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終究沒有換一盆新的。
周晉珩最近待的拍攝場地附近有花市,他早早地看中一盆白雪花,還有一盆在江家小院裏見過的鐵茉莉,都預付了定金。一場雨後,兩盆花齊齊怒放,周晉珩趁拍攝中場休息去看,還給它們澆了水。
老板問今天要不要帶走,周晉珩搖頭說:“先養在這兒,拜托您再照顧一陣子。”
老板不解,勸道:“養這個不就盼着開花嗎?喏,現在開了,拿着回去哄老婆再合适不過。”
先前周晉珩同老板說過家中的老婆喜歡養花,現下的心境與當初大不相同,這斷崖式的落差令他深感無力,随口搪塞道:“他還在生我的氣,我現在拿回去可能就進不了家門了。”
老板聽了直樂呵:“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個年紀的老頭怕老婆,沒想到你們小年輕也是。”
被口罩擋住的嘴角無奈地揚了下,周晉珩視線飄遠,低聲道:“是啊,怕……怎麽能不怕呢?”
下午打電話給阿姨詢問情況,阿姨在電話裏說:“看着跟平時一樣,就是吃得不多,讓他別頂着大太陽出門他也不肯,不過他自己買了把新傘,應該曬不着。”
周晉珩愣了下,随即輕嘆一口氣:“嗯。胃口不好可能是因為天太熱,晚上做點清淡的吧。”
阿姨問:“周先生回來用晚餐嗎?”
“我不了,還有工作。”停頓片刻,周晉珩接着道,“如果我回去,他該更吃不下了。你也不要在他面前提我,一切順着他的心意就好。”
挂斷前,阿姨的勸慰他一句都沒聽進去,挂斷後,坐在沙發上抽煙的楊成軒嗤嗤直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那個家的保姆呢,怎麽,現在居然淪落到有家都不能回的地步了?你這是養了個情人還是供了尊大佛啊?”
自打上次在江家門口吵了一架,楊成軒對周晉珩說話更是陰陽怪氣,不調笑幾句就渾身難受。
偏偏兩人從小到大關系鐵得恨不能穿同一條褲子,這點小矛盾影響不到穩如磐石的友情,閑來無事或者遇到困難還是會想到對方。所以楊成軒又來探班了,順便跟這部綜藝的導演混熟,拿下了下期首都拍攝部分的場地供應。
“生意不是談完了嗎?”周晉珩看都沒看他一眼,“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楊成軒哼了一聲,邊撣煙灰邊說:“滿打滿算我還能在國內待一個月,這個節骨眼上我抛下約會來找你,你非但不感動還趕我走,是不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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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晉珩在躺椅上坐下,身體向後靠,閉上眼睛問:“什麽時候談的對象?”
“也不算對象吧,說是炮友也不太準确,畢竟平時能聊上兩句。”楊成軒無所謂道,“他也是學畫畫的,不過更擅長做衣服,喏,我今天穿的這襯衫就是他給我做的。”
說着湊過來非要周晉珩看看他的新衣服,周晉珩對他這種明着炫耀暗裏秀恩愛的行為十分反感,皺着眉推開他的臉:“行了看見了,別逼我把你踹出去。”
楊成軒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沒完沒了道:“你是沒看見,他踩縫紉機的樣子別提多可愛了。”
對比之下傷害成倍遞增,周晉珩煩不勝煩:“那就好好對人家。”
在煙灰缸裏把煙暗滅,楊成軒嬉皮笑臉:“我對他挺好的啊,他要什麽我給什麽,除了名分。反正他也不見得想要,大家出來玩兒嘛,何必給自己套上這些無用的枷鎖。”
這話有暗諷周晉珩的意思。曾經的周晉珩恨極了這枷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它劈開,再丢掉,現在卻轉了性,自己拿起來往脖子上套。
“說起來這麽多年,你的口味我還真是捉摸不透,上學那會兒喜歡方宥清那種清冷挂的,後來喜歡個傻子,現在這個除了長得有點像,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瞧瞧這暴脾氣,把你臉搞傷還不讓你進家門,我那個至少乖巧懂事。”楊成軒越說越覺得好笑,“你到底喜歡他哪兒啊?虧我上次給你搞來那堆晦氣資料,搞了半天你沒瘋啊,真拿他當替身呢?”
周晉珩搖了搖頭,不知在回答哪一句。
楊成軒忍不住追問:“這回你是真的想明白了吧?”
問完又覺得多餘。鐵證如山,由不得他不信,況且周晉珩看到死亡證明時飽受打擊的樣子還歷歷在目,那表情怎麽看都是徹底絕望了。
“他死了。” 周晉珩說。
楊成軒大松一口氣:“靠,你小子終于想通了。等過兩天空下來,兄弟給你安排個洗塵宴,慶祝你放下執念,回頭是岸。”
周晉珩閉着眼睛,似是沒聽進去。他覺得“執念”兩個字用得不準确,不是他執意要這麽做,而是只能這麽做。
若是人死了,他尚且可以用各種手段麻痹自己斷了念想,可死的不是人,而是心。
他的小傻子把心留在了那晚的山上,內裏被挖空了,所以只能豎起全身的刺抵禦他。先前的每一次抗拒都在提醒他那顆會跳動的心還沒有回來,看到那沓張張帶“死”字的證明,他才突然頓悟。
人死不能複生,心死同樣藥石罔效。
天氣剛有轉涼的跡象,唐文熙又來了一趟S市。
這回是單純來玩,說旅行當天被放了鴿子,幹脆來看看他。
易晖問:“他怎麽總是放你鴿子?”
唐文熙聳肩:“所以我也放他鴿子咯,他剛才發短信讓我下午在家等他,我回複‘ojbk’。”
易晖笑着誇他“真有你的”,心裏卻有些擔心,唐文熙顯然在打腫臉充胖子,實際上肯定很不好受。
他的猜測在傍晚得到了驗證,手機來一次電話唐文熙就按掉一次,臉色肉眼可見的越來越難看,坐過山車時工作人員喊了半天他也沒把安全帶扣上,最後是易晖傾身過去給他扣,順便拍拍他胸口,讓他不要緊張。
緩慢上升的過程中,易晖說:“我聽說,在過山車俯沖下去的一瞬間大喊對方的名字,那麽對方無論在哪裏都能聽見。”
唐文熙表示不信這種騙小孩的歪理邪說,卻在過山車途徑最高處,失重超速下墜的過程中,迎着略帶涼意的晚風大吼:“楊成軒你這個王八蛋!”
在另一個下滑的陡坡又換了一句:“楊成軒你能不能別丢下我啊!”
大家都在尖叫,易晖因為坐得近聽得很清楚。他既為唐文熙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發洩苦悶感到難過,又為唐文熙至少能找到宣洩口心生羨慕。
不像他,只能閉緊嘴巴,什麽都不敢說。
從過山車上下來,唐文熙沒事人一樣拍易晖的肩:“可以啊,現在玩這麽刺激的都臉不變色心不跳,這下可以經常坐飛機回家找媽媽了。”
易晖笑了笑,沒答話。
他是想回小鎮看看媽媽和妹妹的,奈何時間不允許。他很清楚自己在這段關系中的地位,若是提出超出約束的要求,索取了協議以外的東西,定然要拿出其他東西作為交換。
就像弄傷了誰就要為誰抹藥一樣,即便周晉珩不提,他也必須主動去做。他想把所有的牽扯終結在這一百八十天裏,離開那座房子的那天便是徹底告別,不留戀,更不能有所虧欠。
這是易晖兩世為人保住的最後的尊嚴,對熟悉的人尚且這樣,對周晉珩更當如此。
所以當住院的江雪梅身體又出現其他不适,在縣城醫院數次檢查不出具體病因時,易晖原打算告假回家幾天,周晉珩卻擅作主張差人給江雪梅辦了轉院手續,易晖接到電話時,媽媽和妹妹都已經準備登機了。
電話裏不方便解釋緣由,易晖只好承認這是他安排的,挂掉電話就去敲主卧房門。周晉珩今天收工早,在家。
“謝謝你幫我媽媽轉院。”易晖開門見山地說,“有什麽我能為你做的嗎?”
周晉珩像是料到他會來,開完門就轉身走回床邊,邊慢條斯理地系紐扣邊道:“一起出去吃個飯?”
易晖當然不會把他随口的一個問句當成在征詢自己的意見。抱着作為交換條件的想法,他絕對服從地跟周晉珩一起出去了。
路不算遠,市內剛翻修過的一家購物廣場,餐廳也是新開的,頂樓西南角,走進去便能看到幾根巨大玻璃立柱,頂着夢幻迷離的琉璃穹頂。
連細微到座椅、擺件、頂燈的設計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這分明是首都那家餐廳的分店。
易晖記得自己當時鼓足勇氣問店員可不可以到S市開分店,理由是首都有點遠他沒法經常過來,店員笑着感謝他的喜歡,然後告訴他老板嫌麻煩不想開分店,已經拒絕了來自許多城市的邀請。
那麽他現在所處的這家店是怎麽回事?
不容多想,一份菜單已經擺在面前,周晉珩讓他點菜:“想吃點什麽?”
易晖把菜單推回去:“我不餓。”
周晉珩便做主點了幾個菜,易晖留心聽了,大多是甜口的。
等上菜的過程中,周晉珩給易晖倒了溫水,提前要了濕餐巾和餐前小零嘴,易晖一樣都沒碰,雙手甚至都沒擡到桌面,始終垂放在膝蓋上。
“這是他喜歡的餐廳。”周晉珩說,“以前S市沒有,上個月剛開業,我就想帶你來了。”
氣氛難得松快,易晖猜周晉珩可能沒意識到前後兩句話主語不同。不過這次用的是“他喜歡”而不是“你喜歡”,易晖無法反駁的同時,也為他當下的清醒稍微放心。
至少沒再把自己當死去的易晖看待,他寧願做替身,也不想再做回那個傻子。
“你應該帶他來這裏,而不是我。”易晖冷淡地說。
大約是沒想到會得到回應,周晉珩笑了,轉念又想到這個回應是為了報答,因為自己剛幫了他一個大忙,笑容收斂幾分:“以前我對他不好,還經常失約,他現在肯定不願意跟我一起出門了。”
易晖不知道周晉珩這句話是否藏有暗示,只覺得像極了他和那個叫哆啦哼哼的網友未見面之前的一段交流。
像從前那樣安撫他是不可能的了,易晖未經思考,脫口而出道:“有多不好?不小心把熱水灑到他手上嗎?”
這是哆啦哼哼向①只小hui俠訴說過的內容,易晖說完就後悔了。這話聽起來太過尖銳刻薄,不像個旁觀者會說的話,就好比下着暴雨的那天晚上,他不該提到“死”這個字一樣。
他以為說完自己會覺得輕松,會有報複的快感,然而并沒有,看着周晉珩瞬間灰敗的面孔,他非但不痛快,反而胸口發悶,呼吸都變得滞塞艱難。
這或許就是人們口中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在拿起無形的刀子捅向對方的同時,自己也被緊握在手的刀刃劃得鮮血淋漓。
周晉珩似乎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過去,沉默片刻,道:“不,當時我是故意的。”
易晖咬緊牙關,放在桌下的雙手交握:“是嗎……看來你很讨厭他。”
“當時是的。”周晉珩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破罐子破摔,再不費盡心思粉飾,“我沒有能力跟長輩對抗,就把無處發散的憤恨轉移到他身上,一邊欺負他,一邊又不知不覺被他吸引。越是被他吸引,就越是覺得自己無能,卻沒去想為什麽總是想他,為什麽嘴上說着讨厭,每次收工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回家。”
易晖拼命把自己往聆聽者的位置上推,可又清楚地明白這是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周晉珩突如其來的坦誠讓他害怕,這份交代自己的斑斑劣跡的理直氣壯更令他心驚,“回家”兩個字猶如紮在他心裏的一根刺,看似早已風化消失,但凡有人提起,還是會條件反射地隐隐作痛。
易晖退縮了,他絞緊雙手:“因為你沒其他地方可……”
周晉珩沒讓他說完,橫空打斷道:“因為我愛他。”
未出口的話消散在嗓子眼,易晖猛地擡頭,撞上周晉珩漆黑的瞳孔,玻璃反射的碎光落在他眼中,讓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名攝魂獵手,正在竭盡全力喚醒沉睡着的魂魄。
周晉珩又道:“因為我愛上他了。”
口中喊着“他”,目光卻凝視着“你”。
沒有什麽等價交換的協議,沒有什麽自以為是的替身,周晉珩這雙眼睛從始至終都只看着一個人。
那麽自信,那麽篤定,一如初見時的他,一如那個傻子深愛了一輩子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