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時間兩人之間陷入沉默,這令人覺得頗為尴尬。
白術想轉身走開,但是想到君長知好歹是将她和牛銀花從那人間煉獄裏撈出來的人,這會兒她能安安穩穩地站在這麽好的地方,無論如何都依仗着君大人的福分……更何況以後牛銀花過得好不好,也都要看他臉色,于是想了想,又開始沒話找話:“這裏風景不錯,在黑河村的時候,我從來沒想到過自己這輩子還能看見這樣的風景。”
君長知莫名瞥了她一眼道:“這是皇宮,風景當然不錯。”
白術擺擺手道:“我是說,荷花開得正好,夏天就是要有荷香才叫夏天。”
“矯情。”君長知勾起唇角,“在說,你們那的荷花不都叫你們給吃了麽?”
白術:“……”
完全無法反駁。
腦海之中,又一個名叫“拼命找話題”的白術哭暈在茅房裏。
“現在有得看便多看幾眼,過了中秋,就沒得看了。”君長知背着手緩緩道,“荷雖為夏季獨秀,初聞清雅而出淤泥不染,然在淤泥之中,總會沾染上一層污穢之氣……這一池荷已經開至盛極,荷香之中隐約露出腐敗之氣,大概是沒幾天好開的了。”
白術瞅了他一眼,總覺得他話裏有話,卻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說什麽,只是擡頭看見那一雙清冷的瞳眸,“喔”了一聲後,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說道:“君大人,您聽說過一個故事麽?”
“說。”
“荷花之所以開得那麽紅,是因為池塘底下埋了屍體。”
“……”
“怎麽樣?”
“有病,便吃藥。”
這瘋子似的對話結束之後,兩人之間算是徹底沒了話題,白術原本以為君長知沒準備繼續再理自己,沒想到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先前提到了黑河村,身邊的男子在片刻沉默之後,轉過頭來,輕描淡寫地瞥了她一眼後淡淡道:“既來之,則安之,無須牽挂過多,第二批赈災糧已備好,明早就能出發去往你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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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術:“……呃?”
君長知:“往後,不會再有人挨餓了。”
沒想到君長知忽然冷不丁地提起這個,白術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是在來得及開口之前,她忽然意識到這難道是這缺心眼的人在安慰自己?……想到這兒,她緊緊地抿起唇,微微揚起頭盯着對方的下颚發起了愣,沉默。
于是君長知一擰過腦袋,就對視上那麽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
君長知:“……”
額角沒來由地跳了跳,他立刻将視線挪開,輕咳一聲。
“君大人,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藥不能停。”
“……”
白術轉過腦袋,瞅了眼此時立在他們身邊的兩匹大馬——這會兒丢了節操的馬姑娘正不要臉地用自己的長脖子往踏雲的身上拱來拱去,那踏雲似極不耐煩馬姑娘這行為,噴了噴鼻孔往旁邊躲了躲,然而卻并沒有完全躲開,只是象征性地躲了一下……于是馬姑娘再接再厲,得寸進尺得相當令人想要替它臉紅,這會兒整匹馬都快糊到踏雲身上去了。
白術羨慕得要死。
“秀恩愛死得快”什麽的果然是單身漢們發明出來的酸掉牙的話——說這話的人通常連秀都沒得秀,比如白術。
白術覺得這馬姑娘沒節操得和自己相當投緣。
可惜她不能像個大畜生似的沒臉沒皮往男神身上拱,這會兒衆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手腳老實地站在君長知身邊,看着君長知跟走過來的教騎射的師傅相互寒暄,聽他們說話的內容,似乎也算是舊相識,雖然君長知官高一階,那謝師傅卻算是與他父親有一點兒交情的長輩,與他說話之時,雖語氣恭敬,卻也聽得出些不卑不亢的味道出來。
紀雲蹲在一旁喂烏骓不說話,就好像他跟君長知相處那四十來天全部都是他倆在做夢,其實他們完全不認識似的……喂完烏骓他拍拍屁股從地上站起來,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又扶了扶腰間的繡春刀,指尖從那刻着“紀雲”二字的刀柄上一抹而過,頓了頓,随即難得正兒八經地說:“走,徒弟,下一科。”
白術“喔”了一聲,擡腳就要走,卻在這時,她那聽力優秀的耳朵不小心聽見了謝師傅和君長知之間那仿佛漫不經心地對話——
謝師傅:“君大人,你離開後這一旬以來,平章政事大人甚是想念,時常跑來老夫這絮絮叨叨,大人這番回皇城不打算回君府看看反倒跑來老夫這打磨時間,若是叫平章政事大人知道了,難免不會抱怨起來……”
片刻沉默之後,君長知那淡然的聲音才響起:“一會便回,我坐轎子回去,将踏雲交予你托管一夜。”
那話語說得就好像小孩子把心愛的玩具交給大人似的,無奈之中帶着一絲妥協。白術聽得有趣,忍不住回頭去望,這時候謝師傅從喉嚨深處應了聲又問:“踏雲只管讓下人帶來交予我就好,大人無須多跑一趟。”
“順便散散步罷了,”君長知仿佛是感覺到了不遠處那一步三回頭悄悄摸摸往這邊看的目光,在其看不見的角度,他淺淺勾起唇,“以及看戲。”
白術:“……”
看戲。
默默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此時此刻白術只覺得,她要窒息了。
這時,紀雲的聲音冷不丁地從她耳邊響起:“現在還覺得他是個好人麽?”
“……”白術默默在心裏頭翻了個白眼道,“我就沒覺得他是好人。”
“少嘴硬了,剛才我聽見了來着,你誇君公公是好人——哎喲,先不說這皇宮裏還有沒有還能喘氣的好人,就算有也輪不到他君長知啊,缺心眼不缺啊你。”紀雲一臉精明不受騙的模樣道。
兩人話語之間已離開了西苑,被君長知以及紀雲這麽一攪合,白術那點兒因為挂科而起的傷春悲秋心情完全一掃而空。他們又回到了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內,而此時眼瞧着太陽已經快要落山,走在後院的走廊上,遠遠地可以聽見前院裏似乎那些出去公幹的錦衣衛回來了幾個,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這會兒湊在一起不免熱鬧地相互吆喝調侃,亂成一團——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一時間十分熱鬧,與白術以前看過的小說以及電影裏描述的那樣随時都是死氣沉沉無比肅靜的模樣完全不同。
與此同時,白術心心念念的那個小廚房裏也開了小竈,也不知道是哪一位錦衣衛大人的烹饪手藝了得,那氣味遠遠地聞了,幾乎要将人肚子裏的饞蟲都勾出來。
白術吸了吸鼻子,露出個向往的模樣,紀雲看了一巴掌拍在她腦門上道:“別指望太多,咱們吃的東西向來簡單,聞着不錯是二十一的手藝好,但是吃多了也就那麽一回事,總會膩的。說起來為師上一次吃到紅肉已經是去年過年放長假時候的事了,吃完之後還被老大揍了一頓舒坦的。”
“怎麽,”白術一愣,“為什麽不讓吃?”
紀雲想了想道:“紅肉一類向來味大,又油膩,吃了怕耽誤幹活兒,殺人殺一半跑茅房算怎麽回事?”
“跑茅房是挺不符合英雄形象的。”
“英雄便免了,形象倒還是要的。”紀雲擺擺手笑道。
話語之間,他們徑直走過了考核“暗器”的地方,紀雲解釋說因為“暗器”本就是一項極講究天賦的活兒,有的人天生準頭就是不好,笨一些的話怎麽學都學不會,別說初學者,哪怕是現在在職的二十七名錦衣衛中,依舊有學不好暗器這門功夫的人存在,所以最初考核中會選擇考這項的人極少,讓白術別抱什麽想法。
因為白術對于八項考核之中任何一項都從來沒有抱有過任何想法,所以這個時候她選擇了沉默是金。
紀雲決定在晚餐之前将最後一項考核完成,這樣也好在飯桌上跟其他人介紹白術的身份——本來白術聽紀雲說“最後一項”時還覺得奇怪,因為那錦衣衛指揮使雲峥大人說了“八過其三”,現在她就過了一項“隐術”,再考核“騎射”拜君大人所賜華麗挂科,怎麽算都還差兩門,不知道為什麽紀雲會說是“最後一項”。
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所謂“八過其三”在他們眼裏就是所謂的“八過其二”,剩下的那一項“天賦”是固定需考核項目,也是只要四肢健全基本都會過的送分項。
聽完紀雲絮絮叨叨說完,白術變得更加沉默,因為下面少了那麽一根東西,別人的“送分項”跑到她這反倒成了鬼門關,都走到這步了,卻因為少了根小叽叽就要打道回府,這事兒怎麽想無論如何都覺得心有不甘。
這導致接下來的考核中白術異常沉默,顯得心事重重。
紀雲帶她進行的所謂“最後一項”考核是“易容”,易容因為技法極為精湛且師出有門,在八項錦衣衛必備技能中屬及其特殊的那一項,一般來說,整個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有那麽一個人稍有手藝便可,其他的人更加着重于學習衣裝打扮這方面技能方便出任務時候隐藏身份。
因為易容的手藝并不是随便什麽阿貓阿狗在外面街上都能學得到的,大家都是從零學起,考核內容與真正的易容術無關,只是考驗參與考核的人手上活兒夠不夠靈巧,所以對于白術這樣初來乍到什麽都不會的人來說,這項考核反而變得極為合适。
當白術跟在紀雲屁股後面來到易容考核項的房門跟前,她心裏滿滿沉甸甸的還是思考着一會兒應該怎麽才能把“天賦”那項考核糊弄過去,而此時,在她前面的紀雲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那扇緊緊閉合的門,而後又側耳傾聽片刻,這才輕手輕腳地推開面前的門——
在門推開的那一瞬間,白術只感覺到一陣不同尋常的涼風迎面吹來。
陰風陣陣。
她擡起頭定眼一看,這才發現眼前的房間相比起龍師傅的那間簡直可謂是天差地別,地上,桌案上,椅子上,櫃子上,窗臺上,但凡是可以看得見的、擺得下東西的地方,都滿滿地堆放着各式各樣的石膏,乍眼一看過去,還以為是一堆慘白的斷臂頭顱被擺放其中,房間內光線又暗,詭異至極。
似乎聽到房門被推開時發出吱呀的聲音,一個身穿洗的發白的暗藍色便服,腿腳看似有些不邊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慢吞吞地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來人大約是因為常年不見光的緣故,皮膚蠟黃看似極不健康,他的手中還拿着一把看上去是泥塑用的工具,見了紀雲,他先是皺眉,
紀雲也微微眯起眼,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師傅”——白術聽着,忽然發覺出一點不同來——比如紀雲之前叫別人,都是帶着姓叫,但是到這個中年男人面前,他卻是省去了姓,直接叫的“師傅”。
聽上去,反倒像是在叫“師父”。
二者讀音相同,意義卻完全不一樣。
易容術師傅開口說話時,白術發現他嗓音沙啞發音異常難聽,像是嗓子曾經受過極大傷害的模樣。
“怎地把人往我這帶?”那謝姓中年男人将椅子上雕刻了一般的石膏頭顱拿開,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邊,“紀雲,你小子別是還沒老先糊塗了。”
那人一邊說着,一邊将目光放到了他身後的白術身上。
而後,他目光一頓,似乎是微微一愣。
那遲疑的目光看得白術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原來是因為好的易容通常都是根據易容者的身形量身定做的,所以通常情況下,一名好的易容師傅不僅手藝精湛,對于人體這方面的觀察能力也要高于常人,他們能一眼看穿旁人皮囊之下的骨骼,然後花最短的時間确定究竟什麽樣的易容手法合适他——于是這會兒,白術往那一站,雖然小身板足夠幹煸,但是那骨架子在識人比吃飯還頻繁的謝師傅眼裏……
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姑娘。
錦衣衛裏從來沒有出現過女娃。
這會兒連這識人活兒當飯碗的易容術師傅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張了張嘴,下意識地用沙啞地聲音發出一聲疑惑的聲音,然而就在白術以為他會說些什麽、緊張得心肝脾肺腎都快聚集在一塊兒沖出喉嚨時,卻見到對方忽然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眼中已褪去疑惑,只見漠視與滄桑。
“你也到了收徒弟年紀了?”他淡淡問,這話一聽便知道當然是問紀雲的。
“嗯,您太久沒出屋啦,我過年節那會兒剛升的副使呢。”紀雲撓撓頭,不知道為何在這易容術師父跟前顯得比在其他師父跟前拘謹許多,卻顯得異常尊重,只是傻了吧唧地笑了笑道,“所以琢磨着該收個徒弟了。”
易容術師傅應了聲,他背過身子,随手從窗邊陰影的角落裏撿過一團泥,捏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兒,又問:“老十三那去過了沒?”
“天賦那是最後的測試項,從您這出去我們再過去。”
“嗯,”師傅深深地瞥了此時站在紀雲身後的白術一眼,仿佛是漫不經心地說,“記得要去。”
說罷,便轉過了身,那雙看上去極為粗糙的手在手中的泥團上揉了揉。
白術:“…………………………”
被看出來了?
和死刑犯被通知行刑期提前了似的,冷汗飕飕往外飚,這會兒白術只覺得自己往這位錦衣衛中年離休老幹部面前一站,整個人都不太好了,對方招呼她過去,将手中那團泥塞進她手裏,也指了指不遠處的泥塑車示意她可以開始進行考核時,她整個人的魂還在九霄雲天之外……
“就做只碗。”易容術師傅言簡意赅地說。
陶塑白術以前在學校時學過,好在現代和古代的工具使用原理差得并不算很多,就是現代的泥塑車是自動勻速旋轉,換了古代,速度就要自己調控,一腳踩下去輕了還是重了都直接能在轉動的速度上體現出來,期間又要顧着彎腰加水,所以哪怕是熟悉這陶塑的基本要領,真的操作起來還是頗為不容易。
最後的成品擺出來的時候,紀雲噴了一地,一臉視死如歸:“你家吃飯用花盆?”
白術:“……”
反倒是那易容術師傅隐約露出一點笑意:“給多少泥就用多少泥,倒是個實在心眼。”
“幹咱們這行的要什麽實在心眼啊,您可別埋汰人了。”
紀雲嘟囔着說着,轉過頭,一雙眼睛亮堂堂地盯着易容術師父,這時候,白術也轉過頭,從桌子邊小心翼翼地望着圍着她折騰出來這個歪七扭八的“花盆”左右看的中年男人——于是,這易容術的師傅成了君長知之後第二位享受了師父二人星星眼攻擊的對象,被那麽兩雙四只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是真的笑出聲來:“做什麽,小狗似的看着我。”
紀雲嘆息:“師傅啊……”
“讓雲峥那小子知道你就是這麽求着給你徒弟蒙混過關的,他非扣你幾個月俸不可。”
“沒事,扣便扣了,我自己出去接活兒賺外快。”
“……”
幾十分鐘後,白術臉上糊着第二枚通行令,跟在紀雲屁股後面屁颠颠地走出了那房間。
等确定他們雙雙遠離了可探聽範圍,白術這才伸出手,拽了拽身邊紀雲的袖子問道:“紀大哥,我還不知道這教導易容術的師傅姓什麽呢——打從進去,你就一直‘師傅、師傅’的叫,簡直大不敬啊。”
她話語一落,便看見身邊的紀雲停下腳步,他先是指了指自己——
“我編號排行老八。”又指了指之前他們離開的那個房間的方向,“他的排行也是老八。”
“呃?”
“所以是‘師父’,不是‘師傅’。”紀雲說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收斂起吊兒郎當的模樣異常嚴肅地說,“我進來之前,就是師父帶着我,後來他在出任務的時候受了很嚴重的傷,嗓子毀了,本就是以易容術所長的人最忌諱身上出現這些個不可掩飾的特征,索性直接就退下來到了幕後,‘八字號’的牌子也交到了我手中。”
紀雲一邊說着,一邊掏出兜裏的腰牌給白術看——
黃色的象牙腰牌呈八角橢圓形,腰牌上有浮雕雲紋花飾,有一直徑八毫米左右圓孔,圓孔裏穿着一根早已因為年久而脫去顏色的挂繩。象牙牌正面上方橫排淺刻楷書“東司房”三字,左方豎排淺刻楷書“捌號”"二字。
反面有“同知旗尉懸帶此牌,不許借失違者治罪”的字樣。
這便是大名鼎鼎的錦字號象牙牌。
出得皇宮大門,入得三千後宮,行走自如。
牌子已經很舊了,內部已隐約見得一些洗刷不掉的泛黃裂痕——白術壓根不敢細想那些是什麽。
“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上面沒名字,只有編號,除非是雲峥老大那塊,那是他剛上任指揮使時重新打造的。”紀雲一邊說着,一邊随手将之往兜裏一揣,“說起來二十八的牌子放祠堂裏快七八年了,恐怕已起了一層薄灰,等你将它領回來了,好生擦擦才是——記着別用水泡,象牙的,經不起過水,仔細泡壞了被老大抽。”
“……喔。”
紀雲一邊說,一邊轉過頭來,一眼看見白術的眼神吓了一跳,怪叫道:“你幹嘛?”
“沒有。”白術揉了揉眼睛,扭開臉,“我發現您精神世界挺強大的。”
“那是什麽東西?”紀雲莫名其妙,想了想又說,“不過确實,‘強大’這個詞啊,就是為我而生的。”
“…&#”
“你說什麽,大點聲?”
“不要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