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侍劍姊姊,你們定是認錯人了。我既然不是做夢,那個幫主便一定另外有個人。我只是個山中少年,哪裏是什麽幫主了。”
侍劍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沒像到這樣子的。少爺,你最近練功夫,恐怕是震……震動了頭腦,我不跟你多說啦,你休息一會兒,慢慢的便都記得起來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好多不明白的事兒,都要問你。侍劍姊姊,你為什麽要做丫環?”侍劍眼圈兒一紅,道:“做丫環,難道也有人情願的麽?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無依無靠,有人收留了我,過了幾年,将我賣到長樂幫來。本來說要我去堂子火坑裏的,幸好窦總管要我服侍你,我就服侍你啦。”石破天道:“如此說來,你是不願意的。那你去吧,我也不用人服侍,什麽事我自己都會做。”
侍劍急道:“我舉目無親的,叫我到哪裏去?窦總管知道你不要我服侍,把我再送到堂子裏去給人欺侮,我還是死了的好。”說着淚水盈盈。
石破天道:“堂子裏不好嗎?我叫他不讓你去就是了。”侍劍道:“你病還沒好,我也不能就這麽走了。再說,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爺,我是情願服侍你的。”石破天道:“我的病倒好了。你不願走,那就好極了,其實我心裏也真盼望你別走。我怎會欺侮你?我是從來不欺傳人的。”
侍劍又好氣,又好笑,抿嘴道:“你這麽說,人家還道咱們的石大幫主當真改邪歸正了。”見他一本正經的全無輕薄油滑之态,雖想這多半是他一時高興,故意做作,但瞧着終究歡喜。
石破天沉吟不語,心想:“那個真的石幫主看來是挺兇惡的,既愛殺人,又愛欺侮人,個個見了他害怕。他還去搶人家老婆,可不知搶來幹什麽?要她煮飯洗衣嗎?我……我可到底怎麽辦呢?唉,明天還是向貝先生說個明白,他們定是認錯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時覺得做這幫主,人人都聽自己的話,倒也好玩;一時又覺冒充別人,當那真幫主回來之後,一定大發脾氣,說不定便将自己殺了,可又危險得緊。
傍晚時分,廚房中送來八色精致菜肴,侍劍服侍他吃飯,石破天要她坐下來一起吃,侍劍漲紅了臉,說什麽也不肯。石破天只好罷了,津津有味地直吃了四大碗飯。
他用過晚膳,又與侍劍聊了一陣,問東問西,問這問那,幾乎沒一樣事敘不透着新奇。眼見天色全黑,仍無放侍劍出房之意。侍劍心想這少爺不要故态複萌,又起不軌之意,便即告別出房,順手帶上了房門。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無事,便照十八個木偶身上的線路經脈又練了一遍功夫。
萬籁俱寂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響了三下。石破天睜開眼來,只見窗格緩緩推起,一只纖纖素手伸了進來,向他招了兩招,依稀看到皓腕盡處的淡綠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動,記起那晚這個瓜子臉兒、淡綠衣衫的少女,躍下床來,奔到窗前,叫道:“姊姊!”窗外一個清脆的聲音啐了一口,道:“怎麽叫起姊姊啦,快出來吧!”
石破天推開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卻無人影,正詭異間,突然眼前一黑,只覺一雙溫軟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後有人咯咯一笑,跟着鼻中聞到一陣蘭花般的香氣。
石破天又驚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鬧着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孤寂無伴,只一條黃狗作他的游侶,此刻突然有個年輕人和他鬧玩,自十分開心。他反手抱去,道:“瞧我不捉住了你。”哪知他反手雖快,那少女卻滑溜異常,這一下竟抱了個空。只見花叢中綠衫閃動,石破天搶上去伸手抓出,卻抓到了滿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從前面紫荊花樹下探頭出來,低聲笑道:“傻瓜,別做聲,快跟我來。”石破天見她身形一動,便也跟随在後。
那少女奔到圍牆腳邊,正要踴身上躍,黑暗中忽有兩人聞聲奔到,一個手持單刀,一個拿着兩柄短斧,在那少女身前一擋,喝道:“站住!什麽人?”便在這時,石破天已跟着過來。那二人是在花園中巡邏的幫衆,一見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兩邊退下,躬身說道:“屬下不知是幫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着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賠禮之意。那少女向他們伸了伸舌頭,向石破天一招手,飛身跳上了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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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知道這麽高的圍牆自己可萬萬跳不上去,但見那少女招手,兩個幫衆又眼睜睜地瞧着自己,總不能叫人端架梯子來爬将上去,當下硬了頭皮,雙腳一蹬,往上便跳,說也奇怪,腳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呼的一聲,身子竟沒在牆頭停留,輕輕巧巧地便越牆而過。
那兩名幫衆吓了一一跳,大聲贊道:“好功夫!”跟着聽得牆外砰的一聲,有什麽重物落地,卻原來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摔了一跤。那兩名幫衆相顧愕然,不知其故,自然萬萬想不到幫主輕功如此神妙,竟會摔了個姿式難看之極的仰八叉。
那少女卻在牆頭肴得清清楚楚,吃了一驚,見他摔倒後一時竟不爬起,忙縱身下牆,伸手去扶,柔聲道:“天哥,怎麽啦?你病沒好全,別逞強使功。”伸手在他脅下,将他扶起。石破天這一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終于站起。那少女道:“咱們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麽?能不能走?”
石破天內功深湛,剛才這一跤摔得雖重,片刻間也就不痛了。說道:“好!我不痛啦,當然能走!”
那少女拉着他右手,問道:“這麽多大沒見到你,你想我不想?”微微仰起了頭,望着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現了一張清麗白膩的臉龐,小嘴邊帶着俏皮微笑,月光照射在她明澈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兩點明星,鼻中聞到那少女身上發出的香氣,不由得心中一蕩,他雖于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就算再傻,身當此情此景,對一個美麗的少女自然而然會起愛慕之心。他呆了一呆,說道:“那天晚上你來看我,可是随即就走了。我時時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蹤這麽久,又昏迷了這許多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這兩天來,每天晚上我仍來瞧你,你不知道?我見你練功練得起勁,生怕打擾了你的療傷功課,沒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麽?我可一點不知道。好姊姊,你……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那少女突然間臉色一變,甩脫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麽?我……我早猜到你這麽久不回來,定在外邊跟什麽……什麽……壞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慣了,順口便叫到我身上來啦!”她片刻之前還在言笑晏晏,突然間變得氣惱異常,石破天愕然不解,道:“我……我……”
那少女聽他不自辯解,更加惱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怒道:“這些口子中,你到底跟哪一個賤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說!快說!”她問一句“快說”,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連問三句,手上連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喲”,道:“你這麽兇,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女又用力扯他耳朵,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麽?可沒這麽容易。你跟哪個女人在一起?快說!”石破天苦臉道:“我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裏……”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勁,登時将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來,尖聲道:“我這就去殺死她。”
石破天驚道:“哎,哎,那是侍劍姊姊,她煮燕窩、煮人參小米粥給我吃,雖小米粥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殺她。”
那少女兩行眼淚本已從臉頰上流了下來,突然破涕為笑,“呸”的一聲,用力又将他的耳朵一扯,說道:“我道是哪個好姊姊,原來你說的是這臭了頭。你騙我,油嘴滑舌的,我才不信呢。這幾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這臭了頭倒規規矩矩的,碰也沒碰她,算你乖!”伸過手去,又去扯他耳朵。
石破天吓了一跳,側頭想避,那少女卻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輕輕地揉了幾下,笑問:“天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自然痛的。”那少女笑道:“活該你痛,誰叫你騙人?又古裏古怪地叫我什麽‘好姊姊’!”石破天道:“我聽媽說,叫人家姊姊是客氣,難道我叫錯你了麽?”
那少女橫了他一眼道:“幾時要你跟我客氣了?好吧,你心中不服氣,我也把耳朵給你扯還就是了。”說着側過了頭,将半邊臉湊了過去。石破天聞到她臉上幽幽的香氣,提起手來在她耳朵上捏了幾下,搖頭道:“我不扯。”問道:“那麽我叫你什麽才是?”那少女嗔道:“你從前叫我什麽?難道連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說,你認錯了人,我不是你的什麽天哥。我不是石破天,我是狗雜種。”
那少女一呆,雙手按住了他肩頭,将他身子扳轉了半個圈,讓月光照在他臉上,向他凝神瞧了一會,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會開玩笑,剛才你說得真像,可給你吓了一大跳,還道真的汄錯人。咱們走吧!”說着拉了他手,拔步便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開玩笑,你真的認錯了人。你瞧,我連你叫什麽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左手,笑靥如花,說道:“好啦,你定要扯足了順風旗才肯罷休,我便依了你。我姓丁名铛,你一直便叫我‘丁丁當當’。你記起來了嗎?”幾句話說完,驀地轉身,飛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給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沖,腳下幾個踉跄,只得放開腳步,随她狂奔,初時氣喘籲籲的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陣,內力調勻,腳下越來越輕,竟全然不用費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見眼前水光浮動,已到了河邊,丁珰拉着他手,輕輕一縱,躍蔔?泊在河邊的一艘小船船頭。石破天還不會運內力化為輕功,砰的一聲,重重落在船頭,船旁登時水花四濺,小船不住搖晃。
丁珰“啊”的一聲叫,笑道:“瞧你的,想弄個船底朝天麽?”提起船頭竹篙,輕輕一點,便将小船蕩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個缺了一半的月亮。丁培的竹篙在河中一點,河中的月亮便碎廣化成一道道銀光,小船向前蕩了出去。
石破天見兩岸都是楊柳,遠遠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幾家人家,夜深入靜,只覺一陣陣淡淡香氣不住送來,是岸上的花香?還是丁珰身上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轉了幾個彎,進了一條小港,來到一座石橋之下,丁珰将小船纜索系在橋旁垂柳枝上。水畔垂柳枝葉茂密,将一座小橋幾乎全遮住了,月亮從柳枝的縫隙中透進少許,小船停在橋下,真像是間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贊道:“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這裏有艘船停着。”丁珰笑道:“怎麽到今天才贊好?”鑽入船艙取出一張草席,放在船頭,又取兩副杯筷,一把酒壺,笑道:“請坐,喝酒吧!”再取了幾盤花生、蠶豆、幹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見丁珰在杯中斟滿了酒,登時酒香撲鼻。謝煙客并不如何愛飲酒,只偶爾飲上幾杯,石破天有時也陪着他喝些,但喝的都是白酒,這時取了丁珰所斟的那杯酒來,月光下但見黃澄澄、紅豔豔的,一口飲下,一股暖氣直沖人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澀。丁珰笑道:“這是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道可還好麽?”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味兒豈還有不好的?”
啪的一聲,丁珰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濺得滿裙都是。酒杯骨溜溜滾開,咚的一響,掉人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發顫,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聲道:“我爺爺來啦!”
石破天擡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雙腳垂在頭頂,不住晃啊晃的,顯然那人是坐在橋上,雙腳從楊枝中穿下,只須再垂下尺許,便踏到了石破天頭上。那雙腳上穿着白布襪子,繡着壽字的雙梁紫緞面鞋子。鞋襪都十分幹淨。
只聽頭頂那蒼老的聲音道:“不錯,是你爺爺來啦。死了頭,你私會情郎,也就罷了。怎麽将我辛辛苦苦弄來的二十年女貞陳紹,也偷出來給情郎喝?”丁珰強作笑容,說道:“他……他不是什麽情郎,只不過是個……是個尋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尋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這麽好?連爺爺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賊,你給我滾出來,讓老頭兒瞧瞧,我孫女兒的情郎是怎麽個醜八怪。”
丁珰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寫字,嘴裏說道:“爺爺,這個朋友又蠢又醜,爺爺見了包不喜歡。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給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愛喝酒,随手抓了一個人來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劃的是“千萬別說是長樂幫主”九個字,可是石破天的母親沒教他識字讀書,謝煙客更沒教他識字讀書,他連個“一”字也不識得,但覺到她在。己掌心中亂搔亂劃,不知她搞什麽花樣,癢癢的倒也好玩,聽到她說自己“又蠢又醜”,又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有氣,将她的手一摔,便摔開了。
丁珰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寫道:“有性命之憂,一定要聽話”,随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幾下,像是示意親熱,又像是密密叮囑。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親熱,心下只覺歡喜,卻不明所以,只聽頭頂的老者說道:“兩個小家夥都給我滾上來。阿珰,爺爺今天殺了幾個人啦?”
丁珰顫聲道:“好像……好像只殺了一個。”
石破天心想:“我撞來撞去這些人,怎麽口口聲聲的總是将‘殺人’兩字挂在嘴邊?”
只聽得頭頂橋上那老者說道:“好啊,今天我還只殺了一個,那麽還可再殺兩人。再殺兩個人來下酒,倒也不錯。”
石破天心想:“殺人下酒,這老公公倒會說笑話!”突覺丁珰握着自己的手松了,眼前一花,船頭上已多了一個人。
只見這人須發皓然,眉花眼笑,是個面目慈祥的老頭兒,但與他目光一觸,登時不由自主地機靈靈打個冷戰,這人眼中射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兇狠之意,叫人一見之下,便渾身感到一陣寒意,幾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頭一拍,說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爺爺的二十年女貞陳紹!”他只這麽輕輕一拍,石破天肩頭的骨骼登時格格地響了好一陣,便似已盡數碎裂一般。
丁珰大驚,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爺爺,你……你別傷他。”
那老人随手這麽一拍,其實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拟這一拍便将石破天連肩帶臂的骨骼盡數拍碎,哪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觸,立覺他肩上生出一股渾厚沉穩的內力,不但護住了自身,還将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時加催內力,手掌便會向上彈起,當場便要出醜。那老人心中的驚訝實不在丁珰之下,便即嘻嘻一笑,說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喝我的好酒。阿珰,斟幾杯酒上來,是爺爺請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珰大喜,素知爺爺目中無人,對一般武林高手向來都殊少許可,居然一見石破天便請他喝酒,委實大出意料之外。她對石破天情意纏綿,原認定他英雄年少,世間無雙,爺爺垂青賞識,倒也絲毫不奇,只是聽爺爺剛才的口氣,出手便欲殺人,怎麽一見面便轉了口氣,可見石郎英俊潇灑,連爺爺也為之傾倒。她一廂情願,全沒想到石破天适才其實已然身遭大難,她爺爺所以改态,全因察覺了對方內力驚人之故,他于這小子的什麽“英俊潇灑”,絲毫沒放在心上。何況石破天相貌雖不醜,卻不見得有什麽英俊,呆蠢則有之,“潇灑”兩字更沾不上半點邊兒。當下丁珰喜滋滋地走進船艙,又取出兩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給爺爺,再給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後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這娃娃既給我阿珰瞧上了,定有點來歷。你叫什麽名字?”石破天道:“我……我……我……”這時他已知“狗雜種”三字是罵人的言語,對熟人說了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說起來卻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無旁的名字,因此連說三個“我”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悅,道:“你不敢跟爺爺說麽?”石破天昂然道:“那又有什麽不敢?只不過我的名字不大好聽而已。我名叫狗雜種。”
那老人一怔,突然間哈哈大笑,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飛動,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雜種!”
石破天應道:“嗯,爺爺叫我什麽事?”
丁珰啓齒微笑,瞧瞧爺爺,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轉,妩媚不勝。她聽到石破天自然而然地叫她的爺爺為“爺爺”,那是承認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寫字,要他不可吐露身份,他居然全聽了我的。以他堂堂幫主之尊,竟肯自認‘狗雜種’,為了我如此委屈,對我鐘情之深,實已到了極處。”
那老人也心中大喜,連呼:“好,好!”心想自己一叫“狗雜種”,對方便即答應,這麽一個功夫了得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帖帖,不敢有絲毫倔強,自令他大為得意。
那老人道:“阿珰,爺爺的名字,你早跟你情郎說了吧?”
丁珰搖搖頭,神态忸怩,道:“我還沒說。”
那老人臉一沉,說道:“你對他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為什麽連自己的身份來歷也不跟他說?說是假好吧,為什麽偷了爺爺二十年陳紹給他喝不算,接連幾天晚上,将爺爺留作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這小子的口裏?”越說語氣越嚴峻,到後來已聲色俱厲,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說來更一字一頓,同時眼中兇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着,也不禁栗栗危懼。
丁珰身子一側,滾在那老入懷裏,求道:“爺爺,你什麽都知道了,饒了阿珰吧。”那老人冷笑道:“饒了阿珰?你說說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酒’效用何等神妙,給你這麽胡亂糟蹋了,可惜不口丁惜?”
丁珰道:“阿珰給爺爺設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說來倒稀松平常。倘若說配制便能配制,爺爺也不放在心上了。”丁珰道:“我見他一會兒全身火燙,一會兒冷得發顫,想起爺爺的神酒兼具陰陽調合之功,才偷來給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驗。這麽一喝再喝,不知不覺間竟讓他喝光了。爺爺将配制的法門說給阿擋聽,我偷也好,搶也好,定去給爺爺再配幾瓶。”那老人道:“兒瓶?哈哈,幾瓶?等你頭發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齊這許多珍貴藥材,給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聽着他祖孫二人的對答,這才恍然,原來自己體內寒熱交攻、昏迷不醒之際,丁珰竟然每晚偷了他爺爺珍貴之極的什麽“玄冰碧火酒”來喂給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死,多半還是她喂酒之功,那麽她于自己實有救命的大恩,耳聽得那老人逼迫甚緊,便道:“爺爺,這酒既是我喝的,爺爺便诃着落在我身上讨還。我一定去想法子弄來還你,若是弄不到,只好聽憑你處置了。你可別難為丁丁當當。”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氣。這麽說,倒還有點意思。阿珰,你為什麽不将自己的身份說給他聽。”丁珰臉現尴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沒問我,我也就沒說。爺爺不必疑心,這中間并無他意。”
那老人道:“沒有他意嗎?我看不見得。只怕這中間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頭的心事,爺爺豈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地愛上了他,只盼這小子娶你為妻,但若将自己的姓名說了出來啊,哼哼,那就非将這小子吓得魂飛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瞞得一時,便是一時。哼,你說是也不是?”
那老人這番話,确是猜中了丁珰的心事。那老人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聞名喪膽,個個敬而遠之,不願跟他打什麽交道,他卻偏偏要人家對他親熱,只要對方稍現畏懼或是厭惡,他便立下殺手。丁珰好生為難,心想自己的心事爺爺早已一清二楚,倘若說謊,只有更惹他惱怒,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爺爺的姓名說了出來,十九會将石郎吓得從此不敢再與自己見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時間憂懼交集,既怕爺爺一怒之下殺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來歷,這份纏綿的情愛就此化作流水,不論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顫聲道:“爺爺,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說道:“你怕人家瞧咱們不起,是不是?哈哈,丁老頭威震江湖,我孫女兒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但不以爺爺為榮,反以爺爺為恥,哈哈,好笑之極。”雙手捧腹,笑得極是舒暢。
丁珰知道危機已在頃刻,素知爺爺對這“玄冰碧火酒”看得極重,自己既将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爺爺名字,他如此大笑,心中實已惱怒到了極點,當下咬了咬唇皮,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爺爺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爺爺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丁丁的,倒也好聽。”
丁珰道:“他老人家的名諱上‘不’下‘三’,外號叫做那個……那個……‘一日不過三’!”……
她只道“一日不過三”丁不三的名號一出口,石破天定然大驚失色,一顆心噗噗噗地跳個不住,目不轉睛地瞧着他。
哪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爺爺的外號很好聽啊。”
丁珰心頭一震,登時大喜,卻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說的是反話,問道:“為什麽你說很好聽?”
石破天道:“我也說不上為什麽,只覺得好聽。‘一口不過三’,有趣得很。”
丁珰斜眼看爺爺時,只見他捋胡大樂,伸手在石破天肩頭又是一掌,這一掌中卻絲毫未用內力,搖頭晃腦地道:“你是我生平的知己,好得很。旁人聽到了我‘一日不過三’的名頭,卑鄙的便歌功頌德,膽小的則心驚膽戰,向我戟指大罵的狂徒倒也有幾個,只有你這小娃娃不動聲色,反而贊我外號好聽。很好,小娃娃,爺爺要賞你一件東西。讓我想想看,賞你什麽最好。”
他抱着膝頭,呆呆出神,心想:“老子當年殺人太多,後來改過自新,定下了規矩,一日之中殺人不得超過三名。這樣一來便有了節制,就算日日都殺三名,一年也不過一千,何況往往數日不殺,殺起來或許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殺雪山派弟子孫萬年、褚萬春,就只兩個而已。另外再加一個,最多也不過三個。這‘一日不過三’的外號自然大有道理,只對惜江湖上的家夥都不明白其中的妙處。這少年對我不擺架子,不拍馬屁,已可算十分難得,那也罷了,而他聽到了老子的名號之後,居然還十分歡喜。老子年逾六十,什麽人沒見過?是真是假,一眼便知,這小子說我名號好聽,可半點不假。”沉吟半響,說道:“爺爺有三件寶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經給你喝了,那是要還的,不算給你。第二寶是爺爺的一身武功,娃娃學了自然大有好處。第三寶呢,就是我這個孫女兒阿珰了。這兩件寶物可只能給一件。你是要學我武功呢,還是要我的阿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