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
怕咀嚼出聲,就此囫囵入肚,但一雙眼睛仍從隙縫中向下凝神窺看。
只見石夫人闵柔聽着丈夫和天虛道人分說,并不插嘴,卻緩緩伸出手去,拿起了兩塊銅牌,看了一會兒,順手便往懷中揣去。天虛叫道:“師妹,請放……!”闵柔微微一笑,說道:“我代師哥收着,也是一樣。”天虛道人見話聲阻她不得,伸手便奪。恰在此時,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紅燒鳝段夾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虛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沖虛手臂一縮,伸手去抓銅牌,說道:“還是由我收着吧!”
石夫人左手擡起,四根手指像彈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沖虛左手也即出指,點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輕揚,左手中指彈出,一股勁風射向沖虛胸口。
沖虛已受天虛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觀觀主,也即是他們這一派道俗衆弟子的掌門。他知石清夫婦急難赴義,原是一番美意,但這兩塊銅牌關及全觀道侶的性命,天虛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觀道侶俱有性命之憂,是以不顧一切地來和石夫人争奪,眼見對方手指點到,當即揮掌擋開。
兩人身不離座,霎時間交手了七八招,兩人一師所授,所使俱是本門擒拿手法,雖無傷害對方之意,但出手明快利落,在尺許方圓的範圍之中全力以搏。兩人當年同窗學藝時曾一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餘年來,其間雖曾數度相晤,一直未見對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于對方的精湛武功都暗暗喝彩。圍坐在三張飯桌旁的其餘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轉睛地瞧着二人較藝,坐得較遠的人還都站起身來觀看。這些人都是本門高手,均知石清夫婦近十多年來江湖上闖下了極響亮的名頭,眼見她和沖虛不動聲色地搶奪銅牌,将本門武功的妙詣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無不贊嘆。又均知石清夫婦意欲代替天虛去赴俠客島之約,那是舍命赴難的大仁大義行徑,心下盡皆感佩。
起初十餘招中,二人勢均力敵,但石夫人右手抓着兩塊銅牌,右手只能使拳,無法勾、拿、彈、抓,本門的擒拿法絕技便打了個大大折扣。又拆得數招,沖虛左手運力将石夫人左臂壓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銅牌。石夫人心知這一下非給他抓到不可,兩人若各運內力搶奪,一來觀之不雅,二來自己究是女流,內力恐不及沖虛師哥渾厚,當下松手任由兩塊銅牌落下,那自是交給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兩股勁風撲面而至,正是天虛道人向他雙掌推出。這兩股勁風雖無簕道之氣,但蓄勢甚厚,若不抵擋,必受重傷,那時縱然将銅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這麽緩得一緩,坐在天虛下荇的照虛道人已伸手取過銅牌。
銅牌一入照虛之手,石清夫婦和天虛、沖虛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罷手。沖虛和照虛躬身行禮,說道:“師弟、師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婦忙也站起還禮。石清說道:“兩位師哥何出此言,卻是小弟夫婦魯莽了。掌門師兄內功如此深厚,勝于小弟十倍,此行雖然兇險,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無望。”适才和天虛對了一掌,石清已知這位掌門師兄的內功實比自己深厚得多。
天虛苦笑道:“但願得如師弟金口,請,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石破天見闵柔奪牌不成,他不知這兩塊銅牌有何重大幹系,只念着石夫人對自己的好處,尋思:“這道士把銅牌搶了去,待會我去搶了過來,送給石夫人。”
只見石清站起身來,說道:“但願師哥此行,平安而歸。小弟的犬子為人所擄,急于要去搭救,此番難以多和衆位師兄師弟敘舊。這就告辭。”
群道心中都是一凜。天虛問道:“聽說賢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門下學藝,以賢夫婦的威名,雪山派的聲勢,如何竟有大膽妄為之徒将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活長,大半皆由小弟無德,失于管教,犬子胡作非為,須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雖然玄素莊偌大的家宅為白萬劍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仍知禍由己起,對雪山派并不怨恨。
沖虛道人朗聲說道:“師弟、師妹,對頭擄你們愛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觀了。不管他是多大來頭,愚兄縱然不濟,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頓了一頓,又道:“你愛子落于人手,卻趕着來赴師門之難,足見師兄弟間情義深重。難道我們這些牛鼻子老道,便是毫無心肝之人嗎?”他想對頭不怕石清夫婦,不怕人多勢衆的雪山派師徒,定是十分厲害的人物,上清觀群道為了同門義氣,自當出手,與這勁敵去鬥上一鬥,哪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願自揚家醜,更不願上清觀于大難臨頭之際,又去另樹強敵,和雪山派結怨成仇,說道:“各位師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婦感激不盡。這件事現下尚未查訪明白,待有頭緒之後,倘若小弟夫婦人孤勢單,自會回觀求救,請師兄弟們援手。”沖虛道:“這就是了。賢弟賢妹那時也不須親至,只教送個訊來,太清觀自當全觀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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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清夫婦拱手道謝,心下卻黯自神傷:“雪山派縱将我兒千刀萬剮地處死,我夫婦也只有認命,決不能來向上清觀讨一名救兵。”兩人辭了出去,天虛、沖虛等都送将出去。
石破天見衆人走遠,當即從匾後躍出,翻身上屋,跳到牆外,尋思:“石莊主、石夫人說他們的兒子給人擄了去,卻不知是誰下的手。那銅牌只是個玩意兒,搶不搶到無關緊要,看來他們師兄妹之間情誼甚好,搶銅牌多半是鬧着玩的。石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尋兒子。我先去問她,她兒子多大年紀,怎生模樣,是給誰擄了去。”躍到一株樹上,眼見東北方十餘盞燈籠排成兩列,上清觀群道正送石清夫婦出觀。
石破天心想:“石莊主夫婦胯下坐騎奔行甚快,我還是盡速趕上前去的為是。”看明了石清夫婦的去路,躍下樹來,從山坡旁追将上去。
還沒奔過上清觀的觀門,只聽得有人喝道:“是誰?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時,屏氣凝息,沒發出半點聲息,廳堂中衆人均未知覺,這一發足奔跑,上清觀群道武功了得,立時便察知來了外人,初時不動聲色,待石清夫婦上馬行遠,當即分頭兜截過來。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覺劍氣森森,兩名道人挺劍擋在面前,劍刃反映星月微光,朦朦胧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虛。他心中一喜,問道:“是照虛道人嗎?”照虛一怔,說道:“正是,閣下是誰?”石破天右手伸出,說道:“請你把銅牌給我。”
照虛大怒,喝道:“給你這個。”挺劍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觀戒律精嚴,不得濫殺無辜,這時未明對方來歷,雖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銅牌,犯了大忌,但照虛這一劍仍是并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開,右手去抓他肩頭。照虛見他身手敏捷,長劍圈轉,指向他右肩。石破天忙低頭從劍下鑽過,生怕他劍鋒削到自己腦袋,右手自然而然地向上托去。照虛只覺一股腥氣刺鼻,頭腦一陣暈眩,登時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際,第二名道人的長劍已從後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殺人,再也不敢出掌還擊,急忙向前縱出,嗤的一聲響,長袍後背已為劍尖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見照虛被敵人不知用什麽邪法迷倒,急于救人,長劍刷刷刷地疾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斜身逃開,百忙中拾起照虛抛下的長劍,眼見對方劍法淩厲,當下以劍作刀,使動金烏刀法,當的一聲,架開來劍。他手上內力奇勁,這道人手中長劍把捏不住,脫手飛出。但他上清觀武功不單以劍法取勝,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一絕,這道人兵刃脫手,竟絲毫不懼,猱身而上,直撲進石破天懷中,雙手成爪,抓向他胸口和小腹要穴。他手中無劍而敵人有劍,就利于近身肉搏,要令敵人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掠過,将那道人推開。這時他內力發動,劇毒湧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應手倒地,縮成了一團。石破天連連頓足,嘆道:“唉!我真的不想害你!”耳聽得四下裏都是呼嘯之聲,群道漸漸逼近,忙到照虛身上一摸,那兩塊銅牌尚在懷中。他伸手取過,放入袋裏,拔步向石清夫婦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氣直追出十餘裏,始終沒聽見馬蹄之聲,尋思:“這兩匹馬難道跑得當真如此之快,再也追他們不上?又莫非我走錯了方向,石莊主和石夫人不是順着這條大道走?”又奔行數裏,猛聽得一聲馬嘶,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株柳樹下系着兩匹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婦的坐騎。
石破天大喜,從袋中取出銅牌,拿在手裏,正待張口叫喚,忽聽得石清的聲音在遠處說道:“柔妹,這小賊鬼鬼祟祟地跟着咱們,不懷好意,便将他打發了吧。”石破天吃了一驚:“他們不喜歡我跟來?”雖聽到石清話聲,但不見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動手,倘若被迫還招,一個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縮身伏人長草,只等闵柔趕來,将銅牌擲了給她,轉身便逃。
忽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疾從左側大槐樹後飛出,手挺長劍,劍尖指着草叢,喝道:“朋友,你跟着我們幹什麽?快給我出來。”正是闵柔。石破天一個“我”字剛到口邊,忽聽得草叢中嗤嗤嗤三聲連響,有人向闵柔發射暗器。闵柔長劍顫處,剛将暗器拍落,草叢中便躍出一條青衣漢子,揮單刀向闵柔砍去。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萬萬想不到這草叢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見這漢子身手矯捷,單刀舞得呼呼風響。闵柔随手招架,并不還擊。
石清也從槐樹後走了出來,長劍懸在腰間,負手旁觀,看了幾招,說道:“喂,老兄,你是泰山盧十八門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樣?”手中單刀絲毫不緩。石清笑道:“盧十八跟我們雖沒交情,也沒梁子,你跟了我們夫婦六七裏路,是什麽用意?”那漢子道:“沒空跟你說……”原來闵柔雖輕描淡寫地出招,卻已迫得他手忙腳亂。
石清笑道:“盧十八的刀法比我們高明,你卻還沒學到師父本事的三成,這就撤刀住手了吧!”石清此言一出,闵柔長劍應聲刺中他手腕,飄身轉到他背後,倒轉劍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當的一聲響,那漢子手中單刀落地,他後心大穴被封,動彈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貴姓?”那漢子甚是倔強,惡狠狠地道:“你要殺便殺,多問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說,那也不要緊。你加盟了哪一家幫會,你師父只怕還不知道吧?”那漢子臉上露出詫捽之色,似乎是說:“你怎知道?”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師盧十八師傅素來沒嫌隙,他就真要派人跟蹤我夫婦,嘿嘿,不瞞老兄說,尊師總算還瞧得起我們,決不會派你老兄。”言下之意,顯是說你武功差得太遠,着實不配,你師父不會不知。那漢子一張臉漲成了紫醬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說道:“在下夫婦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蹤,不妨明白奉告。我們适才從上清觀來,探訪了觀主天虛道長。你回去問你師父,便知石清、闵柔少年時在上清觀學藝,天虛道長是我們師哥。現下我們要赴雪山,到淩霄城去拜汸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沒別的要問,這就請吧!”
那漢子只覺四肢麻痹已失,顯是石清随手這麽兩拍,已解了他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說道:“石莊主仁義待人,名不虛傳,晚輩冒犯了。”石清道:“好說!”那漢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單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說道:“石夫人,得罪了!”轉身便走。石夫人裣衽還禮。
那漢子走出數步,石清忽然問道:“朋友,貴幫石幫主可有下落了嗎?”那漢子身子一震,轉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輕嘆一聲,說道:“我不知道。沒有訊息,是不是?”那漢子搖了搖頭,說道:“沒訊息。”石清道:“我們夫婦,也正想找他。”三個人相對半晌,那漢子才轉身又行。
待那漢子走遠,闵柔道:“師哥,他是長樂幫的?”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剛才轉身走開,揚起袍襟,我依稀見到袍角上繡有一朵黃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随口一問,居然不錯。他……他跟蹤我們,原來是為了……為了玉兒,早知如此,也不用難為他了。”闵柔道:“他們……他們幫中對玉兒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兒為白萬劍擒去,長樂幫矩要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們人多勢大,耳目衆多,想不到仍然音訊全無。”闵柔凄然道:“你怎知仍然……仍然音訊全無?”
石清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并肩坐在柳樹之下,溫言道:“他們倘若已查到了玉兒的訊息,便不會這般派人到處跟蹤江湖人物。這個盧十八的弟子無緣無故地盯着咱們,除了打探他們幫主下落,不會更有別情。”
石清夫婦所坐之處,和石破天藏身的草叢,相距不過兩丈。石清說話雖輕,石破天卻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以石清夫婦的武功修為,石破天從遠處奔來之時便當發覺,只是當時二人全神留意着一直跟蹤在後的那使刀漢子,石破天又內功極高,腳步着地極輕,是以二人打發了那漢子之後,沒想到草從中竟另藏得有人。石破天聽着二人的言語,什麽長樂幫主,什麽給白萬劍擒去,說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兒”什麽的,卻又不是自己了。他本來對自己的身世存着滿腹疑團,這時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地突然現身,未免十分尴尬,索性便躲着想聽個明白。
四野蟲聲唧唧,清風動樹,石清夫婦卻不再說話。石破天生怕自己蹤跡給二人發現,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過了良久,才聽得石夫人嘆了口氣,跟着輕輕啜泣。
只聽石清緩緩道:“你我二人行俠江湖,生平沒做過虧心之事。這兒年來為了要保玉兒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舉。倘若老天爺真要我二人無後,那也是人力不可勝天。何況像玉兒這樣的不肖孩兒,無子勝于有子。咱們算是沒生這個孩兒,也就是了。”
闵柔低聲道:“玉兒雖從小頑皮淘氣,他……他還是我們的心肝寶貝。總是為了堅兒慘死人手,咱們對玉兒特別寵愛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終不怨。那日在那小廟之中,我瞧他也決不是壞到了透頂,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劍,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裏,語音嗚咽,自傷自艾,痛不自勝。
石清道:“我一直勸你不必為此自己難受,就算那曰咱們将他救了出來,也難保不再給他們搶去。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這些人怎麽突然間個個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沒半點訊息。明曰咱們就動程往淩霄城去,到了那邊,好歹也有個水落石出。”闵柔道:“咱們若不找幾個得力幫手,怎能到淩霄城這龍潭虎穴之中,将玉兒救出來?”石清嘆道:“救人之事,談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兒一到淩霄城,那是羊人虎口,再難生還了。”
闵柔不語,取帕拭淚,過了一會,說道:“師哥,咱們便請上清觀的師兄弟們拔劍相助吧!我看此事也不會全是玉兒的過錯。你看玉兒的雪山劍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沒好好傳他武功,玉兒又是個心高氣傲、要強好勝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結下了怨。這些年中,可将他折磨得苦了。”說着聲音又有些嗚咽。
石清道:“天虛師兄已接了賞善罰惡銅牌,在這當口,我們又怎忍說得出‘求助’兩字?都是我打算錯了,對你實在好生抱憾。當日我一力主張送他赴雪山派學藝,你雖不說什麽,我知你心中實在萬分舍不得。想不到風火神龍封萬裏如此響當當的男兒,跟咱夫婦又這般交情,竟會虧待玉兒。”
闵柔道:“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兒上淩霄城,一番心思全是為了我,你雖不言,我豈有不知?要報堅兒之仇,我獨力難成,到得要緊關頭,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對頭于本門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兒學成了雪山劍法,我娘兒倆聯手,便可制敵死命,哪知道……哪知道……唉!”
石破天聽着二人說話,倒有一大半難以索解,只想:“石夫人這般想念她孩兒。聽來好像她兒子是給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們同上淩霄城去,助他們救人。她不是說想找幾個幫手麽?”正尋思間,忽聽得遠處蹄聲隐隐,有十餘匹馬疾馳而來。
石清夫婦跟着也聽到了,兩人不再談論兒子,默然而坐。
過不多時,馬蹄聲漸近,有人叫道:“在這裏了!”跟着宥人叫道:“石師弟、闵師妹,我們有幾句話說。”
石清、闵柔聽得是沖虛的呼聲,略感詫異,雙雙縱出。石清問道:“沖虛師哥,觀中有什麽事麽?”只見天虛、沖虛以及其他十餘個師兄弟都騎在馬上,其中兩個道入懷中又都抱着一人。其時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誰。
沖虛氣急敗壞地大聲說道:“石……石師弟、闵師妹,你們在觀中搶不到那賞善罰惡兩塊銅牌,怎地另使詭計,又搶了去?要搶銅牌,那也罷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虛、通虛兩個師弟,那,…一那……實在太不成話了!”
石清和闵柔聽他這麽說,都大吃一驚。石清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遭了人家毒手,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兩位師哥給……給人打死了?”他關切兩位師兄的安危,一時之間,也不及為自己分辯洗刷。
沖虛怒氣沖沖地說道:“也不知你去勾結了什麽下三濫的匪類,竟敢使用最為人所不齒的劇毒。兩個師弟雖尚未斷氣,這時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說着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虛、通虛二人。刷刷兒聲,幾名道人拔出劍來,擋住了石清去路。天虛嘆道:“讓路!石師弟豈是那樣的人。”那幾名道人“哼”的一聲,撤劍讓道。
石清從懷中取出火折打亮了,照向照虛、通虛臉上,見二道臉上一片紫黑,确是中了劇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頃刻之間。上清觀的武功原有過人之長。照虛、通虛二道內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聞到他掌上逼出來的毒氣,因而暈眩栽倒,但饒是如此,看來也已挨不了一時三刻。石清回頭問道:“師妹,你瞧這是哪一派人下的毒手?”這一回頭,只見七八名師兄弟各挺長劍,已将他夫婦二人圍在垓心。
闵柔對群道的敵意只作視而不見,接過石清手中火折,挨近去瞧二人臉色,微微聞到二道口鼻中呼出來的毒氣,便覺頭暈,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沒見過這般毒藥。請問沖虛師哥,這兩位師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誤服了毒藥呢?還是中了敵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傷痕?”
沖虛怒道:“我怎知道?我們正是來問你呢。你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适才吃飯之時,你争銅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藥。否則為什麽旁人不中毒,偏偏銅牌在照虛師弟身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懷中的銅牌,又給你們盜了去?”
闵柔只氣得臉容失色,但她天性溫柔,自幼對諸位師兄謙和有禮,不願和他們作口舌之争,眼眶中淚水卻已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石清知道這中間必有重大誤會,自己夫婦二人在上清觀中搶奪銅牌未得,照虛便身中劇毒而失了銅牌,自己夫婦确是身處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時也彷徨無計。闵柔道:“我……我……”只說得兩個“我”字,已哭了出來,別瞧她是劍術通神、威震江湖的女傑,在受到這般重大委屈之時,卻也和尋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沖虛怒沖沖地道:“你再哭多幾聲,能把我兩個師弟哭活來嗎?貓哭耗子……”
一句話沒說完,忽聽身後有人大聲道:“你們怎地不分青紅皂白,胡亂冤枉好人?”
衆人聽那人話聲中氣充沛,都是一驚,一齊回過頭來,只見數丈外站着一個衣衫不整的漢子,其時東方漸明,瞧他臉容,似乎年紀甚輕。
石清、闵柔見到那少年,都不禁喜出望外。闵柔更“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總算她江湖閱歷甚富,那“玉兒”兩字才沒叫出口來。
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叢之中,聽到群道責問石清夫婦,心想自己倘若出頭,不免要和群道動手,自己一雙毒掌,殺人必多,實在十分不願。但聽沖虛越說越兇,石夫人更給他罵得哭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挺身而出。
沖虛大聲喝道:“你是什麽人?怎知我們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莊主和石夫人沒拿你們的銅牌,你們硬說他們聿了,那不是冤枉人麽?”沖虛挺劍踏上一步,道:“你這小孩子又知道什麽了,卻在這裏胡說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實說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說出口,對方定要搶奪,自己倘若不還,勢必動手,那麽又要殺人,是以忍住不說。
沖虛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問:“那麽是誰拿的?”
石破天道:“總而言之,決不是石莊主、石夫人拿的。你們得罪了他們,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該,快快向石夫人賠禮吧。”
闵柔陡然間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牽肚挂腸的孩兒安然無恙,已是不勝之喜,這時聽得他叫沖虛向自己賠禮,全是維護母親之意。她生了兩個兒子,花了無數心血,流了無數眼淚,直到此刻,才聽到兒子說一句回護母親的言語,登時情懷大慰,只覺過去二十年來為他而受的諸般辛勞、傷心、焦慮、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見妻子喜動顏色,眼淚卻涔涔而下,明白她心意,一直捏着她手掌的手又緊了一緊,心中也想:“玉兒雖有種種不肖,對母親倒是極有孝心。”
沖虛聽他出言頂撞,心下大怒,高聲道:“你是誰?憑什麽來叫我向石夫人賠禮?”
闵柔心中一歡喜,對沖虛的枉責已絲毫不以為意,生怕兒子和他沖突起來,傷了師門和氣,忙道:“沖虛師哥是一時誤會,大家自己人,說明白了就是,又賠什麽禮了。”轉頭向石破天柔聲道:“這裏的都是師伯、師叔,你磕頭行禮吧。”
石破天對闵柔本就大有好感,這時見她臉色溫和,淚眼盈盈地瞧着自己,充滿了愛憐之情,一生之中,從未有誰對自己如此的真心憐愛,不由得熱血上湧,但覺不論她叫自己去做什麽都萬死不辭,磕幾個頭又算得什麽?當下不假思索,雙膝跪地,向沖虛磕頭,說道:“石夫人叫我向你們磕頭,我就磕了!”
天虛、沖虛等都是一呆,眼見石破天對闵柔如此順服,心想石清有兩個兒子,一個給仇家殺了,一個給人擄去,這少年多半是他夫婦的弟子。
沖虛脾氣雖然暴躁,究是玄門練氣有道之士,見石破天行此大禮,胸中怒氣登平,當即翻身下馬,伸手扶起,道:“不須如此客氣!”哪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頭,總須磕完才行,沖虛伸手來扶,卻不即行起身。沖虛一扶之下,只覺對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紋風不動,不禁又怒氣上沖,心道:“你當我長輩,卻自恃內功了得,在我面前顯本事來了!”當下吸一口氣,将內力達到雙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擡,要将他掀個筋鬥。
石清夫婦眼見沖虛的姿式,他們同門學藝,練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聲,微感氣惱,但想他是師兄,也只好讓兒子吃一點虧了。闵柔卻叫道:“師哥手下留情!”
卻聽得呼的一聲,沖虛的身子騰空而起,向後飛出,正好重重撞七了他。己的坐騎。沖虛腳下踉跄,連使千斤墜功夫,這才定住,那匹馬給他這麽一撞,卻長嘶一聲,前腿跪倒。原來石破天內力充沛,沖虛大力掀他,沒能掀動,若不是撞在馬上,便會摔一個大筋鬥。
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都大吃一驚。石清夫婦在揚州城外土地廟中曾和石破天交劍,知他內力渾厚,但決計想不到他內力修為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單借反擊之力,便将上清觀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憑空摔出。
沖虛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間一搭,已拔出長劍,氣極反笑,說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才調勻了氣息,說道:“師弟、師妹調教出來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響,我這可要領教領教。”說着長劍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連連搖手,道:“不,不,我不跟你打架。”
天虛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為非同小可,心想沖虛師弟和他相鬥,以師伯的身分,勝了沒什麽光彩,如若不勝,更成了大大笑柄,見石破天退讓,正中下懷,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較量什麽?便要切磋武藝,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們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師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們,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殺死了對方,随口便說了出來。
上清觀群道素以武功自負,哪想到他實是一番好意,一聽之下,無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個胡子氣得不住顫動。石清也喝:“你說什麽?不得胡言亂語。”
沖虛遵從掌門師兄的囑咐,已收劍退開,聽石破天這句淩辱藐視之言,哪裏還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将我們都打死了,出招吧!”石破天不住搖手,道:“我不和你動手。”沖虛愈益惱怒,道:“哼,你連和我動手也不屑!”刷的一劍,刺向他的肩頭。他見石破天手中并無兵刃,這一劍劍尖所指之處并非要害,他是上清觀中的劍術高手,臨敵的經歷雖比不上石清夫婦,出招之快卻絲毫不遜。
石破天一閃身沒能避開,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肩頭已然中劍,立時鮮血冒出。闵柔驚叫:“哎喲!”沖虛喝道:“快取劍出來!”
石破天尋思:“你是石夫人的師兄,适才我已誤殺了她兩個師兄,若再殺你,一來對不起石夫人,二來我也成為大壞人了。”當沖虛一劍刺來之時,他若出掌劈擊,便能擋開,但他怕極了自己掌上劇毒,雙手負在背後,用力互握,說什麽也不肯出手。
上清觀群道見了他這般模樣,都道他有心藐視,即連修養再好的道人也都大為生氣。有人便道:“沖虛師兄,這小子狂妄得緊,不妨教訓教訓他!”
沖虛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動手?”刷刷又是兩劍。他出招實在太快,石破天對劍法又無多大造詣,身子雖然急閃,仍沒能避開,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劍。幸好沖虛劍下留情,只求逼他出手,并非要取他性命,這兩劍一刺中他皮肉,立時縮回,所傷甚輕。
闵柔見愛子連中三處劍傷,心疼無比,眼見沖虛又一劍刺出,當的一聲,立時揮劍架開,只聽得當當當當,便如爆豆般接連響了一十三下,瞬息間已拆了一十三招。沖虛連攻一十三劍,闵柔擋了一十三劍,兩人都是本派好手,這“上清快劍”施展出來,直如星丸跳擲,火光飛戮,迅捷無倫。這一十三劍一過,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聲:“好!”
場上這些人,除石破天外,個個是上清觀一派的劍術好手,眼見沖虛這一十三劍攻得淩厲剽悍,鋒銳之極,而闵柔連擋一十三劍,卻也是綿綿密密,嚴謹穩實,兩人在彈指之間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門劍術的巅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曠神怡。
天虛知道再鬥下去,兩人也不易分出勝敗,問道:“闵師妹,你是護定這少年了?”
闵柔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