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石破天耳畔呼呼風響,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個圈,落下時臉孔朝下俯伏,沖入一個所在,但覺着身處甚為柔軟,倒也不感疼痛,只黑沉沉的目不見物,但聽得耳畔有人驚呼。他身不能動,也不敢開口說話,鼻中聞到一陣幽香,似是回到了長樂幫總舵中自己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覺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個枕頭之中,枕畔卻另有一個人頭,長發披枕,竟是個女子。石破天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什麽人?你……你怎麽……”石破天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你怎麽鑽到我們船裏?我一刀将你殺了!”石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鑽進來的,是人家摔我進來的。”那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去,怎麽爬在我被……被窩裏?”
石破天一凝神間,果覺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臉上有枕,而被褥之間更頗為溫暖,才知丁珰這麽一擲,恰巧将他摔入這艘小船的艙門,穿人船艙中一個被窩;吏糟的是,從那女子的話中聽來,似乎這被窩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綁,轳已急躍而起,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連一根手指也擡不起來,只得說道:“我動不得,勞你的駕,将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聽得腳後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這混蛋說什麽胡話?快将他一刀殺了。”那女子道:“奶奶,如殺了他,我被窩中都是鮮血,那……那怎麽辦?”語氣甚為焦急。那老婦怒道:“是什麽鬼東西?喂,你這混蛋,快爬出來。”
石破天急道:“我真動不得啊,你們瞧,我給人抓了靈臺穴,又拿了懸樞穴,全身又給綁得結結實實,要移動半分也動不了。這位姑娘還是太太,你快起來吧,咱們睡在一個被窩裏,可……可實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麽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動不了。奶奶,你……你快想個法子,這人當真是給人綁着的。”石破天道:“老太太,你做做好事,勞你駕,把我拉出去。我……我得罪了這位姑娘……唉……這個……真說不過去。”
那老婦怒道:“小混蛋,倒來說風涼話。”那姑娘道:“奶奶,咱們叫後艄的船家來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婦道:“不成,不成!這般亂七八糟的模樣,怎能讓旁人見到?偏生你我又動彈不得,這……這……”
石破天心道:“莫非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給人綁住了?”
那老婦不住口地怒罵:“小混蛋,臭混蛋,你怎麽別的船不去,偏偏撞到我們這裏來?阿繡,快把他殺了,被窩中有血,有什麽打緊?這人早晚總是要殺的。”那姑娘道:“我沒力氣殺人。”那老婦道:“用刀子慢慢地鋸斷了他喉管,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鋸不得,鋸不得!我的血髒得很,把這香噴噴的被窩弄得一塌糊塗,而且……而且……被窩裏有個死屍,過一會定要變成僵屍,也大不妙。”只聽得“嘤”的一聲,那姑娘顯是聽到“被窩裏有個死屍要變僵屍”這話很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聽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沒力氣。”石破天道:“你沒力氣拔刀子,那再好沒有了。我此刻動不得,你如将我殺了,我就變成僵屍,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着不能動,變成僵屍,就能動了,我兩只冷冰冰的僵屍手握住你喉嚨……”
那姑娘給他說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殺你,我不殺你!”過了一會兒,又道:“奶奶,怎生想個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婦道:“我在想哪,你別多說話。”
這時已然入夜,船艙中漆黑一團。石破天和那姑娘雖同蓋一被,幸好擲進來時偏在一旁,沒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聽得那姑娘氣息急促,顯然十分惶急。過了良久,那老婦仍沒想出什麽法子來。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兩下尖銳的嘯聲,靜夜中凄厲刺耳。跟着飄來一陣大笑之聲,聲音蒼老豪邁。那人邊笑邊呼:“小翠,我已等了你一日一晚,怎麽這會兒才到?”
那姑娘急迤:“奶奶,他……他追過來了,那怎麽是好?”那老婦哼了一聲,說道:“你別做聲,我正凝聚真氣,只要足上經脈稍通,能有片刻動彈,我便往江心一跳,免得受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婦怒道:“我叫你別來打擾我。奶奶投江之時,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遲疑,說道:“我……我跟着奶奶一塊兒死。”那老婦道:“好!”說了這個“好”後,便不做聲了。
石破天兩度嘗過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來這老太太和小姑娘都練內功走火,動彈不得,偏生敵人在這當頭趕到,當真為難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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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下游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你愛比劍也好,鬥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翠,你怎麽不回答我?”這時話聲又近了數十丈。過不多時,只聽得半空中嗆啷啷鐵鏈響動,跟着嘭的一聲巨響,一件重物落上了船頭,顯是迎面而來的船上有人擲來鐵錨鐵鏈。後艄的船家大叫:“喂,喂,幹什麽?幹什麽?”
石破天只覺坐船向右急劇傾側,不由自主地也向右滾去,那姑娘向他滾過來,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這個……這個……你……”要想叫她別靠在自己身上,何随即想起她跟自己一樣,也動彈不得,話到門邊,又縮了回去。
跟着覺得船頭一沉,有人躍到了船上,傾側的船身又回複平穩。那老人站在船頭說道:“小翠,我來啦,咱們是不是就動手?”
後艄的船家叫道:“你這麽攪,兩艘船都要給你弄翻了。”那老人怒道:“狗賊,快給我閉上了鳥嘴!”提起鐵錨擲出。兩艘船便即分開,同時順着江水疾流而下。船家見他如此神力,将一只兩百來斤重的鐵錨擲來擲去,有如無物,吓得挢舌不下,再也不敢做聲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頭等你。你伏在艙裏想施暗算,我可不上你當。”
石破天心頭一寬,心想他一時不進艙來,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随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婦若能凝聚真氣,便要挾了這小姑娘投江自盡,這時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邊,便低聲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別跳到江裏。”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時悲傷不禁,流下淚來,眼淚既奪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淚水滾滾,沾濕了石破天的臉頰。她哽咽道:“對……對不住!我的眼淚流到了你臉上。”這姑娘竟十分斯文有禮。
石破天輕嘆一聲,說道:“姑娘不用客氣,一些眼淚水,又算得了什麽?”那姑娘泣道:“我不願意死。可是船頭那人很兇,奶奶說寧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裏。我……我的眼汨,真對不住,你可別見怪……”只聽得船板格的一聲響,船艙彼端一個人影坐了起來。
石破天本來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滾動之下,已側在一旁,見到這人坐起,心中評評亂跳,顫聲說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來啦。”那姑娘“啊”的一聲,她臉孔對着石破天,已瞧不見艙中情景。過了一會,只聽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別抓她,她不願意陪你投江自盡,救人哪,救人哪!”
船頭上那老人聽到船艙中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奇道:“什麽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進來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盡了。”
那老人大驚,一掌将船篷掀起了半邊,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婦手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應聲而倒。那老人一搭她脈搏,驚道:“小翠,你是練功走了火嗎?幹嗎不早說,卻在強撐?”那老婦氣喘喘地道:“放開手,別管我,快滾出去!”那老人道:“你經脈逆轉,甚為兇險,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為殘廢。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那老婦怒道:“你再碰一下我身子,我縱不能動,也要咬斷舌頭,立時自盡。”
那老人忙縮回手掌,說道:“你的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手少陽三焦經全都亂了,這個……這個……”那老婦道:“你一心一意只想勝過我。我練功走火,豈不再好也沒有了?正好如了你心願。否則的話,你怎麽勝得了我。”那老人道:“咱們不談這個。阿繡,你怎麽了?快勸勸你奶奶。你……你……咦!你怎麽跟個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還是你的小女婿兒?”
阿繡和石破天齊聲道:“不,不是的,我們都動不了啦。”
那老人大為奇怪,伸手将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給帆索綁得直挺挺的,腰不能曲,手不能彎,給他這麽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起來。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跳,向後急避,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繡,端陽節早過,你卻在被窩中藏了一只大綜子。”
阿繡急道:“不是的,他是外邊飛進來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麽也不能動,也變成了一只大粽子麽?”
那老婦厲聲道:“你敢伸一根指頭碰到阿繡,我和你拼命。”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好,我不碰她。”轉頭向艄公道:“船家,轉舵掉頭,扯起帆來,我叫你停時便停船。”那艄公不敢違拗,應道:“是!”慢慢轉舵。
那老婦怒道:“幹什麽?”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調養。你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婦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沒輸給你,幹嗎迫我到你狗窩去?”那老人道:“咱們約好了在長江比武,我輸了到你家磕頭,你輸了便到我家裏,不過不必磕頭。是你自己練功走火也好,是你鬥不過我也好,總而言之,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幾十年來的心願,這番總算得償,妙極,妙極!”那老婦怒發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凄厲,陡然間一口氣轉不過來,竟暈了過去。
那老人笑吟吟地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還由得你嗎?”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願去,你怎能勉強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麽狗铋?”反掌便往他臉上打去。
這一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牙齒跌落,突然之間,見到石破天臉上一個漆黑的小小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時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誰将你綁成這等模樣,原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你臉上這一掌,是給我侄孫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問道:“你侄孫女?”那老人道:“你還不知老夫是誰?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紀比我大,武功卻不及我……我的侄孫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确和丁不三有幾分相似,服飾也差不多,只腰間纏着一條黃光燦然的金帶,便道:“啊,是了,丁丁當當是你侄孫女。不錯,這一掌正是丁丁當當打的,我也是給她綁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說天下除了阿珰這小丫頭,再沒第二個人這麽頑皮淘氣。很好,很好,很好!她為什麽綁你?”石破天道:“她爺爺要殺我,說我武功太差,是個白癡。”丁不四更加大樂,笑得彎下腰來,道:“老三要殺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驚道:“你也要殺?”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誰猜得中?你以為我要殺你,我就偏偏不殺。”站起身來,左手抓住石破天後領提将起來,右手并掌如刀,在他身上自上而下急劃而落,本來重重纏繞的數十重帆索立時紛紛斷絕,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
石破天贊道:“老爺子,你這手功夫厲害得很,那叫什麽名堂?”
丁不四聽石破天一贊,登時心花怒放,道:“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再沒第二個了。這手功夫嗎?叫做……”
這時那老婦已醒,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當即冷笑道:“哼,耗子七天平,自稱自贊!這一手‘快刀斬亂麻’,不論哪個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莊稼漢子,又有誰不會使的?”丁不四道:“呸!呸!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人,就會使我這手‘快刀斬亂麻’?你倒使給我瞧瞧!”那老婦道:“你明知我練功走火,沒了力氣,來說這種風涼言語。大粽子,我跟你說,你到随便哪一處市鎮上,見到有人練把式賣膏藥,騙人騙財,只須給他一文兩文,他就會練這手‘快刀斬亂麻’給你瞧,包管跟這老騙子練的一模一樣,沒半點分別,說不定還比他強些。這是普天下所有騙人的混蛋個個都會練的法門,只消手指間夾一片快刀,又有什麽稀罕了!”
其實丁不四這一手乃真功夫,并非騙術,聽那老婦說得刻薄,不由得怒發如狂,順手便向她肩頭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動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珰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鶴手”。他給丁珰拿中穴道後為時已久,在內力撞擊之下,穴道漸解,待得身上帆索斷絕,血行順暢,立時行動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聲,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于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已甚純熟,當即變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對方雙目。丁不四喝道:“好!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壓他手肘。石破天雙臂圈轉,兩拳反擊他太陽穴。丁不四兩條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這一震之下,石破天雙臂立斷,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穩立不動,丁不四卻感上身一陣酸麻,喀喇一聲,足下所踏的一塊船板從中折斷,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晃兩下。他急忙後退一步,以免陷入斷板,嘴裏又“咦”的一聲。
他前一聲“咦”,只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震得他退後一步,那一聲“咦”乃大大吃驚,只覺這年輕入內力充盈厚實,直如無窮無盡,自己适才雖未出全力,但對方渾若無事,自己卻踏斷了船板,可說已輸了一招。此人這等厲害,怎能為丁珰所擒?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一掌?一時心中疑閉叢生。
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于丁不四,哈哈大笑,說道:“連……連一個渾小子也……也……也……”一時氣息不暢,說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說了吧,‘連一個渾小子也鬥不過、還逞什麽英雄好漢?’是不是?這句你說不出口,只怕把你憋也憋死了。”那老婦滿臉笑容,連連點頭。
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師父是誰?”石破天搔了搔頭,心想自己雖跟謝煙客和丁珰學過武功,卻沒拜過師父,說道:“我沒師父!”丁不四怒道:“胡說八道,那麽你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哪裏偷學得來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學得來的,丁丁當當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師父,是我……是我……”要想說“是我老婆”總覺有些不妥,便不說了。丁不四更加惱怒,罵道:“你奶奶的,這武功是阿珰教你的?胡說八道。”
那老婦這時已順過氣來,冷冷地道:“江湖上人人都說,‘丁氏雙雄,一是英雄,一是狗熊!’這句話當真不錯。今口老婆子親眼目睹,果然是江湖傳言,千真萬确。”
丁不網氣得哇哇大叫,道:“幾時有這句話了?定是你捏造出來的。你說,淮是英雄,誰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強,武林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那老婦不敢急促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說道:“丁珰是丁老三的孫女兒。丁老三教了他兒子,他兒子教他的女兒丁珰,丁珰又教這個渾小子。這渾小子只學了十天,就勝過了丁老四,你叫天下人去評……評……評……”連說了三個“評”字,一口氣又轉不過來了。
丁不四聽着她慢條斯理、一板一眼地說話,早已蔔分不耐,這時忍不住搶着說道:“我來代你說:‘你叫天下人評評這道理看,到底誰是英雄,誰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越說聲音越響,到後來聲如雷震,滿江皆聞。
那老婦笑眯眯地點了點頭,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這幾個字說得氣若游絲,但聽在丁不四耳中,卻令他憤懑難當,大聲叫道:“誰說這大粽子勝過丁老四了?來,來,來,咱們再比過!我不在……不在……”
他木想說“不在三招之內就将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說到口邊,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內”只怕拾掇他不下,要想說“十招之內”,仍覺沒有把握,說“二十招”吧,還是怕這句話說得太滿,若說“一百招之內”,卻已沒了英雄氣概,自己一個成名人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将侄孫女兒的徒弟打敗,那又有什麽了不起?他略一遲疑,那老婦已道:“你不在十萬招之內将他打敗,你就拜他……拜他……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為師!’你要說這句話,是不是?”“拜他為師”這四個字一出口,身子已縱在半空,掌影翻麽,向石破天頭頂及胸口同時拍落。
石破天雖學過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珰的一十八路擒拿手,學時既非活學,用時也不能活用,眼見丁不四猶似千手萬掌般拍将下來,哪裏能夠抵禦?只得雙掌上伸,護住頭頂,便在這時,後頸大椎穴上感到一陣極沉重的壓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最是要害,但也正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諸處經脈中內力同時生出反擊的勁道。丁不四只感全身劇震,向旁反彈了開去,看石破天時,卻渾若無事。這一招石破天固然遭他擊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彈出,不能說分了輸贏。
那老婦卻陰陽怪氣地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讓你擊中,你卻給彈了開去,當真沒用之極,只交手一招,你便輸了。”丁不四怒道:“我怎麽輸了?胡說八道!”那老婦道:“就算你沒輸,那麽你讓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瞧瞧。要是你不死,反能将他彈開幾步,那麽你們就算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這小子內力雄厚之極,我大椎穴若給他擊上一掌,那是不死也得重傷。”說道:“好端端的,我為什麽要給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給我打一掌肴。”那老婦道:“早知丁狗熊沒種,就只會一門取巧撿便宜的功夫,倘若跟人家一掌還一掌、一拳還一拳的文比,誰也不得躲閃擋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給她說中了心事,汕汕地道:“這等蠻打,是不會武功的粗魯漢子所為,咱們武學名家,怎麽能玩這等笨法子?”他自知這番話強詞奪理,經不起駁,在那老婦笑聲中,向石破天道:“再來,再來,咱們再比過。”
石破天道:“我只學過丁丁當當教的那些擒拿手,別的武功都不會,你剛才那樣手掌亂晃的功夫,我不會招架。老爺子,就算你贏了,咱們不比啦。”
那“就算你贏了”這五個字,聽在丁不四耳中極不受用,他大聲說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哪有什麽算不算的?我讓你先動手,你過來打我啊。”石破天搖頭道:“我就是不會。”丁不四聽那老婦不住冷笑,心頭火起,罵道:“他媽的,你不會,我來教你。你瞧仔細了,你這樣出掌打我,我就這麽架開,跟着反手這麽打你,你就斜身這麽閃過,跟着左手拳頭打我這裏。”
石破天學招倒很快,依樣出手,丁不四回手反擊。兩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還手,雙手下垂,說道:“下面的我不會了。”
丁不四又好氣,又好笑,道:“你奶奶的,都是我教你的,那還比什麽武?”石破天道:“我原說不用比啦,算你贏就是了。”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勝了你,小翠一輩子都笑話我,丁大英雄給她說成是丁大狗熊,我這張臉往哪裏擱去?你記着,我這麽打來,你不用招架,最好搶上一步,伸指反來戳我小腹,這一招很陰毒,我這拳就不能打實了,就只得避讓,這叫做以攻為守,攻敵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畫。石破天用心記憶,學會後兩人便從頭打起,打到丁不四所教的武功用盡之時,便即停了,只得一個往下再教,一個繼續又學。丁不叫這些拳法掌法變化本來甚為繁複,但他跟石破天對打,卻只以曾經教過的為限。
丁不四心想這般鬥将下去,如何勝得了他?唯一機緣只是這渾小子将所學的招數忘了,拆解稍有錯誤,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記性甚好,丁不四只教過一遍,他便牢牢記住。兩人直拆了數十招,他招式中仍無破綻。
那老婦不時發出幾下冷笑之聲,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數相授,只要攻守之際有一招不夠淩厲精妙,那老婦便出言相譏。她走火之後雖行動不得,眼光仍十分厲害,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诋毀幾句,何況是不算十分出色精奧的招式。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傳授石破天拳掌,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業業之意,竟絲毫不亞于當年數度和那老婦真刀真槍的拼鬥。又教數十招,天色将明,丁不四漸感焦躁,突然拳法一變,使出一招先前教過的“渴馬奔泉”,連拳帶人,猛地撲将過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對了!”丁不四收招站定,說道:“有什麽次序不次序的?只要是教過你的便行。”石破天倒也沒忘他曾教過用“粉蝶翻飛”來拆解,當即依式縱身閃開。丁不四心想:“我只須将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贏了。小翠再要說嘴,也已無用。”踏上一步,一招“橫掃千軍”,雙臂猛掃過去。石破天仍依式使招“和風細雨”,避開了對方狂暴的攻勢,但這步一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一招“鐘鼓齊鳴”,雙拳環擊,攻他左右太陽穴。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該當退後一步,再以“春雲乍展”化開來掌,可是此刻身後已無退路,一步後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不暇多想,生平學得最熟的只丁珰所教的那兩招,也不理會用得上用不上,一閃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後,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靈臺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住他“懸樞穴”,雙手一拿實,強勁內力陡然發出。
丁不四大叫一聲,坐倒艙板。
其實石破天內力再強,憑他只學幾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不四這等武學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人為主的成見,認定石破天必以“春雲乍展”來解自己這招“鐘鼓齊鳴”,而要使“春雲乍展”,非退後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對。他若和另一個高手比武,自會設想對方能有種種拆解之法,拆解之後跟着便有諸般厲害後招,自必四面八方都防到了,決不能讓對手閃到自己後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跟石破天對拳大半夜,拆解百餘招,對方招招都一板一眼,全然依準自己所授的法門而發,心下對他既沒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沒想到這渾小子居然會突然變招,所用的招數卻純熟無比,出手如風,待要擋避,已然不及,竟着了他的道兒。偏生石破天的內力厲害,勁透要穴,以丁不四修為之高,竟也抵擋不住。
這一下變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吃驚不小,那老婦也錯愕無已,“哈哈,哈哈”狂笑兩下,暈厥了過去,雙目翻白,神情可怖。
石破天驚道:“老太太,你……你怎麽啦?”
阿繡身在艙裏,瞧不見船頭上情景,聽石破天叫得惶急,忙問:“這位大哥,我奶奶怎麽了?”石破天道:“啊喲……她……暈過去啦,這一次……這一次模樣不對,只怕……只怕……難以醒轉。”阿繡驚道:“你說我奶奶……已經……已經死了?”石破天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婦鼻息,道:“氣倒還有,只不過模樣兒……那個……那個很不對。”阿繡急道:“到底怎麽不對?”石破天道:“她神色像是死了一般,我扶起你來瞧瞧。”
阿繡不願受他扶抱,但實在關心祖母,躊躇道:“好!那就勞你這位大哥的大駕。”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聽人說話如此斯文有禮,長樂幫中諸人跟他說話之時盡管恭謹,卻是敬畏多過了友善,連小丫頭侍劍也總是掩不住臉上惶恐的神色。丁珰跟他說話有時十分親熱,卻也十分無禮。只有這個姑娘的說話,聽在耳中當真是說不出的熨帖舒服,于是輕輕扶她坐起,将一條薄被裹在她身上,然後将她抱到船頭。
阿繡見到祖母暈去不醒的情狀,“啊”的一聲呼叫,說道:“這位大哥,可不可以請你在奶奶‘靈臺穴’上,用手掌運一些內力過去?這是不情之請,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聽她說話柔和,垂眼向她瞧去。這時朝陽初升,只見她一張瓜子臉,下巴微圓,卻沒丁珰那麽尖,但清麗文秀,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着他。兩人目光相接,阿繡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她沒法轉頭避開,便即閉上了眼睛。石破天沖口而出:“姑娘,原來你也這麽好看。”阿繡臉上更加紅了,兩人相距這麽近,生怕說話時将口氣噴到他臉上,小嘴緊緊閉住。
石破天一呆,道:“對不起!”輕輕将她放上艙板,靠在船艙門邊,再伸掌按住那老婦的“靈臺穴”,也不知如何運送內力,便照丁珰所教以“虎爪手”抓人“靈臺穴”的法子,發勁吐出。
那老婦“啊”的一聲,醒了過來,罵道:“渾小子,你幹什麽?”石破天道:“這位姑娘叫我給你運送內力,你……你果然醒過來啦。”那老婦罵道:“你封了我穴道啦,運送內力,是這麽幹的?”石破天讪讪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不會,請你教一教。”
适才他這麽一使勁,只震得那老婦五髒六腑幾欲翻轉,“靈臺穴”更遭封閉,好在她練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這時封上加封,也不相幹。她初醒時十分惱怒,但已知他內力渾厚無比,心想:“這傻小子天賦異禀,莫非無意中食了靈芝仙草,還是什麽通靈異物的內丹,以致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我練功走火,或能憑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經脈?”便道:“好,我來教你。你将內息存于丹田,感到有一股熱烘烘的暖氣了,是不是?你心中想着,讓那暖氣通到手少陽三焦經的經脈上。”
這件經脈穴道的名稱,當年謝煙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過,石破天依言而為,毫不費力地便将內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習的“羅漢伏魔功”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內功,并兼陰陽剛柔之用,只向來不知用法,等如有人家有寶庫,金銀堆積如山,卻覓不到那枚開庫的鑰匙,此刻經那老婦略加指撥,依法而為,體內本來蓄積的內力便排山倒海般湧出。
那老婦叫道:“慢些,慢……”一言未華,已“哇”的一聲,吐出大門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怎麽了?不對麽?”阿繡道:“這位大哥,我奶奶請你緩緩運力,不可太急了。”那老婦罵道:“傻瓜,你想要我的命嗎?你将內力運一點兒過來,等我吸得幾口氣,再送一點兒過來。”
石破天道:“是,是!對不起,真正對不起!”正要依法施為,突見丁不四一躍而起,叫道:“他奶奶的,咱們再比過,剛才不算。”那老婦道:“老不要臉,為什麽不算?明明是你輸了。剛才他只須在你身蔔!補上一刀一劍,又或在你天靈蓋上拍擊一掌,你還有命麽?”
丁不四自知理虧,不再和那老婦鬥口,呼的一掌,便向石破天拍來,喝道:“這招拆法我教過你,不算不講理吧?”石破天忙即站起,依他所授招式,揮掌擋開。丁不四跟着又出一掌,喝道:“這一招我也教過你的,總不能說我耍無賴欺侮小輩了吧?”他所出的每一招,果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