。範兄等幾位既是司徒幫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請教,何以正當長樂幫好牛興旺之際,司徒幫主突然将這副重擔交托了給石幫主?”這一來反客為主,登時将範一飛的咄咄言辭頂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難答。範一飛道:“這個……這個我們怎麽知道?”
貝海石道:“當司徒幫主交卸重任之時,衆兄弟對石幫主的人品武功,可說一無所知,見他年紀甚輕,武林中又沒多少名望,由他來率領群雄,老實說大夥兒心中都有點兒不服。可是石幫主接任之後,便為本幫立了幾件大功,于本幫名聲大有好處。果然司徒幫主慧眼識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見識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和衆位遼東英雄論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說,倘若你們認為司徒幫主眼光不對,那麽你們自己也不是什麽好角色了。
呂正平突然插口道:“貝大夫,我們在關東得到的信息,卻非如此,因此上一齊來到中原,要查個明白。”
Advertisement
貝海石淡淡地道:“萬裏之外以訛傳訛,也是有的。卻不知列位聽到了什麽謠言?”
呂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這到底是否謠言,那也還難說。我們聽一位好朋友說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聲道:“……是遭長樂幫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這幫主之位,卻落在一個貪淫好色、兇橫殘暴的少年浪子手裏。這位朋友言之鑿鑿,聽來似乎不是虛語。我們記着司徒大哥昔年的好處,雖自知武功名望,實在不配來過問貴幫的大事,但為友心熱,未免……未免冒昧了。”
貝海石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呂兄言之有理,這未免冒昧了。”
呂正平臉上一熱,心道:“人道‘着手成春’貝海石精明了得,果然名不虛傳。”大聲說道:“貴幫願奉何人為主,局外人何得過問?我們這些關東武林同道,只想請問貴幫,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貴幫幫主,到底是心所甘願,還是為人所迫?”
貝海石道:“姓貝的雖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說過了的話,豈有改口的?閣下要是咬定貝某撒謊,貝某也只有撒謊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來歷之人,熱心為朋友,本來令人好生欽佩,但這一件事,卻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來只受人戴高帽,拍馬屁,給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怒,厲聲說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貝的便是主謀。我們來到中原,是給司徒大哥報仇來着,早就沒想活着回去。你男子漢大丈夫,既有膽子做下事來,就該有膽子承擔,你給我爽爽快快說一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貝海石懶洋洋地道:“姓貝的生了這許多年病,鬧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覺得活着也沒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殺,不妨便請動手。”
高三娘子怒道:“還虧你是個武林名宿,卻來給老娘耍這憊懶勁兒。你不肯說,好,你去将那姓石的小子叫出來,老娘當面問他。”她想貝海石老奸巨猾,鬥嘴鬥他不過,動武也怕寡不敵衆,那石幫主是個後生小子,縱然不肯吐實,從他神色之間,總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貝海石身旁的陳沖之忽然笑道:“不瞞高三娘子說,我們石幫主喜歡女娘們,那是不錯,似他只愛見年輕貌美、溫柔斯文的小妞兒,要他來見高三娘子,這個……嘿嘿……只怕他……嘿嘿……”這幾句話語氣輕薄,言下之意,自是譏嘲高三娘子老醜潑辣,石幫主全無見她一見的胃口。
丁珰在暗中偷笑,低聲道:“其實高姐姐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來胡說八道!小心她放飛刀射你!”丁珰笑道:“她放飛刀射我,你幫哪一個?”石破天還沒回答,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飛刀,銀光急閃,向陳沖之射去。
陳沖之一一躲開,笑道:“你看中我有什麽用?”口中還在不幹不淨地大肆輕薄。
範一飛叫道:“且慢動手!”但高三娘子怒氣一發,便不可收拾,飛刀接連發出,越放越快。陳沖之避開了六把,第七把竟沒能避過,噗的一聲,正中右腿,登時屈腿跪倒。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饒麽?”陳沖之大怒,拔刀撲了上來。風良揮軟鞭擋開。
眼見便是一場群毆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你們要見我,不是已經見到了麽?”說着攜了丁珰之手,從大石後蹿了出來,兒個起落,已站在人叢之中。
陳沖之和風良各自向後躍開。長樂幫中群豪歡聲雷動,一齊躬身說道:“參見幫主!”
範一飛等都大吃一驚,眼見長樂幫衆人的神氣絕非作僞,轉念又想:“恩公自稱姓石,年紀甚輕,武功極高,他是長樂幫的幫主,本來毫不稀奇,只怪我們事先沒想到。他自稱石中玉,我們卻聽說長樂幫幫主叫什麽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大,那也尋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來你……你便是長樂幫的幫主,我們可當真魯莽得緊。早知如此,那還有什麽信不過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貝海石道:“貝先生,沒想到在這裏碰到大家,這兒位是我朋友,大家別傷和氣。”
貝海石見到石破天,不勝之喜,他和關東群豪原無嫌隙,略略躬身,說道:“幫主親來主持人局,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一切仗幫主做主。”
高三娘子道:“我們誤聽人言,只道司徒大哥為人所害,因此上和貴幫訂下約會,哪裏知适新幫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義薄雲天,自不會對司徒大哥做下什麽虧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見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強,年少有為,因此上退位讓賢,卻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轉頭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司徒大哥……”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眼下隐居深山,什麽客人都不見,否則各位如此熱心,萬裏趕來,本該是和他會會的。”
呂正平道:“在下适才出言無狀,得罪了貝先生,真是該死之極,這裏謝過。”說着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們交情非同尋常,當年在遼東,大家算得上是生死之交,我們這番來到中原,終須見上他一面,萬望恩公和貝先生代為求懇。司徒大哥不見外人,我們可不是外人。”說着雙目注視石破天。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前輩,不知住得遠不遠?範大哥他們走了這許多路來探訪他,倘若見不到,豈非好生失望?便我自己,也想見見他老人家。”
貝海石甚感為難,幫主的說話就是命令,不便當衆違抗,只得道:“其中的種種幹系,一時也說不明白。各位遠道來訪,長樂幫豈可不稍盡地主之誼?敝幫總舵離此不遠,請各位遠客駕臨敝幫,喝一杯水酒,慢慢再說不遲。”石破天奇道:“總舵離此不遠?”貝海石微現詫異之色,說道:“此處甸東北,抄近路到鎮江總舵,只七十來裏路。”石破天轉頭向丁珰望去。丁珰咯的一笑,伸手捂住了嘴。
範一飛等正要追查司徒幫主“快馬”司徒橫的下落,不約而同地都道:“來到江南,自須到貴幫總舵拜山。”
當下一行人徑向東北進發,當日午前到了鎮江長樂幫總舵。幫中自有管事人員對遼東群豪殷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珰并肩走進室內。侍劍見幫主回來,不由得又驚又喜,但見他帶着一個美貌少女,那是見得多了,不由得暗自惱怒:“身子剛好廣些,老毛病又發作了。先前我還道他一場大病之後變了性子,哼,他如變性,當真日頭從西方出來呢。”
石破天洗了臉,剛喝得一杯茶,聽得貝海石在門外說道:“侍劍,請你禀告幫主,貝海石求見。”石破天不等侍劍來禀,便擎帷走出,說道:“貝先生,我正想請問你,那位司徒幫主到底是怎麽回事?”
貝海石道:“請幫主移步。”領着他穿過花園,來到菊畔壇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這才就坐,道:“幫主生了這場病,隔了這許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記不得麽?”
石破天曾聽父母仔細剖析,說道長樂幫群豪要他出任幫主,用心險惡,是要他為長樂幫擋災,送他一條小命,以解除全幫人衆的危難。但貝海石一直對他恭謹有禮,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熱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後連日發病,他又曾用心診治,雖說出于自私,但自己這條命總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質詢,未免令他臉上難堪,再說,從前之事确是全然不知,也須問個明白,便道:“正是,請貝先生從頭至尾,詳述一遍。”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名叫司徒橫,有個外號叫‘快馬’,以前是在遼東長白山下的,是幫主的師叔,幫主這總記得吧?”石破天奇道:“是我師叔,我……我怎麽一點也不記得了?那是什麽門派?”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向來不說他的師承來歷,我們屬下也不便多問。三年以前,幫主奉了師父之命……”石破天問道:“奉了師父之命,我師父是準?”貝海石搖了搖頭,道:“幫主這場病當真不輕,竟連師父也忘記了。幫主的師承,屬下卻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萬劍硬說幫主是雪山派弟子,屬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幫主的武功家數,似乎不像,雪山派的功夫及不上幫主。”
石破天道:“我師父?我只拜過金烏派的史婆婆為師,不過那是最近的事。”伸指敲了敲腦袋,只覺自己所記得的往事,與旁人所說總是不相符合,好生煩惱,問道:“我奉師父之命,那便如何?”
貝海石道:“幫主奉師父之命,前來投靠司徒幫主,要他提攜,在江湖上創名立萬。過不多時,本幫便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議賞善罰惡、銅牌邀宴之事而起。這一回事,幫主可記得麽?”石破天道:“賞善罰惡的銅牌,我倒知道。當時怎麽商議,我腦子裏卻是一點影子也沒有了。”貝海石道:“本幫每年一度,例于三月初三全幫大聚,總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來鎮江聚會,商讨幫中要務。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個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再過得三年,邀宴銅牌便将重現江湖,那時本幫勢難幸免,如何應付,須得先行有個打算才好,免得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石破天點頭道:“是啊,賞善罰惡的銅牌一到,幫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臘八粥,全幫上下都有盡遭殺戮之禍,那是我親眼見到過的。”貝海石心中一凜,奇道:“幫主親眼見到過了?”石破天道:“其實我真的不是你們幫主,不過這件事我卻見到了的,那是飛魚幫和鐵叉會,兩幫人衆都給殺得幹幹淨淨。”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飛魚幫和鐵叉會因不接銅牌而慘遭全幫屠殲,弔已轟傳武林,人人皆知。貝海石嘆了口氣,說道:“我們早料到有這一天,因此那位何香主當年提出這件事來,實在也不能說是杞人憂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幫主一聽,立時便勃然大怒,說何香主煽動人心,圖謀不軌,當即下令将他扣押。大夥兒紛紛求情,司徒幫主嘴上答允,半夜裏卻悄悄将他殺了,第二日卻說何香主畏罪自殺。”
石破天道:“那為了什麽?想必司徒幫主和這位何香主有仇,找個因頭将他害死了。”貝海石搖頭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幫主不願旁人提及這回事。”石破天點了點頭。他資質本甚聰明,只是從來少見人面,于人情世故才一竅不通,近來與石清夫婦及丁珰相處多日,已頗能揣摩旁人心思,尋思:“司徒幫主情知倘若接了銅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島,有去無回;但若不接銅牌,卻又是要全幫上下弟兄陪着自己一塊兒送命。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曰思夜想,盤算了好幾年,卻不願別人公然提起這難題。”
貝海石續道:“衆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殺的。他殺何香主不打緊,但由此可想而知,當邀宴銅牌到來之時,他一定不接,決不肯慷慨赴難,以換得全幫上下的平安。衆兄弟當時各懷心事,默不做聲,便在那時,幫主你挺身而出,質問師叔。”
石破天大為奇怪,說道:“是我挺身而出,質問……質問他?”
貝海石道:“是啊!當時幫主你侃侃陳詞,說道:‘師叔,你既為本幫之主,便當深謀遠慮,為本幫圖個長久打算。善惡二使複出江湖之期,已在不遠。何香主提出這件事來,也是為全幫兄弟着想。師叔你逼他島殺,只恐衆兄弟不服。’司徒幫主當即變臉喝罵,說道:‘大膽小子,這長樂幫總舵之中,哪有你說話的地方?長樂幫自我手中而創,便算自我手中而毀,也挨不上別人來多嘴多舌。’司徒幫主這幾句話,更叫衆兄弟心寒。幫主你卻說道:‘師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麽分別?若不接牌,只不過叫這許多忠肝義膽的好兄弟們都賠上一條性命而已,于你有什麽好處?倒不如爽爽快快地慷慨接牌,叫全幫上下,永遠記着你的恩德。’”
石破天點頭道:“這番話倒也不錯,可是……可是……貝先生,我卻沒這般好口才,沒本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貝海石微笑道:“幫主何必過謙?幫主只不過大病之後,腦力未曾全複。日後痊愈,自又辯才無礙,別說本幫無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誰及得上你?”石破天将信将疑,道:“是麽?我……我說了這番話後,那又如何?”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登時臉色發青,拍桌大罵,叫道:‘快……快給我将這沒上沒下的小子綁了起來!’可是他連喝數聲,衆人你看看我,我看肴你,竟誰也不動。司徒幫主更加氣惱,大叫:‘反了,反了!你們都跟這小子勾結了起來,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們不動手,我自己來宰了這小子!’”
石破天道:“衆兄弟可勸住了他沒有?”
貝海石道:“衆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誰也沒有做聲。司徒幫主當即拔出刀鞘中的彎刀,縱身離座,便向幫主你砍了過來。你身子一晃,登時避開。司徒幫主連使殺着,卻都給你一一避開,也始終沒有還手。你雙手空空,司徒幫主的彎刀在武林中也是一絕,在遼東有‘快馬神刀’之稱,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可說難能可貴。當時米香主便叫了起來:幫主,你師侄讓了你八招不還手,一來尊你是幫主,二來敬你是師叔,你再下殺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幫主怒喝:‘誰叫他不還手了?反正你們都已偏向了他,大夥兒齊心合力将我殺了,奉這小子為幫主,豈不遂了衆人的心願?’
“他門中怒罵,手七絲毫不停,霎時之間,你連遇兇險,眼見要命喪于他彎刀之下。米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劍!’将一柯長劍抛過去給你。你伸手抄去,又讓了三招,說道:‘師叔,我已讓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幫主目露兇光,揮彎刀向你頭頂砍落,當時議事廳上二十餘人齊聲大呼:‘還手,還手,莫給他害了!’你說道:‘得罪!’這才舉劍擋開他的彎刀。
“你二人這一動手,那就鬥得十分激烈。鬥了一盞茶時分,人人都已瞧出幫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讓他,但他還是狠命相撲,終于你使了一招猶似‘順水推舟’那樣的招式,劍尖刺中了他右腕,他彎刀落地,你立即收劍,躍開三步。司徒幫主怔怔而立,臉上已全無血色,眼光從衆兄弟的臉上一個個橫掃過去。這時議事廳上半點聲息也無,只有他手腕傷口中的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下,發出極輕微的嗒嗒之聲。過了好半晌,他慘然說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廳上四十餘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誰也沒有出聲。
“司徒幫主這麽一走,淮都知道他是再也沒面。回來了,幫中不可無主,大家就推你繼承。當時你慨然說道:小子無德無能,本來決計不敢當此重任,只是再過三年,善惡銅牌便将重現江湖,小子暫居此位,那邀宴銅牌若是送到木幫,小子便照接不誤,替各位擋去一場災難便是。’衆兄弟一聽,齊聲歡呼,當即拜倒。不瞞幫主說,你力戰司徒幫主,武功之強,衆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實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答允為本幫擋災解難,大家出于私心,也都必擁你為主。”
石破天點頭道:“因此我幾番出外,你們都急得什麽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貝海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幫主就任之後,諸多措施,大家也無異言,雖說待衆兄弟嚴峻了些,伛大家想到幫主大仁大義,甘願舍生以救衆人之命,什麽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貝先生,過去之事,我都記不起了,請你不必隐瞞,我到底做過什麽大錯事了?”貝海石微笑道:“說是大錯,卻也未必。幫主方當年少,風流倜傥了些,也不足為病。好在這些女子大都出于內願,強迫之事,并不算多。長樂幫的聲名本來也不如何高明,衆兄弟聽到消息,也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聽得額頭涔涔冒汗,貝海石這幾句話輕描淡寫,但顯然這幾年來自己的風流罪過定是做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珰一人之外,又和哪些女子有過不清不白的私情勾當,卻一個也想不起來;突然之間,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倘若阿繡聽到了這番話,只須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貝海石道:“幫主,屬下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不知是否該說?”石破天忙道:“正要請貝先生教我,請你說得越老實越好。”貝海石道:“咱們長樂幫做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原是勢所難免,否則全幫二萬多兄弟吃飯穿衣,又從哪裏生發得來?咱們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漢,也用不着守他們那些仁義道德的臭規矩。只不過幫中自家兄弟們的妻子女兒,依屬下之見,幫主還是……還是少理睬她們為妙,免得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石破天登時滿臉通紅,羞愧無地,想起那晚展香主來行刺,說自己搶了他的老婆,只怕此事确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為古怪,武功又是極高,幫主和他孫女兒來往,将來遺棄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幹休,幫主雖也不會怕他,但總是多樹一個強敵……”石破天插門道:“我怎會遺棄丁姑娘?”貝海石微笑道:“幫主喜歡一個姑娘之時,自是當她心肝寶貝一般,只是幫主對這些姑娘都沒長性。這位丁姑娘嘛,幫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沒什麽,但拜堂成親什麽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兒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經和她拜堂成親了。”貝海石道:“其時幫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兒的擺布,那也不能作得準的。”石破天皺起眉頭,一時難以回答。
貝海石心想談到此處,已該适可而止,便即扯開話題,說道:“關東四門派聲勢洶洶地找上門來,一見幫主,登時便軟了下來,恩公長、恩公短的,足見幫主威德。幫主武功增長奇速,可喜可賀,但不知是什麽緣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關東群豪早已添油加醋地說與長樂幫衆人知曉。災海石萬萬料不到石破天武功竟會如此高強,當下想套問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名其妙,自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貝海石卻以為他不肯說,便道:“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頗有名望的人物,幫主于他們既有人恩,便可乘機籠絡,以為本幫之用。他們若是問起司徒前幫主的事,幫主只須說司徒前幫主已經退隐,屬下适才所說的經過,卻不必告知他們,以免另生枝節,再起争端,于大家都無好處。”石破天點點頭道:“貝先生說得是。”
兩人又說了一會閑話,貝海石從懷中摸出一張清單,禀告這幾個月來各處分舵調換了哪些管事人員,什麽山寨送來多少銀米,在什麽碼頭收了多少月規。石破天不明所以,只唯唯而應,但聽貝海石之言,長樂幫的作為,有些正是父母這幾日來所說的傷天害理勾當,許多地方的綠林山寨向長樂幫送來金銀財物、糧食牲口,擺明了是坐地分贓;又有什麽地方的幫會山寨不聽號令,長樂幫便去将之挑了、滅了。他心中覺得不對,卻不知如何向貝海石說才是。
當晚總舵大張筵席,宴請關東群豪,石破天、貝海石、丁珰在下首相陪。
酒過三巡,各人說了些客氣話。範一飛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長樂幫這般興旺,司徒大哥想來也必十分歡喜。”貝海石道:“司徒前輩此刻釣魚種花,什麽人都不見,好生清閑舒适。他老人家家中使用,敝幫每個月從豐送去,他要什麽我們便送什麽。”
範一飛正想再設辭探問,忽見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
貝海石笑着點頭,道:“很好,很好。”轉頭向石破天笑道:“好叫幫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給咱們擒獲之後,這幾天淩宵城又派來後援,意圖救人。哪知偷雞不着蝕把米,剛才又給咱們抓了兩個。”
石破天微微一驚,道:“将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貝海石笑道:“上次幫主和白萬劍那厮一起離開總舵,衆兄弟好生記挂,只怕幫主忠厚待人,着了那厮的道兒……”他當着關東群豪之面,不便直說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辭,又道:“咱們全幫出動,探問幫主的下落,在當塗附近撞到一幹雪山弟子,略使小計,便将他們都擒了來,禁在總舵,只可惜白萬劍那厮機警了得,單單走了他一人。”
丁珰突然插口問道:“那個花萬紫花姑娘呢?”貝海石笑道:“那是第一批在總舵擒住的,丁姑娘當時也在場,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七個。”
範一飛等心下駭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長樂幫手下遭此大敗。”
貝海石又道:“我們向雪山派群弟子盤問幫主的下落,大家都說當晚幫主在土地廟自行離去,從此沒再見過。大家得知幫主無恙,當時便放了心。現下這呰雪山派弟子是殺是關,但憑幫主發落。”
石破天尋思:“爹爹、媽媽說,從前我确曾拜在雪山派門下學藝,這些雪山派弟子們算來都是我的師叔,怎麽可以關着不放?當然更加不可殺害。”便道:“我們和雪山派之間有些誤會,還是……化……”他想說一句成語,但新學不久,一時想不起來。
貝海石接口道:“化敵為友。”
石破天道:“是啊,還是化敵為友吧!貝先生,我想把他們放了,請他們一起來喝酒,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這規矩,因此問上一聲,又想貝海石他們花了很多力氣,才将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輕易一句話便将他們放了,未免擅專。旁人雖尊他為幫主,他自己卻不覺幫中上下人人都須遵從他的號令。貝海石笑道:“幫主如此寬宏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便吩咐道:“将雪山派那些人都帶上來。”
那副香主答應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幫衆押着兩個白衣漢子上來。那二人都雙手給反綁了,臼衣上染了不少血跡,顯是經過一番争鬥,兩人都受了傷。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參見幫主。”
那年紀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另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壯漢破口大罵:“爽爽快快的,将老爺一刀殺了!你們這些作惡多端的賊強盜,總有一日惡貫滿盈,等我師父威德先生到來,将你們一個個碎屍萬段,為我報仇。”
忽聽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