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算命
長年沒菜，靠喝鹽水湯的知青們，平日村裏偷蔥摸蒜，趁趕集，沿途摘點豆角、擰個南瓜的，都算舉止再正常不過。但小張集上行竊被捆吊着示衆，無形中把知青都歸入盜賊嫌疑，讓我們顏面丢盡。
近來，我更發現他行為詭異：那麽壯實，怎老見着往公社衛生所鑽？
前不久他又出奇聞。一圓圓臉身材豐盈的女知青，千裏找來，說是他親妹。咦，他竟有個下放別處的妹妹？自以為跟他已是無所不談的夥伴，我真糊塗了：他自小沒娘，殘腿父親柱凳挪行，靠街邊賣冰棍、吃救濟吊命，三兩下就給搗鼓出個親妹，以前怎從沒聽他提起，莫非他毫不起眼的父輩，過去還有段緋色秘聞？世間有些事，還真就不能按常規推論。不見現今才搞清，小鳥的祖先竟然是恐龍？真人不露相。他隊裏人都說，兄妹倆眉額像，說話像，絕像。兄妹相見淚直流，旁人都看得眼濕。而共同的認知，三天後，卻讓清晨搬梯子，爬閣樓上晾青菜的東家婆婆，差點掉下來——夜裏竟“兄妹”同床。
不知怎的，這時代人們，都拿我們這些20來歲知青，與社會主義江山永不變色緊綁一塊，純粹當在校學生看。肩負神聖事業，哪容這般亵渎？
按說，露餡了就自認倒黴吧，他卻鴨子死了嘴硬。無良人，不惜讓所有同仁背黑鍋。他還故作驚訝：我們城裏都這樣，有啥奇怪嘛？都這樣。你們這兒大人、小伢，哪怕屁股露外面，頭上都裹一層又一層；死了家人，幾十裏都來又唱又跳，大聯歡。一樣的嘛，風俗。懂不懂：風——俗。
雷劈的！這忽悠，已達何等境界，叫多少人驚掉下巴。
他壓根就低估了鄉親們的智商。卻反倒似往翻滾的沸油鍋，摻下瓢冷水，驟然爆炸。看看，連我村父老，都沖我直晃腦：風俗，你們大城市時興這樣？說說看，喂，對自己親妹子也——也下手哇？
像發現座金礦，死命的窮挖窮掏。
放他媽的狗屁。成了冤大頭，我百口莫辯。我看出，身邊的熱心者，也全是驚裏藏樂，沒安好心。一臉黃鼠狼相。
幾時起，知青都信算命了。“這場大革命”洗禮的純一代唯物者，經下放三兩年打磨，竟然全都改姓。小張扒竊又加“作風問題”，前程盡毀。可謂“癞□□剝皮眼不閉，黑甲魚剖腹心不死”——他還心存僥幸，約我去算命。
是的，人靠着希望支撐。不見西方人在上絞刑架前，也來個牧師半天絮叨？不見現今彩票小店，無不是生意紅火？誰都花兩塊錢，滿面紅光的揣着個夢想。何況淪落天涯的一幫潦倒年少？我作陪。
他一路愁苦哀嘆，整年全公社“老三屆”沒走幾個，“新三屆”又一批批來。問我，趕集看見沒，有個女知青，哪大隊的，總穿着那花格衣服。一臉皺紋，抱孫子的相，再等調出去，嫁人哪個要？
“知識青年”，多有內涵的稱謂。都知道，我們是來接受“再教育”的。一如國家黨政領導幹部，高就前，先去黨校培訓。走程序。而實則，是叫花子坐花轎。我們這批人，長身體時就挨餓，該讀書時就停課，該工作時就下鄉。“教育”都免了，還談什麽“再教育”？要試試肚裏點文墨，請讀一封真實家書：
偉大的爸爸，漂亮的媽媽：（亂用形容詞）
離開你們很久了，非常想念你們，你們好嗎？我響應□□他老人家的號召，上山下鄉與平下中農（貧下中農）相接和（結合），這裏的平下中農（貧下中農）對我們很關壞（懷），分給我們口良（口糧）。我們疼裏（屯裏）女知青比男知青少。我們知青點沒有電燈，晚上點煤油燈，但是我們在一起要（耍）得很好。現在我們每天都上山打架（柴），在山上口幹了就何（喝）全（泉）水，惡（餓）了就吃幹良（糧）。男知青喜歡抱作（幫助）我打架（柴）。我現在肚子（膽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我們這裏有的知青上吊（調）了（指回城參加工作，參軍，進學校），我也要争取上吊（調），有機會我就上吊（調）。爸爸媽媽你們要保重，永別了。（再見）（用詞不當）
女兒 ×× 1972年×月×日
（曾作為“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傳閱資料的這封信，反映了一般“知青”的真實文化程度）。
小張嘆息：“媽х也不打仗。打場世界大戰，打它個血流成河！老子不怕死。上前線哪裏槍響往哪沖，炮彈炸在身邊，保證眼都不眨。打不死打殘也好啊，回來，一輩子吃喝不就有着落了？”
并非大話。和他同去趕集的路上，就曾見過他的過激反應：好好的，就突然愣杵着，異于常人地張耳搜索；哪有點異常聲響，随時準備沖上去。有次剛上集，他就奮不顧身，攀上了街邊煙子滾滾的瓦房頂。別人都朝他大喊：“下來，下來！瓦踩破了！那是人家熏蚊子。”上去兩人給強行帶下。
他“好”表現，可能是初來時的“糧站事件”所致。
排隊領供應糧，發現排他前頭的個農民，鬼鬼祟祟在手裏弄啥。哈，有膽吧？捏個筆頭，把“獸皮獎售糧”領糧憑條斤額“5”的前頭，添上個“2”。可別小瞧這數量不大的未遂盜案，糧站擇趕集日，鎮上特地舉辦了場聲勢不小的專題“教育會”。領導講話後，作為先進人物，大衆前，小張手執麥克風：“階級鬥争一抓就靈！（可能撿來的詞，就此告罄）我們知識青年，可是……反正都……，但是……可是呢……”似只癟皮囊似的晃晃着，半天。他滿面通紅，不吝“可是、但是”。鬼知道講的什麽。事後，我曾問他咋那風格。他一笑：“那大場合，講話總得點……那…不是……套…套頭。”哦，講不出內容，他拿着“可是、但是”一頓猛砸。當洋派唬人。
獨特的招式，卻從未給他帶來希望。
他懊喪地拳砸肩臂，哀嘆自己命輕命賤，別處稱過，就一兩二錢。哀嘆一身配件，怎就生得那結實。
喜歡病病癆癆？看他眉頭緊鎖，我笑了。他信命，信得真。繼而我又憂郁地想：你還好啊，有大戰可盼。若打起仗來，參軍，我這成分，“政審表”都不敢填。更不敢再往下想：政審？所有招工單位，都不約而同達成一個默契，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
這也是我背負的最大痛點。
但他滿臉陰霾，很快消散了：小聲問起我可有過女朋友，動過女人沒，怎就從沒見過跟哪女知青來往。問，從來女人的嘴也沒親過？我紅着臉搖頭。但我不好意思說，曾經和小媳婦野外暧昧，說喜歡幺妹的事。“那，連手都沒摸過，摸手？”事态嚴重地，他站住了——驚嚷，“簡直，簡直完全是“哈”（傻）。哪找得到你這樣的？幾個月大的豬崽狗崽，都曉得爬背，這還要教？”
很高端的樣子，他懷疑的望着我，像發現個自閹太監。
我有點委屈。我保證絕沒有任何生理缺陷，荷爾蒙分泌正常。也沒心理疾病，更非什麽柏拉圖式的精神交流傳承。況且，如今的我，鄉親們哪怕拿出“奧數”般複雜的葷謎方程式，我只消往“性”的解題思路去求解，就神助般無往不勝。
陽光照在他臉上。仿佛開展性知識普及，他開始談女人。談再漂亮的女人，也想男人。談女人初夜，處女應有的表情、動作；談人乳是甜的（甜的？沒放糖怎會甜的。如此鑿鑿認知？）。談懷過娃的，小腹上有幾條若隐若現的灰色妊娠紋，俗話說的花肚皮……越說越玄幻。像個專家。
對異性的不敬，和純粹無恥的饒有興趣。他還試探的抛來些我怎也聽不懂的話，閃着過來人似的深沉的目光。一改往日對我的敬重，像在渡化個蒙昧生靈。我聽得驚羞交加。不可否認，這都是深入我們骨髓的天性。
他啥都懂，我絕不能比。而且近天，他隊裏更像是遭遇千年不遇的龍卷風，瓦片漫天飛，天昏地暗——哪家舀糞，竟然撈出個死嬰！
……
火塘鐵三角下，餘火未滅。塘邊矮凳，坐個七十開外算命先生。胡須、眉毛都半白了。一身長衫，似不食人間煙火。看就個有故事的人。他受人尊敬，算得當地名人。
開篇，對我隊“三怪”就有推介。而窮盡幹溝典故，也不外乎我村三怪，此地兩奇（高消費大傻和這傳奇瞎子）。這地兒同屬人傑地靈。拿現在，恐怕算得非物質文化遺産。大到婚娶、立屋、生伢，小至跑羊、丢豬、頭疼，他都能算。信他，人們像板上釘釘。有實力就有定力。前陣，他曾對公社小鎮格局斷言：“人”字形街，添上居左居右的鐵匠鋪、糧站，不成“火”了？鎮上當然就今天燒民房，明天燒店鋪。看噻，後頭更熱鬧。不知是否碰巧，這兩天，還就真見鎮上那好好的鐵匠鋪已在下瓦，改在糧站高牆邊搭棚了。
此縣也歷來不是等閑之地，《中國近代史》，就有過震驚中外的，酉陽民衆打洋教遭血腥鎮壓的悲壯記載。它，曾經代表過一個東方民族的憤怒和尊嚴。直到解放前幾年，方圓幾千裏，還屬土司統治。受歷朝皇帝冊封的土司姓“冉”，府邸，就如今古香古色的縣中學。土司那牌坊式大石門上，長年張燈結彩，花轎擡進——凡非冉姓姑娘出嫁，新婚夜，花轎先進土司府。土司享有初夜權。土家喜事喪辦的千年習俗“哭嫁”，就源于對這與禽獸無二的血腥制度的反抗。
山腳木葉河嘩嘩水聲，比起在我們村聽來，大幾倍。
“問前程的吧？”沒待小張求問，瞎子開口了。清醒得讓我倆都一驚。
報上生庚八字，小張服帖地立在旁。
對這活神仙，我卻難有恭敬。他的點破事，前幾天坡上挖荒，衆人就曾扒了個底朝天：瞎子本不瞎，是集上要飯的孤兒。大雪天，被溝頭的善良夫妻收養。二十年後成女婿。雖說妻子是啞巴不能交流，但生的雙兒女聰明伶俐。可天有不測風雲。幾時起，給人挑山貨送縣城，準時每集一去回的壯漢，回家時日失準了。有時竟幾月不歸。偶爾回來，也僅看看兒女，拿點養家錢又走。他外面有人了，說是哪驿站煮飯的姑娘。接受不了現實，啞巴跳河了。痛失愛女，老倆口也先後離世。在他又一次回家時，這忘恩負義欠下三條人命的孽種，終被村人合夥按住，給罩在過年殺豬用的大盆下，壓上四盤大磨。幾天後才揭開，捆了。據說，他其實并不掙紮，跪三位恩人墳前，痛哭失聲。他順從地領刑：請來的高人，在他太陽穴罩截竹筒，一拍，摘了眼。瘋癫幾月後，人們發現，他竟已半人半仙。疑是個搖鈴路過的算命先生，在那住了半月，得了真傳。只是夜深人靜他拉二胡，陣陣河水聲，伴着低迴、凄楚的琴聲，像哭。
壁櫥裏，瞎子摸出個陳舊紅布包，打開。是只一分為二的半透明羊角。
手放膝上，他面色凝重地沉吟片刻。合攏拿胸前舉一舉，即抛出。羊角落地，一半趴着，一半剖面朝天。瞎子一一摸過。我也被如此這般一番。不同的是，兩半羊角，都洩氣的趴着。可嘆，不知哪年慘死的羊兒，卻為我倆命運搞宏觀調控。瞎子眼窩空空，眨巴不停。寶貝被慢慢包好。又掐指半天，他不說話。智者高深的，再拉我手去一陣摸捏。
結論到底出來。好笑。我，吉星高照喜連連，得加彩。小張呢，霜打三九頭，苦寒還在後，免費。就他父輩的瘸腿都算出來。似塌了天，小張怔怔微翕着嘴。失目仙人，連下巴稀疏的白須都紋絲未動，再無二話。
專揀好聽話說，誰不會。與我相幹嗎？我站着，無一絲欣喜。昔日的負心漢，為活命修成了長衫大仙。據考證，唐代以前觀音造像全為男人模樣，也就是說——就聖潔蓮花座中慈眉善目的觀世音娘娘，都小胡子男人扮的，叫我還敢信哪座菩薩？
一句“喜連連”，就值整整兩塊，實則兩人的算命錢？我差點驚叫出聲。
心裏窩火：自己做人情，憑啥由我埋單？雞腳杆上剮油（榨窮人），黑心爛肝，老瞎鬼不得好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