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師徒二人并肩而行,轉了個彎,紀雲便直接帶着白術往她心心念念的小廚房去了——白術眨眨眼,像個老王八似的伸長了脖子挺期待的說:“師父,不去下一項考核啦?”
“急什麽?我這剛到就馬不停蹄帶着你到處跑沒臉沒皮地求着各個師傅給你開通行證,回來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上屋裏的椅子都沒坐熱,這會兒餓得前胸貼後背,用過晚膳再去。”
白術面無表情地心想:喔,這是最後的晚餐。
她沒說話,反倒是她身邊的紀雲這時候做了個驅趕的手勢,摸了摸肚子沉吟片刻後道:“別看平常吃那小廚房裏二十一燒的大白菜豆腐吃得想翻白眼,大半旬沒吃到一口,還挺想的。”
“二十一”就是編號第二十一的錦衣衛,真名叫謝毅,代號是山貓,平日裏人們要麽叫他“二十一”要麽就叫他“老貓”,這麽一叫就是七八年,搞得他的真名幾乎就連他自己都快忘了去。
老貓是如今在職的錦衣衛裏唯一做菜能吃的那個,所以他除了平日裏的正常當值外,還得照顧好這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府裏上下三十來張嘴。
當白術他們一腳踏入廚房時,老貓身上還穿着沒換下來的飛魚服,二十來歲上下的年紀的年輕小夥手裏握着的不是繡春刀而是一把鍋鏟,在他面前那口大鍋裏炖着白菜豆腐的炖菜,散發出蔬菜的特有香味來……老貓屁股後面的桌子邊上圍了一大群嗷嗷待哺的錦衣衛,各個雙眼放光地老老實實坐着,瞪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副空碗筷看得眼睛發直——這會兒,見紀雲一腳從外面踏進來,這群人像是回了魂似的,紛紛将臉轉向了門口,亂七八糟地嬉笑着什麽“副使駕到”“哎喲老紀你可算回來了”“想死你了”之類的話鬧了開來——
紀雲也沒架子,嬉皮笑臉地在距離門口最近的那個錦衣衛背後抽了一巴掌,又擡起頭掃視了一圈桌邊的人,随即挑挑眉問:“老大呢?”
“這不是等着你去叫麽?”被紀雲抽了一巴掌那個錦衣衛笑得一臉燦爛,“我剛值了班回來,這會兒餓得眼冒金星,老大再不來我要餓死在這桌子邊上了——”
“就你他娘的抱怨多,值班好歹還有個屋檐給你遮着太陽,老子今天出的外勤,你能有我累?”
這時候老貓從竈上将那口大鍋取下來,端起轉身直接往那小木桌上一放,小木桌邊的其他人開始“嗷嗷”似的狼叫,像是這輩子沒吃過飯上輩子也是餓死鬼似的——
老貓“啪”地一下拍開了一個伸手想去攆菜的同僚的爪子,這才擡起頭看向紀雲笑道,“雲哥兒回來啦,這一趟好走哇?”
“誰去誰知道。”紀雲翻了翻眼睛,目光從老貓身上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最後停在他空空如也的腰間,“你刀呢?”
“今天出外勤時候用力過猛,豁了個口子,拿回來就給鐵師傅休整去了。”老貓說,“你別說,武将就是武将啊,那骨頭硬得,我一刀子下去血濺三尺愣是卡進了他的骨頭裏差點刀都折了——”
“……”
這描述太具有畫面性,白術有點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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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紀雲打斷了老貓那興高采烈的話頭,皺起眉看了眼他身上的飛魚服——果不其然在頸脖那塊地方看到了已經發紫黑的血跡,頓時怪叫一聲:“你他娘砍了人回來沒泡澡就做飯?!”
“啊,怎麽啦?”老貓一臉茫然,見紀雲作勢要揍他,趕緊往另外一名看上去稍稍年長一些的錦衣衛身後躲,“幹嘛幹嘛啊,哎喲還嫌棄了是不是裝得你們沒見過血麽!等老子泡出來了還不餓死你們這群王八——”
被他當掩護那人不樂意了:“你叫誰王八?!”
老貓眼睛一橫:“叫你!”
然後桌子邊又是亂成一團。
一群平日裏威風八面,走在外面專業面癱的錦衣衛在這小小的廚房裏嘻嘻哈哈鬧成一團,各個猴兒似的上蹿下跳,偏生又身手敏捷得吓人,這麽小的地方鬧騰卻愣是沒撞到桌子上那口鍋子哪怕一下……
真是一個令人心生向往的組織(誤)。
正當白術愣了吧唧地蹲一旁看這些人耍寶,這時候人群裏不知道誰忽然發現了她說了句“哪來的小孩”,前一秒還鬧哄哄的一群人這下子一下安靜了下來,齊刷刷地轉過臉來看什麽新鮮玩意似的看着這會兒還杵在門口的白術——
這一下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來的感覺不要太棒,白術心想我背後應該有個閃光燈打打光才能烘托出我的閃亮登場……
紀雲轉過頭,斜睨白術一眼,随即露出個得瑟表情:“當初讓你們跟君公公一塊兒去你們一個個哭爹喊娘,結果由我替你們這群賊貨當替死鬼——”
“少來了,”老貓叫到,“你抽到那紅簽時候還想哄老趙跟你換來着!”
“他就這麽不要臉的。”被叫“老趙”的那個錦衣衛一臉不在乎地擺擺手,“那天晚上也不知道誰為了換簽就差抱着我的腿叫大哥了。”
紀雲假裝自己什麽也沒聽到,臉上得瑟表情不變,伸過手一把将杵在門口的白術拽了過來:“我在鬧災荒那地兒撿回來的徒弟,剛帶去考核了,照着老大的意思‘八過三’,現在還差個‘天賦’,二十八的牌子就後繼有人啦!”
衆錦衣衛很給面子異口同聲:“呵——”
白術:“……”
“過的哪兩項啊?”桌邊的老趙曲起腳踩在椅子上随口問道。
“隐術和易容。”紀雲回答,完了似乎是怕這些口無遮攔地說出什麽話來,在他們開口之前就補充道,“這小鬼我剛帶回來,狗屁不懂的,當然選好過的兩項——”
這些錦衣衛平日裏都是在禦前行走的人,一個人話裏是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或者意圖他們幾乎是一聽就能聽出來,于是這會兒幾乎是不用眼神交流他們瞬間就明白了副使大人這是讓他們閉上嘴少說幾句,畢竟誰都知道當年的紀雲隐術是滿分是龍師傅坐下首席弟子,而那易容更不用說,上一代錦衣衛的八字號,和紀雲的關系親得就跟他親爹似的。
紀雲親自領着人去考核這兩項,只要不是天生愚笨之人,想不過都說不過去。
不過其實這沒什麽不好。
本來如今錦衣衛便是缺人的時候,倘若是有點兒天分的,人先進來再學手藝也不是什麽頂了天的大事——特殊時期特殊待遇嘛。
而白術自然不會想到這裏面這麽複雜的東西,畢竟她表現得也還算是勉勉強強,紀雲這後門給開得也不算忒大,這會兒被其他錦衣衛打量着,她只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心虛——她是怎麽都沒想到紀雲就這麽把她介紹給了所有人,一會兒等她被識破身份掃地出門的時候,搞不好可以跟這群人一塊兒開個歡送會什麽的慶祝一下他們好歹有過一面之緣……
呃,當然,前提是紀雲不會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發飙一刀砍了她。
正當白術一個勁地心裏沒譜往外冒冷汗,紀雲伸出手推了她一下,像是使喚小狗似的用嘴噓了聲道:“給這群王八蛋表演個。”
白術:“……表演什麽?胸口碎大石麽?”
紀雲不理她的調侃,目光在整個廚房晃了一圈,最後目光停在了桌子邊的老貓以及另外一個身材還算高大的錦衣衛身上指了指:“就他們倆吧。”
老貓和那個錦衣衛立刻露出個警惕的表情——那樣子看上去就好像白術随時會從嘴巴裏噴出火似的。
在紀雲期望的目光下,白術吭哧吭哧地爬上了藤條椅子——在椅子上一站她倒是正好比這些牛高馬大的錦衣衛稍稍高出半個頭,然後在紀雲的眼神示意下,她伸出手,一手一個,将被指定的兩名錦衣衛直接拎着後頸拎了起來。
老貓和那另外一個被充當道具的小夥子似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雙雙瞪大了眼。
紀雲笑得眯起了眼:“哎呀,看見了麽看見了麽?”
白術:“……”
衆錦衣衛又是一次很給面子異口同聲:“呵——”
白術:“……”
紀雲:“以後有人給咱們扛米袋了!”
白術:“……”
就在這時,從門外忽響起一陣轱辘碾壓過木地板時會發出的特有聲音,衆人鬧哄哄卻将這聲音掩蓋了去,唯獨這會兒站在椅子上的白術卻到了,她稍稍一頓停下來直接忘記了這會兒自己手上還拎着兩名錦衣衛,只管伸了脖子往廚房外看去,果不其然,幾秒後她便聽見一個低沉清冷的聲音響起:“你騙個徒弟回來就是給你扛米袋的?”
這聲音如同閻王爺的催命符似的,上一刻還在上蹿下跳的錦衣衛們一下子成了乖寶寶。
也不鬧了,各個收斂起臉上嘻嘻哈哈的表情,老老實實地一屁股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會兒雲峥來的太突然,導致一衆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什麽情況,老貓撓撓頭,完全忘記了這會兒自己還姿勢不雅地被人拎在手裏,只是看着此時出現在門口的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腆着臉笑道:“老大來了啊,哎呀,可以開飯了那。”
雲峥掃了他一眼,卻是問了跟紀雲一樣的問題:“刀呢?”
“出任務的時候豁了,這會兒修呢。”老貓老老實實地回答,完全沒有跟紀雲說話時候那種吊兒郎當的模樣,末了,還像是生怕被揍似的補充一句,“明天早晨就接回來,誤不了當值。”
雲峥點點頭,目光從他的腰間挪開,又是一皺眉:“出任務回來沒換身衣服就進廚房了麽?”
紀雲一聽簡直樂開了花,嬉皮笑臉仗着自己背着雲峥後者看不見跟老貓一個勁的做鬼臉——結果做了一半,背上就挨抽了一巴掌,他“哎喲”一聲回過頭,卻見錦衣衛指揮使掀了掀眼皮淡定道:“影子都倒映在貓的眼裏了,當我瞎麽?”
紀雲一臉蛋疼,灰溜溜地跑一邊坐着去了。
他一挪開,白術和雲峥中間就再也沒了遮掩物。
這時候,白術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還站在椅子上,挺居高臨下地看着這皇城十二衛裏的大佬。
手一軟,手上拎着的那倆錦衣衛原本離地的雙腿雙雙落地。
雲峥面無表情,睫毛微微一顫:“下來。”
白術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滾下來。
順手一指紀雲,毫不猶豫賣隊友:“他讓我上去的!”
紀雲:“埃?”
雲峥點點頭道:“也是,你跟他能學着什麽好。”
紀雲:“呃?”
雲峥不看他,又掃了眼白術随即垂下眼問:“考核怎樣?”
白術恭恭敬敬地回答:“過了兩項。”
雲峥又問:“哪兩項?”
白術想了想道:“隐術和易容。”
“嗯,倒也都是手藝活,三項考核還剩‘天賦’,你小小年紀天生力大,要過倒是這項輕而易舉,二十八號字牌能出祠堂了。”雲峥不着痕跡地瞥了一眼這會兒一臉緊張的紀雲,看着這平日裏皮猴似的人這會兒一臉緊張地看着他似生怕他說出什麽話來,覺得還挺有意思,想了想決定還是放過他,“用膳罷。”
言罷,也不動,倒是看見一群錦衣衛如同摩西分海似的一下子在擠擠攘攘的桌邊距離門口最遠的主位上讓出個位置來,原本站在一旁的老貓立刻伸出手,将他們的老大推到了正對着門口的那個位置。
一群錦衣衛坐穩了,又是等雲峥拎起筷子,夾過第一夾菜,這才伸筷子亂七八糟地開始扒飯。
白術卻看見,男人夾過菜以後只是擱在碗裏并不急吃,就好像他還不餓剛才那一個動作只是為了能讓其他守規矩的人開餐似的——整個用餐期間還算安靜,在這種安靜的環境之下,白術暗搓搓地扒了兩大碗白飯,吃完這最後的晚餐之後心滿意足一抹嘴,只覺得這牛狗娃搓衣板似的身材都不用想着減肥,真他媽的劃算。
然後在紀雲的帶領下,告別了衆錦衣衛,師徒兩人來到最後一項考核的地方。
那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屋子更像是用來會客的客廳,正上方擺着上書龍飛鳳舞古體字,寫的啥白術壓根不認識,但是光看着正兒八經的擺設,她心裏就覺得哪裏恐怕就要不妙,還沒琢磨透,果不其然,就聽見旁邊的紀雲說:“坐好心理準備,這老頭挺難纏的。”
白術:“怎麽個難纏法?”
“當年差點成為指揮使的人,”紀雲說,“想想雲峥老大。”
白術覺得自己懂了。
兩人壓低聲音竊竊私語之間,就看見打從屋子裏走出一個長着挺好看的臉的三十五歲上下年紀的男人。
這種大夏天,其他的錦衣衛小夥子回到了老窩都是将自己扒得七零八落,有一些用晚膳時直接赤着上身,完了還嚷嚷着要去井水裏撈西瓜解暑,可見其活潑,當然雲峥似乎也習慣了他們這模樣,并不多加看管——而此時,跟那些在職的錦衣衛不同,這原本在穿着與言行上應當更加自由的男人身上反而裹得嚴嚴實實,頭上的冠帽一絲不茍,腰間……端端正正地挂着一把看上去已經有了些年代的繡春刀。
龍師傅、謝師傅以及那個管易容的黃師傅那兒白術都看過,因為已經卸職退居幕後,繡春刀只能算是做個想念,他們大多數是不會佩戴在身上的——然而這個男人卻将繡春刀依舊戴在身上,從屋子裏走出來時,仿佛走路都帶着風。
那張正兒八經的臉跟包拯爺爺似的,遠遠看了就覺得這是個難纏的嚴肅人物。
果然,當他一陣風似的卷到白術與紀雲面前,紀雲開口:“曲大哥埃,那個——”
還沒等他話說完,他說話的對象就打斷他,手往門口方向一指:“外屋等着。”
紀雲張了張口,然後又閉上,老老實實地滾到外屋去了。
就剩下白術和這個大概是姓曲的男人兩人在屋子裏,一時間,大眼瞪小眼。
然後白術就聽見對方說。
“脫吧。”
……
脫吧?
………………………………警察叔叔,就是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