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上)
初冬的疾風壓彎樹枝,将樹葉吹得嘩嘩作響。
醫院走廊的盡頭,易晖倚在窗邊,看着鮮紅刺目的“手術中”三個字,披着棉衣抱着熱水袋,心髒仿佛還置身在寒冷的車廂裏,聽不見跳動的聲響。
眼前不斷重播的依舊是冷藏車急剎,貨箱門被撬開,有光照進來時的場景——周晉珩渾身是血,眉毛和眼睫凝結冰霜,動都不會動了,還死死維持抱着他的姿勢,警察和醫生一起折騰許久才把他們分開。
到了救護車上,他握着周晉珩仍攥着拳的手,放在嘴邊哈氣,用熱水焐,都沒反應,慌得又要哭,凍的僵硬發青的幾根手指忽然伸開,睫毛也跟着顫動,接着眼睛睜開兩條縫,趴在推車上的周晉珩掙紮幾次沒能扯出笑容,隔着氧氣罩,用嘴型說了兩個字——別哭。
易晖便忍着淚,把他送進手術室時沒哭,擡手看見掌心化開的鮮血沒哭,醫生出來下病危通知書也沒哭。
“刀很長,從後背穿過肋骨直插入胸腔,只差兩公分就到心髒了。雖然沒有遭到二次傷害,并且因為環境溫度低加快凝血,但是病人傷口深、創面大,胸腔大量積血,目前還在搶救,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聽完這段相對通俗易懂的描述,易晖愣愣地點頭,在醫生轉身又要進去時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拜托您,救救他。”
他才23歲,去年剛拿到影帝,有很多很多人喜歡他,迎接他的應該是鋪滿鮮花的大好前程,而不是冰冷的手術臺。
這些易晖沒說,來到這裏的哪個人不想好好活着,哭天喊地并不會為手術室裏的人帶來更多生機。可他只是這麽想着,就難過得快不能呼吸了。
何況除了這些,更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想他死,他想他好好活着。
他甚至開始後悔沒有早點答應,偏要拖拖拉拉地別扭到周晉珩閉上眼的前一刻,哪怕這個災禍可能真的是他和周晉珩命中的劫數,至少不會留有遺憾。
何況他一直愛着他,從始至終,從未停止。
那些無能為力的抵抗,盤旋不決的猶豫,夜深人靜時隐隐作痛,一切可以被搖撼的情緒,都是因為還愛着他。
易晖身上也有傷,除了手腕捆綁留下的擦傷,被鈍器擊打的頭部也拍了片,醫生建議留院觀察幾天,他在病房待不住,還是跑到手術室門口守着。
在易晖的世界裏,時間走得很慢,這段時間又是他人生中走過的最漫長的路。這裏人來人往,耳邊充斥着嘈雜的聲音,卻沒有一個能留下來,沒有一個是經久不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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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趕到的是周晉珩的助理小林。易晖上輩子跟他打過幾次交道,拜托他提醒周晉珩收工後記得回家,雖然沒起效果,但易晖記得當時他鄭重答應了,作為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他已經足夠善良。
周晉珩大概沒把自己的身份跟小林講,或者講了他也不信。小林見到易晖,眼神有些莫測,因着剛才在電話裏聊過幾句,還是客氣地上前同他握手,寒暄後詢問周晉珩的狀況,易晖把醫生說的話複述一遍,小林眉頭緊鎖,露出擔憂的神色。
“如果待會兒有自稱劇組的人來,不要理他們,我這邊會協調處理好。等他出來了,讓他安心休息就行。”
易晖應了下來。
臨走前,小林想起什麽,回頭道:“我去給你買飯,你也好好保重身體,他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
易晖聽不太懂,也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麽樣子。
小林便解釋道:“昨天晚上他走之前交代我好好照顧你,想必就料到可能會有危險了。”
易晖問:“他還說什麽了嗎?”
小林往前回憶了下,想起喝酒時聊過的話題,道:“他還說,以後要跟你好好過,不再讓你受委屈。”
後來又來了幾波人,幾個朋友放下花,說了幾句場面話就走了。
周晉珩的父親周骅榮倒是多留了一會兒,聽說人還在搶救,大罵這裏的醫療水平不行,态度強硬地要給周晉珩轉院,在護士的勸說下才消停了些,沒在手術室門前繼續喧嘩。
易晖很久沒見這位從前他名義上的公公了,只記得以前這位中年男人面對他的時候态度還算和氣,現在想來多數因為要仰仗易家,不得不做表面功夫。周晉珩讨厭周骅榮,卻又像極了他,所以更恨他,當年甚至不惜利用自己來忤逆他,給他找不痛快。
周骅榮自是看出面前的人與從前的易晖有多麽相似,氣勢上就矮了幾分。得知警察已經來做過筆錄,那三個匪徒也抓到了,正在追查幕後主使,周骅榮點點頭,似乎對易晖的處理還算滿意。
手術燈熄滅,周晉珩被從手術室裏推出來就直接進了ICU。醫生說手術還算成功,但是病人失血過多還處在昏迷狀态,暫時沒有脫離危險。
易晖第一個進去,換了隔離服,戴上口罩,進去先确認插在周晉珩背上的刀不在了,旁邊嘀嘀作響的儀器他看不懂,在醫生的同意下又小心地摸了摸他的手腕,感應到微弱而平穩的脈搏,才舒了口氣。
出來的時候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葉欽率先沖上來,按着他的肩膀前後上下檢查了一遍,沒看到嚴重的傷,就是手心涼得厲害。
易晖不肯去病房休息,要在這裏守着。葉欽把帶來的保溫桶放在窗臺邊打開,盛了一碗熱湯,易晖很乖地接了過去,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嘴邊,說:“好喝,謝謝大嫂。”
葉欽面上稍顯錯愕,随後便笑了,回頭跟程非池對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易晖身上。
“你啊……讓我說你什麽好。”葉欽擡手捏了一下他的臉頰肉,嘴上嗔怪着,眼角卻泛起淚花。
還來得及沒跟哥嫂好好聊聊,先是程非池被周骅榮拉到一邊說話,接着家裏的阿姨也來了,易晖這才知道外面已經天亮了。
“昨天早上出門都還好好的,怎麽一夜過去就弄成這個樣子。”阿姨拉着易晖的手抹眼淚,“我這就去給周先生燒香,求菩薩保佑他早些脫離危險。”
這提醒了易晖,周晉珩為他許過一個心想事成的願望,他忙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念幾句後,睜眼剛好撞上葉欽看着他的視線。
“原諒他了?”葉欽直截了當地問。
易晖正欲回答,葉欽搶先一步道:“算了算了,原不原諒是你的事,我們都沒資格插手。”
程非池走了過來,易晖讷讷地叫了聲“哥”,其中既有委屈也有愧疚。
他猜哥哥是生氣的,氣他明明活着卻不回來認他,氣他明明可以避免悲劇卻總是一意孤行。
他也氣自己沒用,說好的絕不回頭,卻還是在半道上的岔路口選擇了老路,放棄了近在眼前的新鮮風景,還害得那麽多人為他難過。
誰知程非池沒有責怪他,只像從前那樣擡手摸了摸他的發頂,說:“他要是還敢對你不好,一定要告訴哥哥,不準再護着他。”
(下)
活了兩輩子,易晖第一次體會到接待訪客這麽累。
從ICU換到普通病房的那天下午,易晖又送走一批來自劇組的探病者,去到唐文熙所在的病房,唐文熙的媽媽說他中午醒了一會兒,吃了飯就接着睡了,很不湊巧的是易晖每次過來他都在睡覺。
唐文熙傷在後腦,醫生說淤血壓迫神經,還要留院觀察幾天。他的父母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不僅沒有把兒子受傷的事怪到易晖頭上,還告訴他唐文熙每次醒來都念叨他,反複問江同學是不是沒事了。
唐文熙家在首都,住在S市的醫院不方便照顧,他的父母打算過兩天就把他轉到首都醫院。
易晖坐了一會兒便要走,唐母把他拉到一邊:“小唐經常在夢裏喊一個名字,好像姓楊,小江你知道這位楊同學是誰嗎?”
易晖沒想到唐文熙在父母面前只字未提關于楊成軒的事,想來是對這段戀情沒有安全感,知道随時會散,幹脆沒說出來讓父母擔心。
走在醫院充滿消毒水味的走廊上,易晖掏出周晉珩的手機,躊躇了會兒,還是沒給楊成軒打電話。
他想起唐文熙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他沒念想了,易晖覺得如果真能斷了念想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況且,但凡那人有點心,不用喊也會主動回來,強行把人押來,唐文熙也不會高興。
回到病房,本想把周晉珩的手機放到他床頭,不小心按到側邊按鍵,屏幕倏忽亮起,看見一張對着鏡頭比耶的自拍,易晖愣了下。
分明不是第一次看到,昨天在冷藏車裏撥電話的時候,先前在家裏好幾次看着周晉珩拿起手機的時候,他都看見了。
只是那時候選擇假裝不知道,現在才敢直視,才敢正大光明地承認照片上的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他記不起那時候的心情了,大抵是竊喜的,說不定還放肆想象着周晉珩拿到手機看見這張自拍時會是什麽表情。
這會兒他卻做不到了,他無法想象他走後的一年多裏,變成江一晖的一年多裏,周晉珩是以怎樣的心情保留着這張鎖屏壁紙,每次打開手機看到這張笑臉,究竟是開心多一些,還是悲傷更甚。
好像饑餓許久的人握着最後一塊糖果,明知道它有毒,還是忍不住剝開它,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地舔,甘之如饴地任由毒素入侵身體,走向湮滅。
沒有人比易晖更了解這毒瘾發作般的滋味。
易晖握着周晉珩的手,不過短短幾天,這副向來強壯的身體就迅速瘦了下去,臉上血色褪盡,牽過他、給他無盡溫暖的手也變得脆弱無力。
“你該醒了,你快點醒來。”易晖把他的手背貼在臉上,緩慢地摩挲,“你再不醒,我就再恨你一輩子。”
住院的第五天,警察又來了一趟,詢問一些之前遺漏的問題,順便告知案件進展。
如易晖所料,指使那三個匪徒的幕後主謀只查到一位,正是現居于S市的畫手A,作案動機是記恨去年的抄襲事件毀了他的名聲,前陣子意外得知易晖人在S市,便動了報複的心思,私下買通這三個人整治易晖。
唐文熙和周晉珩都是此案中無故被牽連的受害者,匪徒中的胖子交代了用刀子紮周晉珩是因為一時沖動,沒想到差點出人命。
至此事件經過大體明晰。周晉珩是公衆人物,他被歹徒襲擊受傷的事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這個案子不用打點也會得到公正的處理,易晖猶豫再三,還是沒把可能有另一個主謀的事情告訴警察。
那人顯然有心要躲,警方辦案憑證據,沒有憑據的事說出來也沒用,除非那人自己露馬腳。
易晖設想了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想到的是方宥清會在警察走後不到半個小時裏捧着花踏入病房,面上是一貫的溫和,不見一點愧色。
“他怎麽樣了?”方宥清進門就問。
易晖不理他,他也不惱,走過去把放在床頭插着的幾支玫瑰擠開,把自己帶來的百合插上:“晉珩喜歡白色。”
易晖坐在椅子上削蘋果,這是他最近剛跟阿姨學的,現在已經可以一口氣不斷地削出一整條蘋果皮。
方宥清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你平時在他身邊就幹這個?”
易晖不傻,聽得出方宥清語氣中的輕蔑。
他想,這個看似和善的男人心裏定是翻江倒海。他恨周晉珩有眼無珠,先是看上個傻子接着又找了個替代品,還恨自己精心部署了一出大戲卻沒達到預期的效果,他怨天尤人肆意洩憤,卻從沒覺得自己哪裏做得不對。
過分驕傲的人總以為世界上的一切都該圍着他們轉,都該站在原地等他,他累了想回頭的時候,勾勾手指,想要的東西就會回到他身邊。
這樣的人易晖見過很多,曾經的周晉珩,眼前的方宥清。
不同的是那個叫易晖的又傻又笨,所以經不住誘惑,還是被哄回來了。而周晉珩不一樣,他說一不二,他用鮮血發的誓、留下的承諾,就是易晖的底氣。
“不常幹這個。”易晖說,“他要我陪着他,說只要我在他眼皮底下,幹什麽都可以。”
方宥清的表情猙獰了一瞬,随後很快恢複自然:“你也許聽過我的名字,我是他的前男友,不過在我之後、你之前還有一個,恐怕你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易晖知道方宥清說這話意在恐吓自己,只可惜用錯了方法,除了一聲“哦”,他實在不知道還能給出什麽回應。
五次三番挑釁都沒能把人激怒,方宥清面子挂不住,起身要走。
易晖原打算沉默到底,把蘋果切成小塊放到盤子裏,看着手中的水果刀,又想起那柄差點紮到周晉珩心髒的長刀,他的心也跟着顫了顫。
為了滿足一己私欲不顧他人死活,這種人他最是唾棄。
“不知道方先生信不信因果報應,我還挺信的。”易晖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還有,周晉珩現在不喜歡百合,他喜歡玫瑰,因為是我送給他的。”
方宥清走了很久,易晖的手還在不住地發抖。
其實他很害怕,尤其在知道方宥清是主謀之一的情況下,最後那兩句是一向膽小的他頂着壓力說出來的最尖銳的話。
他握着周晉珩的手,企圖緩解緊張焦慮,腦袋抵着周晉珩的肩膀,生怕碰到傷口,只敢輕輕靠着。
這個姿勢維持了很久,直到幹燥的大手緩慢地回握,昏沉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易晖猛地擡頭,對上周晉珩看向他的黝黑瞳孔,腦中霎時一時空白,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做了一個夢。”周晉珩虛弱地說,“夢到我死了,心髒被挖走了。”
易晖眼睛瞪得滾圓,像是被他的描述吓到,只會愣愣地搖頭。
周晉珩扯開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沒事,我又把它搶回來了。”
聽了這話,易晖面色稍緩,接着不滿地噘了噘嘴,似乎在說——你說過把我放在心裏,無論如何都要搶回來。
想象中大難不死的抱頭痛哭、劫後餘生的含淚相望,因為醫護人員的到來統統沒來得及發生。
醫生護士來去匆匆,氧氣罩被撤掉,易晖給周晉珩喂了水,轉身放杯子時被拉住手腕,周晉珩接着剛才的話題說:“我還夢到你親我了。”
對于他剛醒來就說這些不着調的,易晖只當他失血過多大腦缺氧,不同他計較:“我沒有。”
嘴上否認,卻背對着病床偷偷咬嘴唇,耳尖也悄然浮起紅暈。
“哦,是嗎?”周晉珩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拉着他的手還是不放,笑意爬上眼角眉梢,“那你再親親我吧,我跟夢裏的對比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