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曹子惠不理會馮以英的哀求,徑自去了夏如雪家,一是為夢裏夏如白怪她不燒金元寶的事不安。掀開卧房的門簾子,瞅見夏如雪在床上面朝裏睡着。夏如雪只是假合着眼想着心事,聽到門簾子窸窣得響,翻轉身,見是曹子惠,穿了一件大地黃的披風,一頭長卷發均勻地搭在肩頭,比先白胖了些,歡喜地說:“子惠,你來看小姨呢。”低頭又嘆曹子惠遠嫁的處境,遇到一個喜歡挑剔的婆婆,這兒的婆婆總是對外地的媳婦有種偏見,不過幸虧曹子惠的家境殷實,才不至于有人很為難她。夏如雪撐着床板下了床,笑着對曹子惠說:“你先坐着,我給你去弄飯吃。前幾日買了米豆腐,你最喜歡吃的。”曹子惠拉住了夏如雪的手,憋不住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夏如雪見她人好好得,卻流了淚,一臉錯愕,摸着她的額頭,說:“怎麽呢?好好得,哭什麽?是受什麽委屈了嗎?”這話撞到了她的心上,自己在馮以英家就像一個外人,以前又何曾在吃穿方面虧待過自己,現在只有在這裏才能找到一種家的感覺,想着這些有的沒得的事,總感覺自己受了委屈,淚水湧得滿臉都是。夏如雪見她越發哭得厲害,想着莫蘭來她家的光景,以及曹子惠進門就哭,這兩件事兒對景,安慰她說:“傻孩子,哭吧,哭過就好了。”哭了一會,曹子惠用右手擦去眼裏的淚漬,抽抽咽咽地說:“小姨,我在那裏過得好累啊。他們母子可真是一條心,我嫁的不是一個人,嫁的是他和他媽。我每次在馮以英面前說他媽,他心裏眼裏只有他媽,從來就沒有我。還說我不幫他媽做家務,喜歡為些小事情生氣。”夏如雪還以為莫蘭向她說了些不公道的話,原來只是夫妻間的一些小事而已,笑着說:“傻孩子,馮以英這是會做人。如果他在你面前說他媽的不好,他想的是你會遠離他媽,結果鬧得婆媳不和,他這是在拉近你和你婆婆的距離啊。也希望你能對他媽有好印象,一家人和和氣氣地過日子。”曹子惠聽夏如雪在幫馮以英說話,嚯了一聲說:“小姨,你根本就不懂我。”夏如雪嘆了口氣,心想莫蘭曹子惠都生了一口閑氣,說:“哎,你是一個聰明人,怎麽會那麽糊塗。”見外面日色已西移,轉頭對曹子惠說:“我去燒啤酒鴨給你吃。”
晚飯時,夏如雪一個勁地給曹子惠夾鴨肉。曹子惠面露難色地說:“小姨,我在那裏都發胖了,你還給我夾那麽多。前不久我那婆婆剛吃了鴨。”夏如雪說:“無論嫁到誰家,都得在別人家好好過日子。”曹子惠低頭吃飯不做聲,覺得說再多話都是多餘。
第二天午飯後,曹子惠在院裏閑瞅着那些花,夏如雪今年多栽植了些菊花。曹子惠看着那些白菊花,想象着它們在風中鬥霜迎雪,卻還是那麽得如絲披縷,柔白多姿。又想起那年在花園裏和夏如白剪菊花枝,就如現在夏如雪扶過菊花梗,茫茫然然地記起一句物在人亡兩不知,向夏如雪說:“小姨,那次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媽說我沒有給她燒金元寶,你給她燒了嗎?”夏如雪說:“你媽都已經去世大半年了,想起她養育我一場不容易啊。我今年開始給她燒紙包封,年年都要給她燒。”曹子惠夏如雪又說起了去年的事,話頭不知不覺地轉到了馮家的事上,夏如雪說:“聽說你們家要種葡萄呢。”曹子惠笑着說:“是啊,已經開始請人挖田了,好像那個王嬸也去幫我們做事了。”
正說着,院裏撒落了幾點秋雨,她們剛跑進中堂裏,只見王西飛身躲進了檐子的下面,抱怨地說着:“這鬼天氣,上午還是日頭煌煌得,曬得厲害。”夏如雪笑着給王西倒了一杯開水,王西手捂着冒着熱氣的瓷杯說:“阿雪,把你的鴨子賣一個給我。”夏如雪說:“我這養的是土鴨,城裏的人還到處找這種只吃谷物的鴨子,有的人還高價買,像你們家那麽有錢,就不會為這點子小錢計較。外頭都賣到一百,我這兒只賣八十給你,保證有七八斤一個。”王西笑着說:“我還沒講價,你倒先說上嘴了。我們是老熟人,那你就按這價捉一只給我。”夏如雪笑着說:“你現在又有錢賺呢,在幫我姨侄女家挖田,多少錢一天呢?”王西說:“這鄉下的活你不做,總有人搶着做,還愁找不着人嗎?哪怕四十多塊錢一天,都有人去做。這種葡萄花錢就更厲害,你們家馮以英可得多準備些錢,今天中午,馮以英挖田挖到一半就暈倒了,我們趕緊把他送回了家。現在的年輕人哪裏吃得起苦。”曹子惠先聽到葡萄園要花很多錢,不以為意,後聽到馮以英暈到了,心內突突得。夏如雪曹子惠忙問:“要不要緊啊?”王西說:“有人給他刮了痧,又吊了水,也沒出什麽大事,聽說你老公馮遠程也病了一場。”夏如雪說:“是啊!還多虧你挂着,現在差不多快好了。”曹子惠截住了夏如雪的話頭說:“小姨,怎麽沒有聽到你向我說起過。”王西笑着接口說:“你那小姨最會瞞不幸的事,寧願自己一個人擔着事,也絕不會讓親人操半點子心。還記得我去接你那會,你小姨瞞着你說她有事。”王西的直言說得夏如雪有點難堪,說:“就你王西這張嘴讨人嫌,天都快黑了,快捉着你的鴨子回去吧。”王西又略坐了下,才跟着夏如雪去鴨圈裏捉了只鴨,撐着夏如雪給她的傘走了。
夏如雪送走王西後,轉身進了卧房,看見曹子惠拿着一本彩繪書在看,說:“你姨爹在外得了病,我急死了,急得覺都睡不着。馮以英病了,你卻有閑心看書。”原來曹子惠聽王西說馮以英沒什麽大礙,家裏有莫蘭會精心照顧馮以英,也就不再理會。一會,夏如雪說:“近着在這裏,你還可以去看看,我想去看看你姨爹都不能。”夏如雪在那裏說着自己的人情道理,曹子惠卻獨自沉浸在彩色的時裝報告書裏。
第二天晌午,夏如雪備了一盒子的青棗,還有一白袋子的早橘,使曹子惠帶回家去,說:“今天趕集,我還得去街上賣鴨子,你就幫我向馮以英說聲,讓他好了,到我這裏來玩。這些小東西給他帶去,閑着沒事時吃吃。”曹子惠說:“小姨,你費心,他不大愛吃這些東西的。”夏如雪說:“這是小姨的一片心意,馮以英看着也喜歡,你不要嫌少嫌不好。”曹子惠也就接過了袋子。
曹子惠坐別人的船回到家,瞅見正屋裏沒人,心想着他們現在還在挖田,于是提着東西來到吊腳樓這邊,見房門關着,便隔着木雕花紋的窗子往裏看,只見馮以英正歪斜着身子躺在床上睡覺。曹子惠推了推門,原來門沒有關,想捉弄一下他,便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挨着床沿邊坐了,見他口邊流着哈喇子,又從袋子裏拿出一顆青棗,往他口裏放。馮以英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覺口裏像是有什麽硬東西,蠕動了下嘴唇,那棗卻掉在了被窩上,又隐隐約約地聽到有人在小聲地笑,睜開松松的眼皮一看,曹子惠正噗嗤地大笑了起來。馮以英有氣無力地說:“我脫了一天的水,今天在家休息,你一進來就只知道這樣。”曹子惠說:“你昨天不是好了嗎?”馮以英把盼她關心自己的心涼了半截。
馮以英想要用一顆愛心去感化曹子惠,希望曹子惠也能對自己溫柔體貼。現在想來,只有一個女人愛護自己。莫蘭雖又氣又痛,說:“蠢貨,這下好了,為了你那媳婦的美夢,夢到病了吧!繼續做你當初做的會計工作,不是挺好嗎?非得在這種窮地方幹這種苦活。你不清楚嗎?還是腦袋被燒壞呢?你不知道那胖大嬸,雲長哥種葡萄嗎?賠了三年,第四年才賺錢。你那幾年賺的錢夠你砸得嗎?都說養大的兒,會被別人搶去心,你的心被油浸了。曹子惠那人也特不像我們這兒的媳婦,別人家的媳婦是洗衣做飯掃地,你那曹子惠呢?會什麽?每天打扮得光鮮亮麗。”馮以英當時聽着這些關于曹子惠的是非,心裏很難受,憋屈得慌,但莫蘭也是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又怎麽能跟莫蘭沖火,也只好忍着。不過細細兒想來,自己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啊?自己竟還不如廊檐上的蜘蛛,它至少可以等來自投羅網的蚊蟲。而生活就是一張縫縫補補的網。馮以英他自己用心地呵護着這段感情,縱容着曹子惠,卻始終換不回來她的一絲體貼。馮以英又轉念一想,既然選擇了曹子惠,至于她怎麽對我,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事呢。可自己心中對她的喜歡卻是淡淡得,那種叫責任心的東西開始占據他全部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