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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

丁不三這麽一問,丁珰和石破天登時都呆了。

丁珰心頭如小鹿亂撞,尋思:“爺爺一身武功當世少有敵手,石郎若得爺爺傳授神功,此後縱橫江湖,更加聲威大震了。先前他說,他們長樂幫不久便有一場大難,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學到我爺爺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險為夷。他是男子漢大丈夫,江湖上大幫會的幫主,自是以功業為重,兒女私情為輕。”偷眼瞧石破天時,只見他滿臉迷惘,顯是拿不定主意。丁珰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來風流倜傥,一生之中不知有過多少相好。這半年雖對我透着特別親熱些,其實于我畢竟終也如過眼雲煙。何況我爺爺名聲如此之壞,雖然他長樂幫和石破天名聲也好不到哪裏去,跟我爺爺總還差着老大一截。他既知我身份來歷,又怎能再要我?”心裏酸痛,眼中淚珠已滾來滾去。

丁不三催道:“快說!你別想撿便宜,想先學我功夫,再娶阿珰;要不然娶了阿珰,料想老子瞧着你是我孫女婿,自然會傳武功給你。那決計不成。我跟你說,天下沒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這樣,不能再要那樣,否則小命兒難保,快說!”

丁珰眼見事機緊迫,石郎只須說一句“我要學爺爺的武功”,自己的終身就此斷送,忙道:“爺爺,我跟你實說了,他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頭的人物……”丁不三奇道:“什麽?他是長樂幫幫主?這小子不像吧?”丁珰道:“像的,像的。他年紀雖輕,但長樂幫中的衆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們幫中那個‘着手成春’貝大夫,武功就很了不起,可也聽奉他的號令。”丁不三道:“貝大夫也聽他的店?不會吧?”丁珰道:“會的,會的。我親眼瞧見的,那還會有假?爺爺武功雖然高強,但耍長樂幫的一幫之主跟着你學武,這個……這個……”言下之意顯然是說:“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石幫主可不能跟你學武功,還是讓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爺爺,丁丁當當認錯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麽你是誰?”石破天道:“我不是什麽幫主,不是丁丁當當的‘天哥’。我是狗雜種,狗雜種便是狗雜種。這名字雖然難聽,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雜種。”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絕,笑道:“很好。我要賞你一寶,既不是為了你是什麽瓦幫主、石幫主,也不是為了阿珰喜歡你還是不喜歡。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雜種也好、臭小子也好、烏龜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寶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肴,又尚丁珰看看,心想:“這丁丁當當把我認作她的天哥,那個真的天哥不久定會回來,我豈不是騙了她,又騙了她天哥?但說不要她而要學武功,又傷了她的心。我還是一樣都不要的好。”當下搖了搖頭,說道:“爺爺,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時也難以還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給我的一寶吧!”

丁不三臉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酒’說過是要還的,你想賴皮,那可不成。你選好了沒有,要阿珰呢,還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珰偷瞧一眼,丁珰也正在偷眼看他,兩人目光接觸,急忙都轉頭避開。丁珰臉色慘白,淚珠終于奪眶而出,依着她平時驕縱的脾氣,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頓足而去,但在爺爺跟前,卻半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何況在這緊急當口,扭耳頓足,都足以促使石破天選擇習武,更萬萬不可,心頭當真說不出的氣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筲,見她淚水滾滾而下,大是小忍,柔聲道:“丁丁當當,我跟你說,你的确是認錯丁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大哥,那還用得着挑選?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學武功!”

丁珰眼汩仍如珍珠斷線般在臉頰上不絕流下,但嘴角邊已露出了笑容,說道:“你不是大岢?大下哪裏還有第二個天岢?”石破天道:“或許我跟你大哥的相貌,當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認錯了。”丁珰笑道:“你還不認?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來也有的。今年年頭,我跟你初相識時,你粗粗魯魯地抓住我手,我那時又不識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地向她瞪視,無從回答。

丁珰臉上又現不悅之色,嗔道:“你當真是一場大病之後全忘了呢,還是假癡假呆的混賴?”石破天搔了搔頭皮,道:“你明明是認錯了人,我怎知那個天哥跟你之間的事。”丁珰道:“你想賴,也賴不掉的。那日我雙手都給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還嘻嘻地笑,伸過嘴……伸過嘴來想……想香我臉孔。我側過頭來,在你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鮮血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開衣服來看肴,左肩上是不是有這傷疤?就算我真的認錯了人,這個我……我口咬的傷疤,你總抹不掉的。”

石破天點頭道:“不錯,你沒咬過我,我肩上自然不會有傷疤……”說着便解開衣衫,露了左肩出來。“咦!這……這……”突然間身子劇震,大聲驚呼:“這可奇了!”

三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兩排彎彎的齒痕,合成一張櫻桃小口的模樣。齒印結成了疤,反而凸了出來,顯是人口所咬,其他創傷決不會結成這般形狀的傷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賴,終于賴不掉了。我跟你說,上得山多終遇虎,你到處招惹風流,總有一天會給一個女人抓住,甩不了身。這種事情,爺爺少年時候也上過人當。要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阿珰的爹爹,又怎會有阿珰?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還是癡癡迷迷的,整日哭喪着臉,一副狗熊模樣。好了,這些閑話也不用說了,如此說來,你是要阿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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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麽時候曾給人在肩頭咬了一口,瞧那齒痕,顯而易見這一口咬得十分厲害,這等創傷留在身上,豈有忘記之理日這些日子來他遇到了無數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認錯了人”,唯獨這一件事卻實難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問他的話,竟一句也沒聽進耳裏。

丁不三見他不作一聲,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擋,撐船回家去!”

丁珰又驚又喜,道:“爺爺,你說帶他回咱們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孫女婿兒,怎不帶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給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後還有臉做人麽?你說他幫裏有什麽着手成春貝大夫這些人,這小子倘若縮在窩裏不出頭,去抓他出來就不大容易了。”

丁珰笑眯眯地向石破天橫了一眼,突然滿臉紅暈,提起竹篙,在橋墩上輕輕……點,小船穿過橋洞,直蕩了出太。

石破天想問:“到你家裏去?”但心中疑團實在太多,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小河如青緞帶子般,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丁珰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漣,小船在青緞上平平滑了過去。有時河旁水草擦上船舷,發出低語般的沙沙聲,岸上柳枝垂了下來,拂過丁珰和石破天的頭發,像是柔軟的手掌撫摸他二人頭頂。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當又人了夢境。

小船穿過一個橋洞,又是一個橋洞,曲曲折折地行了良久,來到一處白石砌成的石級之旁。丁珰恰起船纜抛出,纜上繩圈套住了石級上的一根木樁。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縱身上了石級。

丁不二笑道:“今日你是嬌客,請,請!”

石破天不知說什麽好,迷迷糊糊地跟在丁珰身後,跟着她走進一扇黑漆小門,跟着她踏過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彎彎曲曲石路,跟着她走進了一個月洞門,跟着她走進一座花園,跟着她來到一個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進亭中,笑道:“嬌客,請坐!”

石破天不知“嬌客”二字是什麽意思,見丁不三叫他坐,便即坐下。丁不三卻攜着孫女之手,穿過花園,遠遠地去了。

明月西斜,涼亭外的花影拖得長長的,微風動樹,涼亭畔的一架秋千一晃一晃地顫抖。石破天撫着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腳步細碎,兩個中年婦人從花徑上走到涼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請新官人進內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麽意思,猜測要他進內堂去,便随着二人向內走去。

經過一處荷花池子,繞過一道回廊,随着兩個婦人進了一間廂房。只見房裏放着一大盆熱水,旁邊懸着兩條布巾。一個婦人笑道:“請新官人沐浴。老爺說,時刻匆忙,沒預備新衣,請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門。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雜種,怎麽一會兒變成幫主,一會兒成了天哥,叫做石破天也就罷了,這時候又給我改名叫什麽‘嬌客’、‘新官人’?”

他存着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看來丁不三和丁珰對自己并無惡意,一盆熱湯中散發着香氣,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盆中洗了個浴,精神為之一爽。

剛穿好衣衫,聽得門外一個男子聲音朗聲說道:“請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了一驚,“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經聯想,“新官人”三字登時也想起來了,小時候曾聽母親講過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地不語,只聽那男子又問:“新官人穿好衣衫了吧?”石破天道:“是。”

那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将一條紅綢挂在他頸中,另一朵紅綢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着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無措,跟着他穿廊過戶,到了大廳上。只見廳上明晃晃地點着八根大紅蠟燭,居中一張八仙桌上披了紅色桌帏。丁不三笑吟吟地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進廳,廊下三名男子便齊聲吹起笛子。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聲道:“請新娘子出堂。”

只聽得環佩丁冬,先前那兩個中年女子扶着一個頭兜紅綢、身穿紅衫的女子,瞧身形正是丁珰。那三個女子站在石破天右側。燭光耀眼,蘭麝飄香,石破天心中又糊塗,又害怕,卻又歡喜。

那男子朗聲贊道:“拜天!”

石破天見丁珰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猶豫間,那男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跪下來叩頭。”又在他背上輕輕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來是非拜不可。”當即跪下,胡亂叩了幾個頭。扶着丁珰的一個女子見他拜得慌亂,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男子贊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珰轉過身來,一齊向內叩頭。那男子又贊道:“拜爺爺。”丁不三居中一站,丁珰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猶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贊道:“夫婦交拜。”

石破天見丁珰側身向自己跪下,腦子中突然清醒,大聲說道:“爺爺,丁丁當當,我可真的不是什麽石幫主,不是你的天哥。你們認錯了人,将來可別……可別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這渾小子,這當兒還在說這些笑話!将來不怪,永遠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丁丁當當,咱們話說在頭裏,咱們拜天地,是鬧着玩呢,還是當真的?”丁珰已跪在地下,頭上罩着紅綢,突然聽他問這句話,笑道:“自然是當真的。這種事……哪有……哪有鬧着玩的?”石破天大聲道:“今日你認錯了人,可不關我事啊。将來你反悔起來,又來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時之間,堂上堂下,盡皆粲然。

丁珰忍俊不禁,咯咯一聲,也笑了出來,低聲道:“我永不反悔,只要你待我好,決不變心時去愛上別的姑娘,我……我自然不會扭你耳朵,咬你肩頭。”

丁不三大聲道:“老婆扭耳,天經地義,自盤古氏開天辟地以來,就是如此。有什麽成不成的?我的乖孫女婿兒,阿珰向你跪了這麽久,你怎不還禮?”

石破天道:“是,是!”當即跪下還禮,兩人在紅氈之上交拜了幾拜。

那贊禮男子大聲道:“夫妻交拜成禮,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孫,五世其昌。”登時笛聲大作。一名中年婦人手持一對紅燭,在前引路,另一婦人扶着丁珰,那贊禮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條紅綢系在兩人之間,擁着走進了一間房中。

這房比之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陳設也不如何華麗,但紅燭高燒,東挂一塊紅綢,西貼一張紅紙,雖是匆匆忙忙間胡亂湊攏,卻也平添不少喜氣。幾個人扶着石破天和丁珰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兩杯酒,齊聲道:“恭喜姑爺小姐,喝杯交杯酒兒。”嘻嘻哈哈地退了出去,将房門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亂跳,他雖不懂世務,卻也知這麽一來,自己和丁珰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見丁珰端端正正地坐着,頭上罩了那塊紅綢,一動也不動,隔了半晌,想不出什麽話說,便道:“丁丁當當,你頭上蓋了這塊東西,不氣悶麽?”

丁珰笑道:“氣悶得緊,你把它揭了去吧!”

石破天伸兩根手指捏住紅綢一角,輕輕揭了下來,燭光之下,只見丁珰臉上、唇上胭脂搽得紅撲撲的,明豔端麗,嫣然腼腆。石破天驚喜交集,目不轉睛地向她呆呆凝視,說道:“你……你真好看。”

丁珰微微一笑,左頰上出現個小小的酒窩,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正在此時,忽聽得丁不三在房外高處朗聲說道:“今宵是小孫女于歸的吉期,何方朋友光臨,不妨下來喝杯喜酒。”

另一邊高處有人說道:“在下氏樂幫幫主座下貝海石,謹向丁三爺道安問好,深夜滋擾,甚是不當。丁三爺恕罪。”

石破天低聲道:“啊,是貝先生來啦。”丁珰秀眉微蹙,豎食指擱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做聲。

只聽丁不三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哪一路偷雞摸狗的朋友,卻原來是長樂幫的人。你們喝喜酒不喝?可別大聲嚷嚷的,打擾了我孫女婿、孫女兒的洞房花燭,要鬧新房,可就來得遲了。”言語之中,好生無禮。

貝海石卻不生氣,咳嗽了幾聲,說道:“原來今日是丁三爺令孫千金出閣的好日子。我們兄弟來得魯莽,沒攜禮物,失了禮數,改口登門送禮道賀,再叨擾喜酒。敝幫眼下有一件急事,要親見敝幫石幫主,煩請丁三爺引見,感激不盡。若非為此,深更半夜的,我們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貿然闖進丁三爺的歇駕之所。”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這般客氣。你說什麽石幫主,便是我的新孫女婿狗雜種了,是不是?他說你們認錯了人,不用見了。”

随伴貝海石而來的共有幫中八名高手,米橫野、陳沖之等均在其內,聽丁不三罵他們幫主為狗雜種,有幾人喉頭已發出怒聲。貝海石卻曾聽石破天自己親口說過幾次,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幫主竟做了丁不三這老魔頭的孫女婿,不由得暗暗擔憂,說道:“丁三爺,敝幫此事緊急,必須請示幫主。我們幫主愛說幾句笑話,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聽得貝海石語意甚為焦急,想起自己當日在摩天崖上寒熱交困,幸得他救命,此後他又日夜探視,十分關心,此刻實不能任他憂急,置之不理,當即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大聲叫道:“貝先生,我在這裏,你們是不是找我?”

貝海石大喜,道:“正是。屬下有緊急事務蔡告幫主。”石破天道:“我是狗雜種,可不是你們的什麽幫主。你要找我,是找着了。要找你們幫主,卻沒找着。”貝海石臉上閃過一縷尴尬的神色,道:“幫主又說笑話了。幫主請移駕出來,咱們借一步說話。”石破天道:“你要我出來?”貝海石道:“正是!”

丁珰走到石破天身後,拉住他衣袖,低聲說道:“天哥,別出去。”石破天道:“我跟他說個明白,立刻就回來。”從窗子中毛手毛腳地爬了出去。

只見院子中西邊牆上站着貝海石,他身後屋瓦上一列站着八人,東邊一株栗子樹的樹幹上坐着一人,卻是丁不三,樹幹一起一伏,緩緩地抖動。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有話要跟我孫女婿說,我在旁聽聽成不成?”貝海石沉吟道:“這個……”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豈不明白江湖上的規矩?我夤夜來見幫主,說的自是本幫機密,外人怎可與聞?早就聽說此人行事亂七八糟,果然名不虛傳。”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專,幫主在此,一切自當由幫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孫女婿頭上。喂,狗雜種,貝大夫有話跟你說,我想在旁聽聽,使得嗎?”石破天道:“爺爺要聽,打什麽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孫子,孝順孫兒。貝大夫,有話便請快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孫女兒洞房花燭,你這老兒在這裏啰嗦不停,豈不大煞風景?”

貝海石沒料到石破天竟會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勢難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說道:“幫主,總舵有雪山派的客人來訪。”

石破天還沒答話,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沒什麽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萬紫花姑娘他們這批人麽?”

武林中門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個雪山派,雪山派中門人千百,他所熟識的又只花萬紫一人,因此沖門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随貝海石而來的八名長樂幫好手不約而同的臉現微笑,均想:“咱們幫主當真風流好色,今晚在這裏娶新媳婦,卻還是念念不忘地記着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貝海石道:“有花萬紫花姑娘在內,另外卻還有好幾個人。領頭的是‘氣寒西北’白萬劍。此外還有八九個他的師弟,看來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萬劍有什麽了不起!就算白自在這老匹夫自己親來,卻又怎地?貝大夫,老夫聽說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着實不壞,武林中大大有名,為什麽一見白萬劍這小子到來,便慌慌張張、大驚小怪起來?”

貝海石聽他稱贊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這老魔頭向來十分自負,居然還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說道:“在下這點兒微末武功,何足挂齒?我們長樂幫雖是小小幫會,卻也不懼武林中哪一門、哪一派的欺壓。只是我們和雪山派素無糾葛,氣寒西北卻聲勢洶洶地找上門來,要立時會見幫主,請他等到明天,卻也萬萬等不得,這中間多半有什麽誤會,因此我們要向幫主讨個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闖進總舵來,給陳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們雪山派為這件事生氣了?”貝海石道:“這件事或者也有點幹系。但屬下已問過了陳香主,他說幫主始終待花姑娘客客氣氣,連頭發也沒碰到她一根,也沒追究她擅闖總舵之罪,臨別之時還要請她吃燕窩,送銀子,實在是給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氣寒西北的神色,只怕中間另有別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麽樣?”貝海石道:“全憑幫主號令。幫主說‘文對’,我們回去好言相對,給他們個軟釘子碰碰;若說‘武對’,就打他們個來得去不得,誰教他們肆無忌憚地到長樂幫來撒野。要不然,幫主親自去瞧瞧,随機應變,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珰同處一室,雖然歡喜,卻也是惶恐之極,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燭之後,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哥”,這場“拜天地成親”,到頭來終不免拆穿西洋鏡,弄得尴尬萬分,幸好貝海石到來,正好乘機脫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們如有什麽誤會,我老老實實跟他們說個明白便了。”回頭說道:“爺爺,丁丁當當,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頭皮,道:“這個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們來攪局,我去打發好了,反正我殺過他們兩個弟子,和內老兒早結了怨,再殺幾個,這筆賬還是一樣算。”

丁不三殺了孫萬年、褚萬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為奇恥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婦得知後也從沒對人說起,因此江湖上全無知聞。貝海石一聽之下,心想:“雪山派勢力甚盛,不但本門師徒武功高強,且與中原各門派素有交情,我們犯不着無緣無故地樹此強敵。長樂幫自己的大麻煩事轉眼就到,實不宜另生枝節。”當即說道:“幫主要親自去會會雪山派人物,那再好也沒有了。丁三爺,敝幫的小事,不敢勞動你老人家的大駕。我們了結此事之後,再來拜訪如何?”他絕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總舵之後,勸得他打消與丁家結親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說八道,我說過要去,那便一定要去。我老人家的大駕,是非勞動不可的。長樂幫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珰在房內聽着各人說話,猜想雪山派所以大興問罪之師,定是自己這個風流夫婿見花萬紫生得美貌,輕薄于她,十之八九還對她橫施強暴,至于陳香主說什麽“連頭發也沒有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為幫主掩飾,否則送銀子也還罷了,怎地要請人家姑娘吃燕窩補身?又想今宵洞房花燭,他居然要趕去跟花萬紫相會,将自己棄之不顧,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又聽爺爺和貝海石鬥口,漸漸說僵,當即縱身躍入院子,說道:“爺爺,石郎幫中有事,要回總舵,咱們可不能以兒女之私,誤他正事。這樣吧,咱祖孫二人便跟随石郎而去,瞧瞧雪山派中到底有什麽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雖要避開洞房中的尴尬,卻也不願和丁珰分離,聽她這麽說,登時大喜,笑道:“好極,好極!丁丁當當,你和我一起去,爺爺也去。”

他既這麽說,以海石等自不便再生異議。各人來到河畔,坐上長樂幫駛來的大船,回歸總舵。

貝海石在船上低聲對石破天道:“幫主,你勸勸丁三爺,千萬不可出手殺傷雪山派的來人,多結冤家,殊是無謂。”石破天點頭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殺人,那不是成了壞人麽?”

一行來到長樂幫總舵。丁珰說道:“天哿,我到你房中去換一套男子衣衫,這才跟你一起,去見見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興趣,問道:“那為什麽?”丁珰笑道:“我不讓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說起話來方便些。”石破天聽到她說“我是你的娘子”這六個字時,臉上神情又嬌羞,又得意,不由得胸口為之一熱,道:“很好,我同你換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裝扮裝扮,我扮作貴幫的一個小頭目可好?”貝海石本不願讓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與本幫混在一起,聽他說願意化裝,正合心意,卻不動聲色,說道:“丁三爺愛怎樣着,可請自便。”

丁不三祖孫二人随着石破天來到他卧室之中。推門進去時侍劍兀自睡着,她聽到門響,“啊”的一聲,從床上跳起,見到丁不三祖孫,大為驚訝。石破天一時難以跟她說明,只道:“侍劍姊姊,這兩位要裝扮裝扮,你……幫幫他們吧。”深恐侍劍問東問西,這拜天地之事可不便啓齒,說了這句話,便走進房外的花廳。

過得一頓飯時分,陳沖之來到廳外,朗聲道:“啓禀幫主,衆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幫主大駕。”

便在此時,丁珰掀開門帷,走了出來,笑道:“好啦,咱們去吧。”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見丁珰穿了一襲青衫,頭帶書生巾,手中拿着一柄折扇。石破天雖不知什麽叫做“風流儒雅”,卻也覺得她這般打扮,較之适才的新娘子服飾另有一番妩媚。丁不三卻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臉上搽滿了淡墨,足下一雙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畏葸。石破天乍看之下,幾乎認不出來,隔了半晌,這才哈哈大笑,說道:“爺爺,你樣子可全變啦。”

陳沖之低聲道:“幫主,要不要攜帶兵刃?”石破天睜大了眼睛問道:“帶什麽兵刃,為什麽要帶兵刃?”陳沖之只道他問的是反話,忙道:“是!是!”當下當先引路,四個人來到虎猛堂中。

陳沖之推門進去,堂中數十人倏地站起,齊聲說道:“參見幫主!”石破天萬沒料到廳門開處,廳堂竟如此宏大,堂中又有這許多人等着,不由得吓了一跳,見各人躬身行禮,既不知如何答禮,又不知說什麽好,登時呆在門口,不由得手足無措。但見四周幾桌上點着明晃晃的巨燭,數十名高高矮矮的漢子分兩旁站立,居中空着一張虎皮交椅。大廳中這一股威嚴之氣,登時将他這個從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懾住了,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雙眼望着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何應對。

貝海石搶到門邊,扶着石破天的手臂,低聲道:“幫主,咱們先坐定了,才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石破天自是一切都聽由他的擺布,在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貝海石低聲道:“請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這裏?”心裏說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自主地向丁珰望去,最好丁珰能拉着他手逃出大廳,逃得遠遠的,到什麽深山野嶺之中,再也別回到這地方來。丁珰卻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從她眼色中感到一陣親切之意,似乎聽她在說:“天哥,不用怕,我便在你身邊,若有什麽難事,我總幫你。”他登時精神一振,心下又感激,又安慰,便在居中那張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後,丁不三和丁珰站在虎皮交椅之後,堂上數十條漢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貝海石道:“衆家兄弟,幫主這些口子中病得甚為沉重,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精神尚未全然複元。本來幫主還應安安靜靜地休養多日,方能親理幫務,不料雪山派的朋友們卻非見幫主不可,倒似乎幫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幫主內功深湛,小小病魔豈能奈何得了他?幫主,咱們便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聲,也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

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邊的兄弟們都坐到東邊來。”衆人當即移動座位,坐到了東首。在堂下侍候的幫衆上來,在西首擺開一排九張椅子。

貝海石道:“米香主,請客人來會幫主。”米橫野應道:“是。”轉身出去。

過不多時,聽得廳堂外腳步聲響。四名幫衆打開大門。米橫野側身在旁,朗聲道:“啓禀幫主,雪山派衆位朋友到來!”

貝海石低聲道:“咱們出去迎接!”輕輕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天道:“是麽?”遲遲疑疑地站起身來,跟着貝海石走向廳口。

雪山派九人走進廳來,都穿着白色長衫,當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三歲年紀,一臉英悍之色,走到離石破天丈許之地,突然站住,雙目向他射來,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貝海石道:“啓禀幫主,這位是威震四陲、劍法無雙,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氣寒西北’白萬劍白大爺。”

石破天點點頭,又傻裏傻氣地一笑,他只認得跟在白萬劍身後最末一個的花萬紫,笑道:“花姑娘,你又來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時盡皆變色。花萬紫更是尴尬,“哼”的一聲,轉過了頭去。

白萬劍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長子,他們師兄弟均以“萬”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萬劍,足見劍法固然高出侪輩,而白自在對兒子的武功也确實得意,才以此命名。他與“風火神龍”封萬裏合稱“雪山雙傑”,在武林中當真是好大的威名,這次若不是他親來,貝海石也決不會夤夜趕到丁不三家中去将石破天請來。白萬劍在外邊客廳中候石破天延見,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心頭已老大一股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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