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易晖自是不會親他的。
不僅不親,話也不準他多說,怕他大病初醒一個岔氣又暈過去,把削好的蘋果往他手裏一塞,拎着熱水壺跑了。
回想起冷藏車裏的吻,易晖臊得恨不得挖個洞躲起來,在水房逗留一會兒,又不放心周晉珩一個人在病房待着,還是磨磨蹭蹭地回去了。
走到門口聽到裏頭的歡聲笑語,還以為小林來了,進去看見楊成軒站在病床前,易晖先是一愣,然後昂首闊步地走進去,把水瓶重重往地上一放,坐到離病床最近的位置。
楊成軒似乎剛下飛機就過來了,行李箱還丢在門口,被易晖擺了冷臉還是笑着,揶揄周晉珩道:“你冒死救人,我看被救的這位好像不怎麽領情啊。”
易晖不吱聲,又拿一個蘋果削皮,表情嚴肅,一本正經。
楊成軒看了直樂:“你別說,還真挺像之前那個。”
“什麽‘之前那個’?”周晉珩皺眉,“叫嫂子。”
易晖手上動作一頓,楊成軒更樂了:“管那個叫嫂子,那管這位叫什麽?”
周晉珩懶得再跟他解釋是同一個,說:“也叫嫂子。”
楊成軒豎起大拇指:“牛還是你牛,人還在這兒呢,也不怕人家鬧脾氣。”
頂着兩個身份的易晖氣不起來,就是又臊得慌,削果皮也沒發揮穩定,削到一半就斷了。
周晉珩不嫌棄,接過來就連皮咬,邊吃邊趕人:“我沒事了,探完病的可以滾了。”
楊成軒斜睨他:“有了對象就不要朋友了是吧?”
“躲着你家老東西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誰不知道你不是來看我的。”周晉珩道,“趕緊過去吧,別讓人家等急了。”
楊成軒一拍大腿站了起來,伸個懶腰打哈欠,一副慢慢來不着急的樣子,走之前還不忘調侃周晉珩:“你也別傻樂呵了,回頭上網看看外頭都傳成什麽樣了,說你先破相後內傷,剛接的電視劇官博也發了解約申明,演藝生涯怕是要就此斷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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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後,易晖拿起一個橘子剝皮,剝了兩瓣還是沒忍住:“那個劇,真不要你演男一號了?”
躺在床上的周晉珩哭笑不得:“還以為你想說什麽呢,男一號我演得多了,不差那一個。”
易晖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說大話,眨眨眼睛,問:“你以為我想說什麽?”
“以為你……”周晉珩拐了個彎,“以為你要問我疼不疼,難不難受。”
這也是易晖想問的:“那你疼不疼,難不難受?要不要把靠背再往下放……欸!”
一聲驚呼打斷未說完的話,周晉珩撈過他的手腕,送到嘴邊就親了一口:“還疼嗎?”
親的是手腕上捆綁留下的痕跡,易晖收不回手,臉上發燙:“不疼。”
“真的不疼了?”
易晖有點恍惚,不知在他問哪個“疼”,還在思考,病房門口傳來動靜,又有人來探病了。
這回來得是江雪梅,護工陪着來的。
易晖沒想到她會親自來,還讓她目睹這麽羞恥的狀況,引着她坐下,自己站在邊上,手背在身後互絞。
江雪梅住院幾月,術後恢複得不錯,久病的人氣色看起來要比躺着的周晉珩好很多。她微笑着說:“這位就是周先生吧?一晖瞞了我好久,我最近才知道您就是上次來我們家那位先生。”
這事是易晖主動在電話裏向江雪梅交代的,是以江雪梅這陣子才把“恩人”和“纏着我兒子的人”合并為一個,現在這人又救了易晖一命,縱然心情複雜還一頭霧水,江雪梅心裏仍是感激大過別的。
周晉珩反而不好意思,撐着身體要坐起來同長輩打招呼,被易晖阻止:“躺着別亂動。”
“對,身上有傷,還是躺着休息吧。”江雪梅道,“我就是過來看看,一會兒就走。”
上輩子結婚時易晖的母親已經過世,父親只管生意不顧家,所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周晉珩第一次見丈母娘。
他努力把去年幾度闖進人家家裏的糗事忽略,自我介紹道:“伯母好,我叫周晉珩,是晖晖的老……老朋友。”
還沒得到易晖的正式首肯,他不敢亂說話。
江雪梅笑着點頭:“知道你們是老朋友,經常鬧別扭的老朋友。”
探病其實沒什麽好聊的,江雪梅坐了一會兒,交代易晖好好照顧周先生,就起身要走了。
易晖送到門口,江雪梅拉着他的手道:“這世上能為別人舍棄生命的可不多,尤其像他這麽年輕的。從前的事媽媽不清楚,現在也不是幫他說話,決定權在你,你考慮清楚就好。”
他和周晉珩的事只有江一芒知道個大概,不過就算不說江雪梅也能察覺到點什麽,這麽說只是為了讓易晖放心,她無論如何都站在他這一邊。
感動之餘,易晖又有些惆悵。做江一晖已經讓他膽戰心驚,背負着兩個姓名生活,未知的前路讓他更加迷茫。
可這是他自己選的,是他自己經不住誘惑再次動心,刀山火海也要走下去。
易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剛準備回病房,楊成軒突然從走廊盡頭跌跌撞撞跑了過來,拉起他就走。
“你帶我去哪兒?”
“去看看唐文熙。”楊成軒黑着臉,神情凝重,“他說不認識我了。”
聽他的描述,易晖以為情況嚴重到不可控的地步,到樓下病房看見坐在病床上拿着紙筆安靜畫畫的唐文熙,懵得不知該說點什麽開場。
“江同學,你怎麽來了!”唐文熙擡頭看到他先打招呼,驚喜之情溢于言表,“你不是退學搬家去南方了嗎,這裏是S市欸,你也來旅游?”
雲裏霧裏的易晖被拉到一邊,唐母用手背揩去眼角的淚,小聲道:“醫生說他大腦受到劇烈碰撞,血塊壓住記憶神經導致暫時性失憶,人還認得,就是不記得這幾年發生的事了。”
易晖花了點時間消化這個信息,回頭面對唐文熙時換上輕松的面容:“唐同學,你還認得我啊?”
“我們班的美術天才,怎麽會不認得。”唐文熙笑得開朗,“不過你怎麽回事啊,以前在班上冷冰冰的誰都不愛搭理,現在居然會來醫院看我,我還以為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呢。”
“在班上?那個班?”
“就我們油畫一班啊,”唐文熙理所當然道,“我看是江同學你失憶了吧?”
唐文熙今年讀研二,暑假還在外面采風寫生,油畫一班是他念本科時的班級。
又詢問了一些細節,易晖和唐父唐母不得不接受他把這些年的事情都忘了、記憶停留在剛升入大二那段時間的事實。
一屋子人愁容滿面,唯有唐文熙跟從前一樣樂天:“忘了就忘了呗,看我剛畫的畫,這些年可沒白練,都畫出肌肉記憶了。跳過苦練的過程直接一鍵收獲,哇,做夢都沒這麽好的事。”
在旁默不作聲的楊成軒一個箭步沖上前,握住唐文熙的肩:“那我呢?還記得我嗎?”
唐文熙被他吓得不輕,看了他一會兒,眼中除了驚懼唯餘茫然:“你、你是誰啊?”
楊成軒咬牙切齒地自報姓名,唐文熙更是害怕,縮着肩膀往後退:“我不認識你,沒聽過這個名字,媽,他是誰啊?”
唐母搖頭說不認識,唐文熙頓時有了底氣:“我所有朋友我媽都認識,你是哪裏來的壞人,走開,快走開。”
楊成軒不肯走,被護兒心切的唐父扯着胳膊拉開,後退幾步站穩,楊成軒冷笑一聲,似乎還不相信:“呵,不就想我回來嗎,我現在回來了,你在這兒耍什麽花招裝什麽失憶?”說着沖易晖道,“告訴他我是誰。”
在唐文熙迷惑求證的目光下,易晖糾結許久,似是很難為兩人的關系下一個準确的定義。
“他是你喜歡的人。”眼看楊成軒露出略顯得意的笑,易晖停頓片刻,接着道,“也是丢下你,傷你最深的人。”
到晚上,易晖還在為唐文熙失憶的事恍神。
據之前的聊天推斷,唐文熙和楊成軒相識于四年前,也就是唐文熙升入大二的那一年,記憶被切斷的那一年。
雖說從哪裏開始失憶這種事純屬巧合,易晖還是無法不把它與唐文熙的選擇聯系到一起,為什麽剛好在這個時間?為什麽這麽巧只把與楊成軒認識之後的忘記了?
換做他是楊成軒,大概也會懷疑。
不過站在朋友的角度,易晖覺得忘記也不全然是壞事。
兩人那段不明不白的交往中,他眼睜睜地看着唐文熙一天比一天消沉,喜歡得不得了還嘴不承認,唯恐給對方增添負擔,被抛棄還要強顏歡笑裝無所謂。以“随便玩玩”作為借口展開的關系,注定患得患失,無疾而終。
所以易晖沒有掩飾兩人的關系,把實話說了出來,交給他們倆去抉擇。就像他至親的人都不幹涉他的想法,都放心地把決定權交到他手中一樣。
易晖在病房的沙發床上翻了個身,枕頭下面的手機震了下,摸出來看,是江一芒發來的消息:哥你現在和他在一起嗎?
易晖支起脖子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閉眼休息的周晉珩,回複:嗯
江一芒早在新聞上得知周晉珩為救人被一刀捅得差點沒命的事,也知道被救的人是易晖。她說:我躺在床上思來想去吧,覺得這段聊天記錄還是應該發給你看看,雖然他手段那啥了點,但我覺得他是真心的
易晖沒有立刻回複,她又道:我可以發誓說這些的前提是站在你妹妹的位置上,不是周晉珩前粉絲!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這些……
易晖沉下一口氣:你發吧
江一芒很快發了過來,手機截圖,微博私聊背景,剛看了個開頭,易晖就想起那個既恐怖又溫暖的臺風夜,還有那些令他愛不釋手的禮物。
-東西都是你送的啊,說實話我每次都有一種在欺騙我哥的感覺……這個驚喜的醞釀周期也太長了,我快憋不住了!
-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嗯。
-你以前到底把我哥怎麽了啊,做到這個地步了都不敢透露身份?也就我哥傻,完全沒懷疑,要是換了別人……
易晖記得到這裏就沒往下看。
當時他飽受刺激,滿腦子裏都是“騙”字,他只知道自己又被騙得團團轉,這感覺讓他毛骨悚然,頭暈目眩,心理和生理的雙重壓迫讓他根本無暇思考其他。
現下還是有些緊張,易晖猜不到周晉珩會說什麽,至少沒有坦誠原委,不然江一芒也不會聽他的話繼續幫他做事。
往下翻就是答案,易晖卻步了,他放下手機,又翻了個身。
“睡不着?”
低沉的聲音響起時易晖吓得一哆嗦,他坐起來,借着床頭的小夜燈光往病床方向看,胡亂找借口說:“不是,我想喝水。”
易晖趿上鞋去倒水,順便問病人要不要來一口,周晉珩搖頭:“不用,你喝吧。”
醒來的第一個白天,周晉珩就消耗了過多的體力在應付探病者上,醫生下午來查房時見傷口滲血,嚴肅警告說任何動作都有可能牽引傷口,禁止下床走動,禁止說話笑鬧,吃飯都只能家屬來喂。吓得易晖差點給他嘴巴堵上,手也不給牽了,讓他就躺只喘氣就好。
可憐周晉珩剛醒來就什麽都不能做,話都不能多說,在易晖的虎視眈眈下噤聲一下午加半個晚上,這會兒毫無睡意。
喝完水,易晖打算關燈繼續睡,周晉珩叫住他:“先別關,陪我說說話。”
“你現在不能多說話。”
周晉珩無奈地拍了拍病床旁空着的位置:“那你待在這兒,讓我多看兩眼。”
易晖猶豫了下,心想“看”這個動作應該不至于牽引傷口,便脫了鞋,慢吞吞地爬上床,小心地躺下來。
病房是下午周骅榮來給調的單人病房,寬敞,床也大,兩個成年人睡在上面,中間還能隔一段距離。易晖側卧,雙手合攏枕在臉下,與扭頭看他的周晉珩對視。
起初還好,時間一久就渾身不自在,易晖小聲咕哝道:“也別一、一直看我啊。”
“不讓我動,看還不行嗎?”周晉珩道。
易晖登時心軟,努力壓制臉頰升起的熱燙,默認般地眨了下眼睛。
這麽對視着,一句話不說實在太奇怪,于是易晖起頭,說起了唐文熙和楊成軒的事,過去的、今天發生的,他知道的零零碎碎的一些都說了,末了征詢意見:“你覺得他們倆還有機會走到一起嗎?”
都說勸和不勸分,楊成軒都千裏迢迢從國外趕回來了,面對這種情況不受打擊是不可能的。易晖也不知道如果唐文熙沒有失憶的話會作何反應,楊成軒為他趕回來,至少應該是開心的吧?
“那要看你朋友願不願意原諒他。” 周晉珩說。
易晖愁眉苦臉:“他都失憶了……不過,你說他有沒有可能是假裝……”
床板劇烈震動了幾下,易晖話還沒說完,身邊的周晉珩突然翻身而起,撐着胳膊壓在他身體兩側:“那你呢,願不願意原諒我?”
易晖驚得瞪大眼睛,先檢查了周晉珩手背上的滞留針,然後擡手去推他:“快躺回去,小心傷口。”
“回答我。”周晉珩強勢起來,眼神也變得銳利。
醒來後得知自己沉睡了五天之久,他已經心急如焚,奈何探病的人走一撥來一撥,他找不到機會跟易晖說話。這會兒天黑了,屋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易晖還滿腦子想着別人的事,這讓周晉珩的危機感更嚴重。
不知是不是昏迷太久的原因,那天的事他記不太清了,甚至開始不确定易晖當時是否答應過他。
留在這裏照顧他是因為覺得虧欠嗎?因為他救了他?
周晉珩不希望是這樣,急于确認并非這樣,整個人一改白天的從容淡定,變得慌亂無措。
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有點兇,忙收斂了不由自主散發的氣勢,嗓音也軟了下來:“是我大意了,以為把你放在身邊就安全了,沒想到讓那個賊心不死的家夥有機可乘,我知道這件事不止一個幕後主謀,我會……”
易晖擡起手,捂住他的嘴。
說是捂,其實只用兩根并攏的手指按住唇。周晉珩立刻收聲,定定地看着他,除了焦急,眼中蔓延起一種名為期待的東西。
易晖并沒有回答,而是問:“這樣不疼嗎?”
指的是現下的姿勢,還有一口氣連說這麽多話。
從前便是如此,易晖自認年長應該擔負起照顧他的責任,每每見他受傷都心疼不已。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周影帝蹙眉,幹巴巴地叫了一聲:“啊——好疼。”
易晖自下而上地看着周晉珩,眼底的驚訝漸漸收攏,然後咧開嘴笑了。
他笑的時候眼睛會彎起來,睫毛的縫隙裏透出星星點點的光。周晉珩最愛看他笑起來的樣子,許久沒有看他這樣對着自己笑,一時呆住了。
“好傻啊。”易晖又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幾乎沒使力氣,“我看你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