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石破天一直怔怔地瞧着闵柔,滿腹都是疑閉。闵柔雙目含淚,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認得爹爹、媽媽了嗎?”張開雙臂,一把将他摟在懷裏。石破天自識人事以來,從未有人如此憐惜過他,心中激情充溢,不知說什麽好,隔了半響,才道:“他……石莊主是我爹爹嗎?我可不知道。不過……不過……你不是我媽媽,我正在找我媽媽。”
闵柔聽他不認自己,心頭一酸,險些又要掉下淚來,說道:“可憐的孩子,這也難怪得你……隔了這許多年,你連爹爹、媽媽也不認得了。你離開玄素莊時,頭頂只到媽心口,現今可長得比你爹爹還高了。你相貌模樣,果然也變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廟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給白萬劍擒了去,乍見之下,說什麽也不會認得你。”
石破天越聽越奇,但自己的母親臉孔黃腫,身材又比闵柔矮小得多,怎麽會認錯?嗫嚅道:“石夫人,你認錯了人,我……我……我不是你們的兒子!”
闵柔轉頭向着石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顫聲道:“師哥,你瞧這孩子……”
石清一聽石破天不認父母,便自盤算:“這孩子甚工心計,他不認父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淩霄城中闖下了大禍,在長樂幫中為非作歹,聲名狼藉,沒面目和父母相認?還是怕我們責罰?怕牽累了父母?”便問:“那麽你是不是長樂幫的石幫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說我是石幫主,其實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認錯了。”石清道:“那你叫什麽名字?”石破天臉色迷惘,道:“我真不知道啊;我娘叫我‘狗雜種’。”
石清夫婦對望一眼,見石破天說得誠摯,實不似故意欺瞞。石清向妻子使個眼色,兩人走出了十餘步。石清低聲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兒?咱們只打聽到玉兒做了長樂幫幫主,但一幫之主,哪能如此癡癡呆呆?”闵柔哽咽道:“玉兒離開爹娘身邊,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紀一大,身材相貌千變萬化,可是……可是……我認定他是我的兒子。”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無懷疑?”闵柔道:“懷疑是有的,但不知怎麽,我相信他……他是我們的孩兒。什麽道理,我卻說不上來。”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說道:“啊,有了,師妹,當口那賤人動手害你那天……”
這是他夫婦倆的畢生恨事,兩人時刻不忘,卻誰也不願提到,石清只說了個頭,便不再往下說。闵柔立時醒悟,道:“不錯,我跟他說去。”走到一塊大石之旁,坐了下來,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過來,我有話說。”
石破天走到她跟前,闵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側,說道:“孩子,那年你剛滿周歲不久,有個女賊來害你媽媽。你爹爹不在家,你媽剛生你弟弟還沒滿月,沒力氣跟那女賊對打。那女賊惡得很,不但要殺你媽媽,還要殺你,殺你弟弟。”
石破天驚道:“殺到我沒有?”随即失笑,說道:“我真糊塗,當然沒殺到我了。”
闵柔卻沒笑,繼續道:“媽媽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劍拼命支持。那女賊武功很了得,正在危急關頭,你爹爹恰好趕回來了。那女賊發出三枚金錢镖,兩枚給媽砸飛了,第三枚卻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媽媽又急義疲,暈了過去。那女賊見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時卻順手将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幫手,乘機害我,不敢遠追,再想那女賊……那女賊也不會真的害他兒子,不過将嬰兒抱去,吓他一吓。哪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賊竟将你弟弟的屍首送了回來,心窩中插了兩柄短劍。一柄是黑劍,一柄白劍,劍上還刻着你爹爹、媽媽的名字……”說到此處,已淚如雨下。
石破天聽得也義憤填膺,怒道:“這女賊當真可惡,小小孩子懂得什麽,卻也下毒手将他害死。否則我有個弟弟,豈不是好?石夫人,這件事我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闵柔垂淚道:“孩子,難道你真将你親生的娘忘記了?我……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視她的臉,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的,你認錯了人。”
闵柔道:“那日這女賊用金錢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紀雖然長大,這镖痕決不會褪去,你解下小衣來瞧瞧吧。”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頭有丁珰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師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劍印,自己早已忘得幹幹淨淨了,一旦解衣檢視,卻清清楚楚地留在肌膚,此中情由,實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說自己铋股上有金镖的傷痕,只怕真的有這镖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摸不到什麽傷痕,只是有過兩次先例在,不免大有驚弓之意,臉上神色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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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柔微笑道:“我是你親生的娘,不知給你換過多少屎布尿片,還怕什麽醜?好吧,你給你爹爹瞧瞧。”說着轉過身子,走開幾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褲子來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覺得确沒傷疤,這才解開褲帶,褪下褲子,回頭瞧了一下,只見左臀之上果有一條一寸來長的傷痕,只淡淡的極不明顯。一時之間,他心中驚駭無限,只覺天地都在旋轉,似乎自己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可是自己卻又一點也不知道,極度害怕之際,忍不住放聲大哭。
闵柔急忙轉身。石清向她點了點頭,意思說:“他确是玉兒。”
闵柔又歡喜,又難過,搶到他身邊,将他褛在懷裏,流淚道:“玉兒,玉兒,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媽媽給你作主。”
石破天哭道:“從前的事,我什麽都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媽媽,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這麽一條傷疤。我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這深厚的內力,是哪裏學來的?”石破天搖頭道:“我不知道。”石清又問:“你這毒掌功夫,是這幾天中學到的,又是誰教你的?”石破天駭道:“沒人教我……我怎麽啦?什麽都糊塗了。難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幫主?石……石……我姓石,是你們的兒子?”他吓得臉無人色,雙手抓着褲頭,只怕褲子掉下去,卻忘了系上褲帶。
石清夫婦眼見他吓成這個模樣,闵柔自是充滿了憐惜之情,不住輕撫他頭頂,柔聲道:“玉兒,別怕,別怕!”石清也将這兒年的惱恨之心抛在一邊,尋思:“我曾見有人腦袋上受了重擊,或身染大病之後,将前事忘得幹幹淨淨,聽說叫做什麽‘離魂症’,極難治愈複原。難道……難道玉兒也患上了這病症?”他心中的盤算一時不敢對妻子提起,不料闵柔卻也在這般思景。夫妻倆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約而同地沖口而出:“離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這種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疾患,只有引逗誘導,慢慢助他回複記性,便和顏悅色地道:“今口咱們骨肉重逢,實不勝之喜,孩子,你壯子想必餓了,咱們到前面去買些酒飯吃。”
石破天卻仍魂不守舍,問道:“我……我到底是誰?”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褲腰折好,系上了褲帶,柔聲道:“孩兒,你有沒重重摔過一跤,撞痛了腦袋?有沒和人動手,頭上給人打傷了?”石破天搖頭道:“沒有,沒有!”闵柔又問:“那麽這些年中,有沒生過重病?發過高燒?”
石破天道:“有啊!早幾個月前,我全身發燒,好似給人放在大火爐中燒烤一般,後來又全身發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暈了過去,從此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頭一喜,同時舒了口氣。闵柔緩緩地道:“孩兒,你不用害怕,你那次發燒挺厲害,把從前的事都燒得忘記啦,慢慢的就會記起來。”
石破天将信将疑,問道:“那麽你真是我娘,石……石莊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兒,你爹爹和我到處找你,天可憐見,讓我們一家三口,骨肉團圓。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闵柔決不會騙他,自己本來又無父親,略一遲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應,道:“你叫媽媽。”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難得多了。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媽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數年前媽媽一去不返之時,她頭發已經灰白,絕非闵柔這般一頭烏絲,他媽媽性情暴庚,動不動張口便罵,伸手便打,哪有闵柔這麽溫文慈祥?但見闵柔滿臉企盼之色,等了一會兒,不聽他叫出聲來,眼眶已。紅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聲叫道:“媽媽!”
闵柔大喜,伸臂将他摟在懷裏,叫道:“好孩兒,乖兒子!”珠淚滾滾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濕潤,心想:憑這孩子在淩霄城和長樂幫中的作為,實是死有餘辜,怎說得上是“好孩兒,乖兒子”?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時也不便發作,又想“浪子回頭金不換”,日後好好教訓,說不定有悔改之機,又想從小便讓他遠離父母,自己有疏教誨,未始不是沒過失,只玄素雙劍行俠仗義,一世英名,卻生下這樣一個兒子贻羞江湖。霎時間思如潮湧,既感歡喜,又覺懊恨。
闵柔見到丈夫臉色,便明白他心事,生怕他追問兒子過失,說道:“清哥,玉兒,我餓得很,咱們快些去找些東西來吃。”一聲唿哨,黑白雙駒奔了過來。闵柔微笑道:“孩兒,你跟媽一起騎這白馬。”石清見妻子十餘年來極少有今日這般歡喜,微微一笑,縱身上了黑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馬,沿大路向前馳去。
石破天滿腹疑團:“她真是我媽媽?那麽從小養大我的媽媽,難道不是我媽媽?”
三人二騎,行了數裏,見道旁有所小廟。闵柔道:“咱們到廟裏去拜拜菩薩。”下馬走進廟門。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進廟。石清素知妻子向來不信神佛,卻見她走進佛殿,在一尊如來佛像之前不住磕頭。他回頭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湧起感激之情:“這孩兒雖然不肖,胡作非為,其實我愛他勝過自己性命。若有人要傷害于他,我寧可性命不要,也要護他周全。今日咱們父子團聚,老天菩薩,待我石清實是恩重。”雙膝一曲,也磕下頭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聽得闵柔低聲祝告:“如來佛保佑,佑護我兒疾病早愈。他小時無知,幹下的罪孽,都由為娘的一身抵擋,一切責罰,都由為娘的來承受。千刀萬剮,甘受不辭,只求我兒今後重新做人,一生無災無難,平安喜樂。”
闵柔的祝禱聲音極低,只口唇微動,但石破天內力既強,目明耳聰,自然而然的大勝常人,闵柔這些祝告之辭,每一個字都聽入了耳裏,胸中登時熱血上湧,心想:“她若不是親生我的媽媽,怎會對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媽媽’,當真是糊塗透頂。”激動之下,撲上前去摟住了她身子,叫道:“媽媽!媽媽!你真是我的媽媽。”
他先前的稱呼出于勉強,闵柔如何聽不出來?這時才聽到他出角內心的叫喚,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兒!”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處十多年的那個媽媽,雖待自己不好,但母子倆相依為命了這許多年,總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問:“那麽我從前那個媽媽呢?難道……難道她是騙我的麽?”闵柔輕撫他頭發,道:“從前那個媽媽怎樣的,你說給娘聽。”石破天道:“她……她頭發有些白了。她不會武功,常常自己生氣,有時候向我幹瞪眼,常常打我罵我。”闵柔道:“她說是你媽媽,也叫你‘孩兒’?”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雜種’!”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動:“這女人叫玉兒‘狗雜種’,自是心中恨極了咱夫婦,莫非……莫非是那個女人?”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臉兒,皮膚很白,相貌很美,笑起來臉上有個酒窩兒,是不是?”石破天搖搖頭道:“不是,我那個媽媽臉蛋胖胖的,有些黃,有些黑,難看得很,整天板起了臉,很少笑的。酒窩兒是什麽?”
闵柔籲了門氣,說道:“原來不是她。孩兒,那晚在土地廟中,媽的劍尖不小心刺中了你,傷得怎樣?”石破天道:“傷勢很輕,過得幾天就好了。”闵柔又問:“你又怎樣逃脫白萬劍的手?咱們孩兒。當真了不起,連氣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後這兩句話是向石清說的,言下頗為得意。石清和內萬劍在土地廟中酣鬥千餘招,對他劍法之精,委實好生欽佩,聽妻子這麽說,內心傳自贊同,只道:“別太誇獎孩子,小心寵壞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爺爺和丁丁當當救我的。”石清夫婦聽到丁不三的名字,都是一凜,忙問究竟。這件事說來話長,石破天當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麽相救,丁不三怎麽要殺他,丁珰又怎麽教他擒拿手、怎麽将他抛出船去等事情說了。
闵柔反問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說如何和丁珰拜天地,如何在長樂幫總舵中為白萬劍所擒,回過來再說怎麽在長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繡,怎麽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麽在紫煙島上收他為金烏派的大弟子,怎麽見到飛魚幫的死屍船,怎麽和張三李四結拜,直說到大鬧鐵叉會、誤入上清觀為止。他當時遇到這些江湖奇士之時,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因,此時說來,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項盤問,終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婦倆越來越訝異,心頭也越來越是沉重。
石清問到他怎會來到長樂幫。石破天便述說如何在摩天崖上練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當年如何在燒餅鋪外蒙闵柔贈銀,如何見到謝煙客搶他夫婦的黑白雙劍,如何為謝煙客帶上高山。夫婦倆萬萬料想不到,當年侯監集上所見那個污穢小丐竟便是自己兒子,闵柔回想當年這小丐的淪落之狀,又是一陣心酸。
石清尋思:“按時日推算,咱們在侯監集相遇之時,正是這孩子從淩霄城中逃出不久。耿萬鐘他們怎會不認得?”想到此處,細細又看石中玉的面貌。當年侯監集上所見小丐形貌如何,記憶中已甚模糊,只記得他其時衣衫褴褛,滿臉泥污,又想:“他自淩霄城中逃出來之後,一路乞食,面目污穢,說不定又故意塗上些泥污,以致耿萬鐘他們對面不識。我夫婦和他分別多年,小孩兒變得好快,自更加認不出了。”問道:“那日在燒餅鋪外你見到耿萬鐘師叔他們,心裏怕不怕?”
闵柔本不願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來,只秀眉微蹙,生恐石清嚴辭盤诘愛兒,卻聽石破天道:“耿萬鐘?他們當真是我師叔嗎?那時我不知他們要捉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時你不知他們要捉你?你……你不知耿萬鐘是你師叔?”石破天搖頭道:“不知!”
闵柔見丈夫臉上掠過一層暗雲,知他甚為惱怒,只強自克制,便道:“孩兒,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從前的事既已做了下來,只有設法補過,爹爹媽媽愛你勝于性命,你不須隐瞞,将各種情由都對爹媽說好了。封師父待你怎樣?”石破天問道:“封師父,哪個封師父?”他(己得在那土地廟中曾聽父母和白萬劍提過封萬裏的名字,便道:“是風火神龍封萬裏麽?我聽你們說起過,但我沒見過他。”石清夫婦對瞧了一眼,石清又問:“白爺爺呢?他老人家脾氣非常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得什麽白爺爺,從來沒見過。”石清、闵柔跟着問起淩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也全然不知。
闵柔道:“師哥,這病是從那時起的。”石清點了點頭,默不作聲。二人已廣然于胸:“他從淩霄城中逃出來,若不是在雪山下撞傷了頭腦,便是害怕過度,吓得将舊事忘了個幹下淨淨。他說在摩天崖和長樂幫中發冷發熱,真正的病根卻在幾年前便種下了。”
闵柔再問他年幼時的事情,石破天說來說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獵捕雀,如何帶了阿黃漫游,再也問不出什麽所以然來,似乎從他出生到十幾歲之間,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兒,有一件事很要緊,和你生死有重大幹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學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說道:“我便是在土地廟中,見到他們練劍,心中記了一些。他們很生氣麽?是不是因此要殺我?爹爹,那個白師傅硬說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麽道理。但我腿上卻當真又有雪山劍法留下的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師妹,我再試試他的劍法。”拔出長劍,道:“你用學到的雪山劍法和爹爹過招,不可隐瞞。”
闵柔将自己長劍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勵。石清緩緩挺劍刺去,石破天舉劍一擋,使的是雪山劍法中一招“朔風忽起”,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
石清眉頭微皺,不與他長劍相交,随即變招,說道:“你只管還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劍,卻是以劍作刀,更似金烏刀法,顯然不是劍法。石清長劍疾刺,漸漸緊迫,心想:“這孩子再機靈,也休想在武功上瞞得過我,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之際,決不能以劍法作僞。”當下每一招都刺向他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沖虛、犬虛相鬥時那般,以劍作刀,自管自地使動金烏刀法。石清出劍如風,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這是跟爹爹試招,使動金烏刀法時劍上全無內力狠勁,單杳招數,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對手不是自己兒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時已可一劍貫胸而入,到第二十三招時更可橫劍将他腦袋削去半邊。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門戶洞開,前胸、小腹、左肩、右腿,四處同時露出破綻。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搖了搖頭,長劍中宮直進,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腳亂之下,揮刀亂擋,當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震飛,胸口塞悶,氣也透不過來,登時向後連退四五步,險些站立不定。石破天驚呼:“爹爹!你……你怎麽?”抛下長劍,搶上前去攙扶。石清腦中一陣暈眩,急忙閉氣,揮手命他不可走近。原來石破天和人動手過招,體內劇毒自然而然受內力之逼而散發出來。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內情,凝氣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氣侵襲,也已頭昏腦漲。
闵柔關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轉頭向石破天道:“爹爹試你武功,怎地出手如此沒輕沒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沒受傷麽?”
石清見他關切之情甚為真切,甚感喜慰,微微一笑,凋勻了一下氣息,道:“沒什麽,師妹,你不須怪玉兒,他确沒學到雪山派劍法,倘若他真的能發能收,絕不會對我無禮。這孩子內力真強,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還沒幾個。”
闵柔知丈夫素來對一般武學之士少所許可,聽得他如此稱贊愛兒,不由得滿臉春風,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請做爹爹的調教一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廟中早就教過他了,看來教誨頑皮兒子,嚴父不如慈母。”闵柔嫣然一笑,道:“爺兒倆個一定都餓啦,咱們吃飯去吧。”
三人到了一處鎮甸吃飯。闵柔歡喜之餘,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飯後來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将劍法的精義所在說給兒子聽。石破天數月來親炙高手,于武學之道已領悟了不少,此刻經石清這大行家一加指點,登時豁然貫通。史婆婆雖收他為徒,但相處時日無多,教得七十三招金烏刀法後便即分手,沒來得及如石清這般詳加指點。何況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劍法,別無所求,教刀之時,說來說去,總不離如何打敗雪山劍法。并不似石清那樣,所教的是兵刃拳腳中的武學道理。
石清夫婦輪流和他過招,見到他招數中的破綻,随時指點,比之當日闵柔在土地廟中默不作聲地教招,自是簡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有疑難,立即詢問。石清夫婦聽他所問,竟連武學中最粗淺的道理也全不懂,細加解釋之後,于雪山派如此小氣藏私,虧待愛兒,都忍不住極為惱怒。
石破天內力悠長,自午迄晚,專心致志地學劍,竟絲毫不見疲累,練了半天,面不紅,氣不喘。石清夫婦輪流給他喂招,各人反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進步神速,對父母所授上清觀一派的劍法,領會甚多。石氏夫婦腹笥甚廣,于武林中各大門派的武功所知淵博,随門指點,石破天學得的着實不少,于待人待物之道,不知不覺中也學到一些。
這六七天中,石清夫婦每當飲食或休息之際,總引逗他述說往事,盼能助他恢複記憶。但石破天只對在長樂幫總舵大病醒轉之後的事跡記得清清楚楚,雖小事細節,亦能敘述明白,一說到幼時在玄素莊的往事,在淩霄城中學藝的經過,便瞠目不知所對。
這日午後,三人吃過飯後,又來到每日練劍的柳樹之下,坐着閑談。闵柔拾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下寫了“黑白分明”四字,問道:“玉兒,你記得這四個字嗎?”
石破天搖頭道:“我不識字。”石清夫婦都是一驚,當這孩子離家之時,闵柔已教他識字逾千,《三字經》、唐詩等都已朗朗上口。此刻怎會說出“我不識、字”這句話來?
那“黑白分明”四字,寫于玄素莊大廳正中的大匾之上,出于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由雙劍的身份,又譽他夫婦主持公道、伸張正義。當年石破天四歲之時,闵柔将他抱在懷裏,指點大匾,教了他這四個字,石破天當時便認得了,石清夫妻倆都贊他聰明。此刻她寫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記起往事,哪知他竟連四歲時便已識得的字也都忘了,當下又用樹枝在地下両了個“一”字,笑問:“這個字你還記得麽?”石破天道:“我什麽字都不識,沒人教過我。”闵柔心下凄楚,淚水已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石清道:“玉兒,你到那邊歇歇去。”石破天答應了、卻提起長劍,自去練習劍招。
石清勸妻子道:“師妹,玉兒染疾不輕,非朝夕之間所能痊可。”他頓了一頓,又道:“再說,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這孩子從前輕浮跳脫,此刻雖然有點……有點神不守舍,卻穩重厚實得多,而且學武很快,悟性也高。他是大大地長進了。”闵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錯,登時轉悲為喜,心想:“不識字有什麽打緊?最多我再重頭教起,也就是了。”想起當年調兒教子之樂,不由得心下柔情蕩漾,雖此刻孩兒已然長大,但在她心中,兒子還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糊塗不懂事,反而更加可喜可愛。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這孩子的離魂病,顯是在離開淩霄城之時就得下了的,後來一場熱病,只不過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闵柔聽丈夫言語之中似含深憂,不禁擔心,問道:“你想到了什麽?”
石清道:“玉兒論文才是一字不識,論武功也毫不高明,徒然內力深厚而已,說到閱歷資望、計謀手腕,更不足一哂。長樂幫是近年來江湖上崛起的一個大幫,八九年間闖下了好大的萬兒,怎能……”闵柔點頭道:“是啊,怎能奉他這樣一個孩子做幫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們在徐州聽魯東三雄說起,長樂幫始創幫主名叫‘快馬’司徒橫,本是遼東的馬賊頭兒,也不是怎麽了不起的角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着手成春’貝海石甚是了得。不知怎樣,幫主換作了個少年石破天。魯東三雄說道長樂幫這少年幫主貪花好色,行事詭詐,武功頗為高強,本來誰也不知他來歷,後來卻給雪山派的女弟子花萬紫認了出來,竟然是該派的棄徒石中玉,說雪山派正在上門去和他理論。此刻看來,什麽‘行事詭詐、武功高強’,這八個字評語,實在安不到他身上呢。”
闵柔雙眉緊鎖,道:“當時咱們想玉兒年紀雖輕,心計卻很厲害,倘若武功真強,做個什麽幫主也非奇事,是以當時毫不懷疑,只計議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這個模樣……”凝思片刻,突然提高嗓子說道:“師哥,其中定有重大陰謀。你想‘着手成春’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幹的角色……”說到這裏,心中害怕起來,話聲也顫抖了。
石清雙手負在背後,在柳樹下踱步轉圈,嘴裏不住叨念:“叫他做幫主,為了什麽?為了什麽?”他轉到第五個圈子時,心下已自雪亮,種種事情,全合符節,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過可怕,卻不敢說出口來。他轉到第七個圈子上,向闵柔瞥了一眼,只見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來。兩人四目交投,目光中都露出驚怖之極的神色。夫婦倆怔怔地對望片刻,突然同聲說道:“賞善罰惡!”
兩人這四字說得甚響,石破天在遠處也聽到了,走近身來,問道:“爹、媽,那‘賞善罰惡’到底是什麽名堂?我聽鐵叉會的人提到過,上清觀的道長們也說起過幾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問話,反問道:“張三、李四二人和你結拜之時,知不知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道:“他們沒提,多半不知。”石清又道:“他們和你賭喝毒酒之時,情狀如何?你再詳細說給我聽。”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麽?怎麽我卻沒中毒?”當下将如何遇見張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等情,從頭詳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說完後,沉吟半晌,才道:“玉兒,有一一件事須得跟你說明白,好在此刻尚可挽問,你也不用驚慌。”頓了一頓,續道:“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許多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忽然先後接到請柬,邀他們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俠客島去喝臘八粥。”
石破天點頭道:“是了,大家一聽得‘到俠客島去喝臘八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什麽道理?臘八粥有毒麽?”
石清道:“那就誰也不知了。這些大門派、大幫會的首腦接到銅牌請柬……”石破天插嘴問道:“銅牌請柬?就是那兩塊銅牌麽?”石清道:“不錯,就是你曾從照虛師伯身上拿來的那兩塊銅牌。一塊牌上刻着一張笑臉,那是‘賞善’之意;另一塊牌上有發怒的面容,那是‘罰惡’。投送銅牌的是一胖一瘦兩個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張三、李四,但說少年,卻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時尚是少年。各門派幫會的首腦接到銅牌請柬,便問請客的主人是誰,那兩個使者說道,嘉賓到得俠客島上,自然知曉;又道,倘若接到請束之人依約前往,自然無事,否則他這一門派或幫會免不了大禍臨頭,當時便問:‘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銅牌請柬的,是涼州崆峒掌門人旭山道長。他長笑之下,将兩塊銅牌抓在手中,運用內力,将兩塊銅牌熔成了兩團廢銅。這原是震爍當時的獨步內功,原盼這兩個狂妄少年知難而退。豈知他剛捏毀銅牌,這兩個少年突然四掌齊出,擊在他前胸,登時将這位西涼武林的領袖生生擊死!”
石破天“啊”的一聲,說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崆峒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當時這兩少年的武功,還未到後來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當下搶過兩柄長劍,殺了三名好手,便即逃走。崆峒派是何等聲勢,旭山道長又是何等名望,竟給兩個無名少年上門殺死,全身而退,這件事半月之內便已轟傳武林。二十天後,渝州巴旺镖局的刁老镖頭正在大張筵席,慶祝六十大壽,到賀的賓客甚衆,這兩個少年不速而至,遞上銅牌。一衆賀客本就正在談論此事,一見之下,動了公憤,大家上前圍攻,不料竟給這兩個少年從容逸去。
“三天之後,巴旺镖局自刁老镖頭以下,镖師、趟子手,三十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