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掉了一個馬甲
他問得急, 三兩步就抱着畫走到了君漓的桌前, 本就明亮的眸子愈發璀璨生光。
君漓睨了一眼被他抱在懷裏的畫, 微微斂神, 眸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東西, 進而雲淡風輕地從他手中把畫拿了過來, 一邊用袖子擦拭上面沾惹的塵埃, 一邊淡淡道,“這是我的。”
“怎麽可……”鐘望舒還想說什麽,察覺到君漓眸中的不悅, 便拱手施禮道,“敢問太子爺,這幅畫是如何得來?”
君漓雖不解他為何如此追問, 但莫名有些不悅, 語氣也就涼了些,“別人送的。”
鐘望舒皺緊眉, “誰送的?”
“與你無關。”君漓的手剛好擦拭到畫卷角落的署名:重澈。瞬間的思考過後, 他的眸色更深了些, “怎麽, 你見過這畫?”
“何止是見過?太子爺, 這就是我畫的!”鐘望舒指着落款, “‘雲浪千重,唱澈柳風’,‘重澈’是我給自己取的雅號。這幅畫是我兩年前畫給……一位故人的。”
本想說“心上人”, 但君漓此時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樣讓他話到嘴邊下意識打了個突突, 便成了“一位故人”。
片刻過後,君漓忽然挑眉問道,“既是你畫的,那你可知這幅畫叫什麽名字?”
什麽名字?
鐘望舒頓了一下,這幅畫是阿笙拟題讓他畫的,似乎是叫……“清溪曲折澗潭幽。”
“哦?”尊貴的太子爺神情向來令人捉摸不透,好比現在,不知怎麽的就愉悅了起來,連着嘴角都勾起了一抹莫名的弧度,“為何要以此題為畫?”
鐘望舒搖頭,“不知,故人之言,微臣見意境不錯,便遵循她的意思畫了出來。”
“清溪曲折澗潭幽……意境确實不錯。”君漓忍不住輕聲呢喃,其中興烈而又故意抑制的語調尤為值得人深思揣摩,“真是好巧……”
錦閣主,果然是你。
尚未摸得清頭腦,鐘望舒還惦念着為什麽自己送給阿笙的畫落到了太子爺手裏。
青崖卻在一旁看透了一切,心道錦閣主本尊這回八成是又落到了太子爺手裏。
“怎麽就好巧了?”鐘望舒覺得哪裏不對勁,可說不上來,搞得他心裏癢癢,又不敢直接說出名字詢問,“太子爺,這幅畫究竟是誰送給你的?”
君漓抿起嘴角,不動聲色地将畫卷起,“這你就不必管了,不關你的事。墨竹,送客。”
鐘望舒還待要再說,墨竹已經将他攔住,朝門外伸手,“鐘大人,請吧。”
容不得再說一個字,人已經被打發走了。
忽然沉靜下來的書房中,只有青崖斟茶時輕靈的嘩啦聲,君漓的思緒也在輕靈聲中漸漸飄回三月初七那晚。
清風吹不散雲翳,明月照不到竹林,一片清涼的黑暗之中,因為踩滑了青苔,她那雙柔夷一般溫涼滑嫩的小手與他交握在一起,溪水泠泠作響,她赤足踩在水中,笑語晏晏。
他承認自己極想窺她容顏。
後來她險些絆倒,他便扶了一把,哪裏曉得她竟不識好歹,在他手臂上撓出了幾條血痕來,像只張牙舞爪的小野貓。
再後來,她的青絲散下,鋪了滿身。
一吻。
雲開霧散時有月光漏出,他再擡眼去看時,她徒留了一襲青衣背影,筆走丹青間,如墨在紙上浸染,水中蔓延,又似入他的心田。
不曉得她是如何那麽快解開紅綢的,最後紅綢一端空落落地拴在他的手腕,另一端蜿蜒垂在地上,他竟覺得整個俗世霎時間寂寥無比,失去了很多說不清的東西。
明珠遺光之後,他還曾專門派人找過她,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和動亂,他沒有大動幹戈,這才讓她逃掉了。
恰是時,宮中又傳來懿旨,要他回宮參加芙蓉春繪,于是兩人徹底成了過客。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沒有下文的邂逅大多也沒什麽意趣。
太子爺自認不是個多情的人,也不是容易動情的人,如果因為幾次跳錯拍子的心悸就翻天覆地死去活來,倒也不像他的作風。
因此,此事就這麽不了了之。就像是荒蕪已久的野草中生了一抹綠意,雖不影響全局,卻無法在觀賞野草時自動将其剔除在外。
如今不一樣了。
這抹綠生得愈發盎然,已經到了太子爺想視而不見也不得的地步。當時是她先跑過來問他要不要一起湊合湊合結伴而行,因此,是她先招惹的,不是他。
太子爺嘴角微微一勾,心中蓋棺定論就是:錦閣主身為本太子的輔臣,竟然意圖勾|引本太子,且還讓她勾|引到手了,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至少要親一口作補償。
錦閣主隐瞞兩年前柳州邂逅實情,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至少要給他親一口消氣。
錦閣主親了本太子占了個天大的便宜後撒腿就跑,這件事也不能就這麽算了,至少要親回來。
思及此,君漓斂起神色看了一眼外面的日頭,似乎是晌午,時辰正好。
他垂眸輕拂衣擺,起身往外走去,“去天樞閣。”
墨竹一愣,“太子爺早晨剛從那裏回來……”
君漓面不改色,“三個時辰沒見到阿笙,本太子想了。”
青崖:太子爺您自打認識錦閣主之後,日子清閑了,時間寬裕了,奏折也已經不重要了。
***
天樞閣沉浸在嚴肅沉靜的氣氛中。
被太子爺想念的阿笙被雲書勒令不準下床好好休息,因此只得坐在床榻上,用小桌子辦公務,她一邊随手撥弄手腕上的相思子,一邊思索方才那筆生意。
黑市一直都是朝廷的心頭大患,如果接了這筆生意,派遣合适的人押送貨物,趁機潛入黑市,或許還能想法子将背後勢力給套出來。
如果以天樞閣的名義請黑市幕後操縱者出來見一面,想必不難。
可相應的,風險實在太大了。
若是先禀明陛下,派朝廷軍馬随天樞閣兵奴前去圍剿這股勢力,無非就是兩種結果:第一,此舉成功,黑市被完全瓦解,為江湖和朝廷兩大巨頭一齊除了禍患,雖然這很值得歡喜慶賀,但同時也暴|露了天樞閣和皇室的關系。
倘若天樞閣剛把貨送到黑市,黑市就被官兵包抄,這……
錦笙想過,可以對外說皇室與天樞閣簽了單子,只是一時聯手對付黑市。但考慮到皇室鑲了金的面子,考慮到景元帝尊貴的臉皮,這個法子只得作罷。
畢竟在外人看來,天樞閣并不是什麽道上的好鳥,黑白通吃都是小事,關鍵上它也是個殺人放火後可以罔顧王法的地方,某種意義上和項城黑市沒有區別,甚至因為坐落皇城汜陽且占地面積十分廣闊顯得更為嚣張。
皇室要真和天樞閣聯手對付黑市,那麽景元帝一定能夠成為數十年來小老百姓茶餘飯後最大的談資,再由天橋下說書人胡謅幾句,歷史典籍之中定能為他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錦笙也想過,或許可以直接由天樞閣的人對陣黑市背後勢力,雖然會犧牲一個單子,但換取了百姓安居樂業,從此江湖上少了一個聽之人心惶惶、聞風色變的地方,天樞閣功不可沒。
但萬一這個背後勢力極其龐大,天樞閣打不過怎麽辦?那不僅毀了一個單子,毀了天樞閣的名聲,也沒有讓百姓安居樂業。這就會十分尴尬,連同着景元帝私底下都會很尴尬。
第二種結果,和朝廷聯手清剿黑市勢力卻失敗了。失敗也分很多種,完全失敗,靠近成功的失敗。
前者的幾率很小,畢竟黑市的背後勢力再大不可能大過朝廷去,否則他們就不會躲着官府,而是自立為王謀朝篡位了。
話又說回來,後者的幾率更大,留下的禍患也更深。
比如說,官兵漏了幾個黑市據點,漏了幾個黑市背後勢力,今兒個官兵以為自己大勝而歸就得意忘形,明兒個這些漏網之魚就可卷土重來東山再起。
甚至因為有了血淚的教訓,他們還能将黑市的勾|當做的更加滴水不漏,黑市的據點藏得更天衣無縫。
漏網之魚不可小觑,若是沒有斬草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不是白來的。
錦笙想了無數種方法,始終都逃不開兩點:要麽天樞閣和皇室的關系會暴|露于人前,要麽清剿勢力失敗,留下更深的禍|根。
歸根到底,其實就是一點,黑市的背後勢力沒有摸清楚,知己知彼方才百戰不殆,這麽空想,怎麽都行不通。
錦笙摩挲相思子的手頓住,決定先将此事寫下來存個檔,再禀報上去,摸出一杆兔毫,她認真捋思路,提筆書寫,将此事來龍去脈和自己想要借機鏟除黑市背後勢力的想法一同記下。
與此同時,又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以及這些可能性的後果等用另一張紙記錄。
這邊還沒寫完,房門便被人敲響,她頭也沒擡,以為是雲書,“進來。”
直到來人身上清冷的香氣萦繞鼻尖,錦笙才驀地吓了一跳,怔怔地擡眸,趕忙改坐為跪,就着床榻見禮,“參見太子爺!您怎麽……”又來了。
偷得浮生半日閑是好事,但像您這麽總去偷約莫也不大對……
君漓唇畔抿着淡淡的笑,絲毫不掩飾,看得錦笙心裏一陣發毛,直到她錯開了眼神,他才輕聲道,“我怎麽?”
錦笙坐在榻上,擡眸看了他一眼,試探道,“您怎麽,又有空來探望草民?草民記得……您一直挺忙的。”
“本太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心頭郁結,需要錦閣主開導。”君漓挑眉,勾着嘴角睨她,聲音意外地溫柔,“過來,把手伸出來。”
斟酌了片刻,錦笙緩緩伸手,“做什麽?”
君漓悠悠接過她的手,在掌心輕輕捏了一下,才向腕處滑去,“你還記不記得,這個地方,曾經系過……”
話還沒說完,他垂落的視線幽幽盯緊了錦笙皓白的手腕。
那裏,系着一串火紅的相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