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時雍坊自正陽門而出後, 便是大名鼎鼎的南市。
這裏是商阜的的聚集之地, 沿着西河的琉璃廠外滿是攤販, 因前面就是水光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辦廟會,此時還正逢廟會開場,更加的熱鬧。游人如織, 街上賣兔兒燈的、青獅燈的、蓮花燈的到處都是。還有賣糖粘的、各色果脯的、瓜子炒貨的。因為是夏天, 還有賣冰食的,小碗盛着一盞碎冰, 加甜脆的菱角和甜軟的紅豆, 澆一小勺的甘蔗汁, 味道極美。
長寧小的時候上私塾, 偶爾跟着同窗到這裏玩,因此記得格外清楚。
朱明熾帶她到這裏來幹什麽?
她不動聲色地側過頭瞧了他一眼。
馬車裏沒有蠟燭, 僅靠着外面投入的朦胧燈光映照着他堅毅的側臉。他穿了件常服, 似乎在閉眼打盹, 或者是在沉思, 他的皮膚是麥色的,睫毛也是又濃又短,可能原來常年在邊疆烈日整天曬着, 大概是那些關在宅門裏讀書的士子永遠沒有的。
此人才通過宮變得到了皇權,九五至尊。他便不怕這樣微服私訪, 有人從旁邊竄出來行刺麽?趙長寧回過頭,耳邊是游人熙熙攘攘的聲音, 身邊是朱明熾的呼吸聲,心情倒是寧靜了許多。
朱明熾卻是睜開了眼睛,問道:“方才瞧我做什麽?”
原來是沒睡的。趙長寧道:“想陛下帶微臣出來夜訪是所為何事。”
朱明熾睨了她一眼:“朕不過是方才路過西河,瞧着廟會熱鬧,便想來看一看而已。朕料你在忠義侯府也留不下去。”
漸漸入夜,人聲也減弱了。馬車走到了一個渡口便停了下來,外頭有個聲音傳進來:“陛下,到了。”
“走吧。”朱明熾率先下了馬車。見她不動,又道,“怎麽還不下來。”
此人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趙長寧心裏揣摩,她撩了車簾從馬車上下來。走了段曲徑通幽的石子路,兩側遍布花燈,才看到前面竟是個酒樓,此時酒樓已經被清場了,四周禦林軍林立,戒備森嚴。高鎮正在二樓等着朱明熾,見他過來後立刻下跪行禮:“微臣見過皇上。”
朱明熾擺手示意他起,大步走到了他對面坐下。
他既沒說什麽,趙長寧自然也沒坐下來,對高鎮拱手之後站到了朱明熾身後,高鎮同帝王說話的時候,疑惑的眼神在趙長寧身上轉了轉,當然他是什麽也不敢問。帝王對趙長寧的特殊,他這種親信早就知道,悶在心裏不說比較好。
二人談論的是軍權的事,雖然機密,倒也不是不能為外人知曉。
“在西北的時候,此人便獨斷莽行。朕找個機會,将他調回京城做個兵馬司指揮使吧。”朱明熾道,“你在西北也要當心,鞑靼與當年的瓦刺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高鎮應是,握着酒杯道:“微臣獨入京向您禀報,倒勞煩陛下屈尊降貴到如此之地來。”
“你與朕之間不說這些。”朱明熾就笑了一笑。
果然是有事而來的,什麽賞花燈!趙長寧看着高鎮,想起當年高鎮與朱明熾說話還勾肩搭背,不曾芥蒂。如今卻也恭恭敬敬,不敢造次。
古時帝王自稱為‘孤’,當真是孤家寡人。
等朱明熾命令完後,高鎮就領命退下。
朱明熾喝了杯酒後,站起身來。一個人背手站在窗口邊,河風吹起他的衣擺。
萬裏江山,盡歸于他。
趙長寧走到他身後,卻被他抓住了手腕拉上前。趙長寧頓時手就僵硬了。朱明熾嘴角一勾:“一貫見你膽子大的,過來。”
其實趙長寧是不想怕他的,她一個混官場的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應該喜怒不形于色,游刃有餘。偏偏在朱明熾面前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這個人給她的威懾感太強了。
“是。”長寧順着他的動作向前一步,站在了方才朱明熾站的位置上。
原來酒樓對面就是西河,燈火全倒映在波光水面上,宛如流火,璀璨熠熠。兩岸的燈火交相輝映,佛寺也倒映在水中,倒是更有幾分沉靜之感。水光寺聽說是修建于前朝,歷經三百年風雨不倒。
長寧問道:“陛下如何知這裏景色好?”
“以前常到這裏來靜心。”朱明熾看佛塔。他立得筆直,眼神柔和了一些道,“許久不來了。”
“微臣聽說水光寺是當初剿除北疆的時候,死傷慘重,高祖皇帝為撫慰将士忠魂所建造。佛塔供奉的高僧舍利,也與将士的盔甲放在一起,超度其亡靈。”趙長寧淡淡地說,“陛下看着這座佛寺,是不是也想着自己曾征伐的戰場。”
朱明熾卻是笑了笑說:“趙長寧,你當得起如今這個地位。”
朱明熾帶她在這裏坐了會兒,才下樓後帶人往回走,誰知道竟下起綿密的小雨來,原還不覺得大,随後便噼裏啪啦越下越大。趙長寧穿得單薄,被雨淋濕不過是片刻的功夫。随行的侍衛本還拿了一件鬥篷,見陛下肩濕了立刻上前一步給朱明熾披上。
朱明熾接過來,問趙長寧:“你可要披鬥篷?”
“微臣不必。”于情于理,趙長寧都是要拒絕的。
朱明熾嗯了一聲。趙長寧本已經回過頭了,雨水劈頭蓋臉地打過來,她也什麽都沒有說,徑直地往前走。誰知朱明熾卻走上前兩步,将鬥篷披到了她肩上。鬥篷本來就大,幾乎是将她裹了起來,潮濕的味道混雜着這個人身上的溫熱的氣味,頓時将她包裹住了。
趙長寧擡起頭,她雖然不算矮,但朱明熾更高。她居然只到朱明熾的下巴。
雨被擋在鬥篷外,她如置于他的懷抱中一般。
朱明熾說:“雨太大了,你再倔也吹打不得。”
她只看到他的下颌,清晰突出的喉結。于是低若無事地說了句“多謝陛下。”但是他似乎沒有聽到,也沒有回應。
雨越來越大,很快彙集出了細流。幸好馬車就在不遠處,朱明熾同趙長寧一起上了馬車,進了馬車之後長寧也未解開鬥篷,裏面的衣裳是已經濕透了。有個侍衛跪下道:“皇上,雨太大了,前行怕有不測。可否靠近會同南館稍作歇息?”
朱明熾道:“那便歇息吧。”
馬車靠會同南館外停下,風雨夾雜着吹進來,車窗簾子被風吹開,能夠看到外面的景色。下雨後燈火都被暈染開了一團朦胧的紅光,雨中的樓宇、寺廟只餘模糊的巒影。守衛的羽林軍靜靜肅立,雨水沖刷着他們身上的衣裳和冰涼的刀具,卻是紋絲未動。
長寧的衣裳被雨水打濕,風一吹就覺得冷,她也只能把簾子按下。她與朱明熾共處于狹小的車內,車內愈暗,只能看得清他大概的輪廓,卻看不清他的表情。
車內的氣氛莫名地局促起來。
朱明熾良久才開口道:“朝中近日可能有變動,你自己小心謹慎,莫生出許多事端來。”
她身為大理寺丞,掌管刑獄,牽扯進事端實在是太容易了。尤其是她的家族如今蒸蒸日上,是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京城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就這麽多,有家族上升,必會阻擋了別人的利益。趙長寧本人又很能招事兒。
趙長寧思索朱明熾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她猜測他可能在朝中有所動作。
“微臣向來謹慎。”趙長寧道,“也不會與旁人生事端,陛下何出此言?”
“不生事端?”朱明熾冷笑一聲,“最能生事端的便是你。”
趙長寧覺得這話說得很偏頗,生事端的不是她,而是事端總是找上她來生。她從不收取賄賂,也從未玩忽職守,不算計同僚,除了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做過一些灰暗的事,她當真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官。她說道:“微臣素日言行穩妥,皇上此言有失偏頗。若說真有招惹事端之人,微臣倒可以給皇上例舉一些人……”如此朝中最跋扈的就是朱明熾任用的那批文官了。
她披着他的鬥篷,但說話卻還是隐隐帶刺,那薄唇微動着,讓他想起放在在雨中,唇瓣沾水如蓮花的樣子……
趙長寧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專注,幾乎就是只盯着自己的嘴唇了。
她的話還沒說話,他突然堵住了她的嘴唇,随後她整個人都被他壓在了車壁上。
這一切來得猝不及防,唇齒之間都是他的氣息。她想掙紮,但卻被壓在馬車的角落裏,仿佛後面是牆,空氣是潮濕的,吻也是潮濕的。
“皇上……”趙長寧斷續地開口,男人猛烈的親吻讓她喘不過氣,健壯高大的身體如一堵牆般,她的身子臣服地癱軟下來,尾脊骨升起一股酥麻感,一時間她也失了意志。但片刻之後她就回過神來。
朱明熾放開了她,仍然在她上方,凝視着雨夜裏的她。
她眼睫緊閉,裹着薄薄暖光的風雨絲下,那個樣子透明如玉質,涼薄易碎,美得真不似凡世間的人,極美極美。
朱明熾低頭繼續親吻她的耳垂,但這時候趙長寧已經回過神了,更加掙紮起來。
朱明熾本有些按捺不住欲念,但又不想再強于她。才放開她說:“罷了,起來吧。”
趙長寧随之坐起來。睫毛微動,仍然手腳發軟,覺得這個男人當真心思叵測,方才不是還好生說這話,突然就成了現在的情景。這時候外面的雨略小了一些,馬車終于再度出發了。
剛才還熱鬧的廟會轉眼就散了,只剩下幾個屋檐下賣燈的還在。
趙長寧不想面對他,就看着外面的花燈。
不想馬車漸漸又停了下來,朱明熾叫人過來吩咐了幾句,聲音很低。趙長寧原以為他是吩咐了什麽正事,結果過一會兒,有個侍衛挑着一盞花燈過來了,朱明熾接過來遞給她:“見你瞧得目不轉睛的,這個給你帶回去。”
她哪裏瞧得目不轉睛了,只是不想看他罷了。
帝王遞過一盞燈給你,接還是不接?趙長寧長久沒接,看朱明熾眉毛微挑,她還是接了過來道:“謝陛下。”
一根細細的竹篾,用紅線挑着個巴掌大的燈籠,下面用紙紮了蓮花座。非常精巧。
長路漫漫,這盞燈将馬車內照得柔和明暖。
長寧本自己有打算,帝王無情,她若有權勢的一天,便足以自保。只是趙長寧看着手裏的燈,想起方才雨夜突如其來的濕吻,眼睛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