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國倫已經扶起童笙,他本不想應話,但偏頭看了眼陳雅盈後突然想到什麽,便抱幾分希望地問她:“你有止痛藥嗎?”
陳雅盈一時轉不過彎,就聽見他補充:“女人吃的那種。”
她微愕,“哦……有。我現在拿給你?”
“拿去我辦公室吧。謝了。”
“沒問題。”
陳雅盈往後退了一步,把路讓給扶着童笙走的金國倫。望着他倆的身影穿過接待區的人堆,消失在走廊入口後,她方聽見早就湊了過來的潘雁旋的問話:“miss陳,那學員怎麽了?miss陳?”
陳雅盈這下才發現不少學員包括少數老師正看着她,他們眼中或輕或重的疑惑好奇霎時把她推至無所遁形的尴尬之中。
誰都以為她仍是金國倫的女友,剛才有人開她玩笑,還有人幫金國倫護花。可就在之前,他當着大家面扶另一個女人離去,狀似親密。
試問金sir曾幾何時與異性如此親近過?即便陳雅盈是他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時,他也從未在培訓中心秀過恩愛。
“不是說只是高中同學嗎?看起來真的很close啊!”
“前後兩回了,當我們瞎呀?”
“賭一根辣條,他倆保準有事!”
“那miss陳怎麽辦?”
“噓!miss陳會聽見的!”
明明學員都是竊竊私語,陳雅盈的耳朵卻安了助聽器一樣,把角落旮旯的聲音放大數倍并如數接收,震耳欲聾般使她渾身微顫。大庭廣衆又為人師表,必須從容自如,但內心的慌亂與肩膀的僵硬騙不了自己,陳雅盈求助地望向潘雁旋,盼着對方能及時抛出救命繩索。
潘雁旋果然是隊友,她以不高不低但誰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金sir讓你去他辦公室呢,你快去吧,別讓他等焦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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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雅盈感激地點點頭,神色平緩地走出接待區,不看大家,不急不躁,仿佛剛才金國倫扶出去的是一個男生或者一條寵物。
總監辦公室裏,童笙接過金國倫遞來的溫水,連灌了幾口,一心要灌醒自己勿再受情緒影響引起金國倫懷疑。剛才miss陳随意掃了她一眼,她就頓即明白那無聲的警告。
見她精神狀态恢複了些,在辦公桌前倚站的金國倫竟淡淡問:“坦坦白白,你到底搞什麽?”
童笙心神一晃,露馬腳了?始料不及的她發懵地望向眼前人,反問:“什麽?”
金國倫兩步走到她跟前,站着俯首看她。他腦袋剛好把天花板的吊燈擋了,背光的臉容自然也帶點黯色,他似是求證又似是提醒地說:“我記得你說過,你比很多女生都要幸運,因為你沒有姨媽痛這糟心事。”
童笙:“……”
她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給自己挖坑?童笙垂下眼,顧左右而言他地拍拍沙發,“這事哪來固定的。你坐下吧,老仰脖看你累。”
金國倫很配合,不聲不哼地坐到她旁邊,同時把躺沙發上的風衣外套搭到扶手處。
“這外套誰的?”童笙随意抓了個話題。
金國倫:“我媽的。”
金媽媽今天有點感冒,但硬是要來歡送會。後來她吃過藥,卻頭暈得不行,便留在兒子辦公室休息。她也許上了洗手間,反正進來的時候人不在。
“哦……你媽媽……”童笙自動聯想到金爸爸,金國倫又坐在身邊,她剛才稍稍灌淡的悔疚加倍地折返而回。
金國倫雙肘撐在膝上,向前傾身扭頭看她。見童笙目光又再飄忽,還重新染上淡淡的哀愁,說話口齒不清,加上一整晚神不守舍,金國倫越看臉色越發暗沉,終忍不住脫口而問:“你是不是想起……”
但到尾,他握了握拳,決斷地及時掐滅自己的話,沒再說下去。
童笙提着膽,就怕他最後吐出“我爸”兩字。雖然他頓住了,她卻仍然氣都不敢喘,心裏焦慮地反複問自己,事情若攤開了,安慰是必然的,但她應該如何安慰?她忽然覺悟,金爸爸的事不僅會直接刺激金國倫,對她也實屬一項打擊。她嘴笨,不懂如何編說漂亮體貼的話去安撫傷心的人,更別提那份沉甸的彌補。
比考雅思口語9分還要難的命題。
原以為自己閱歷足夠豐富,随手就能盛來幾碗香濃雞湯去灌朋友,但即将面臨而對象是金國倫時,童笙才驚覺自己腹中的那點稀淡雞湯乏味可陳,不如雞肋。她其實并未成長過。曾經什麽都沒有做,眼下什麽都做不了。
童笙氣餒得沉了沉腰,屈着身子縮坐在沙發上,苦惱低落。
沙發上就如此坐着兩個人,一個窩着,一個俯着,都不說話,雖然挨得頗近,但又像隔得很遠,各有各的思緒,融不到一起。
童笙平緩地呼吸,好一陣了,仍等不來金國倫的下文,她轉頭望他。
金國倫早就于什麽時候沒看她了,取而代之的是低垂着頭,出神地盯着地板。可能地板下有寶藏,他要用眼神挖出個窟窿來。
他的眼鏡沿着鼻梁滑落了一些,就像面具要卸落下來,看上去少了幾分上課時的幹練精悍,此時的他多添了幾分凡人皆有的疲憊與惆悵。
他在想事情,很有可能是在想爸爸。
這猜測使童笙更認為白坐在這裏的自己一無是處。她鼻管泛了一陣酸麻,但立馬作深呼吸,再強行把眼眶的熱逼回去,然後擡了擡手,想去搭撫金國倫的肩膀。
但手擡了一半,她遲疑了。萬一金國倫寬厚的肩膀其實是用紙糊的,一碰就塌,那怎麽辦?
她應付不來那樣的場面啊!猶豫了半天,童笙終究穩住了手,只緩緩說了一句:“倫gay,對不起。”
總監辦公室很安靜,外面無論是接待區的歡聲笑語抑或窗外的車水馬龍都休想闖進來。但金國倫仍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動了,訝然地望向童笙,“你說什麽?”
童笙重複:“對不起,我說對不起。”
安慰的話她尚未準備好,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道歉三個字,她能說吧?
金國倫出乎意料地哼了聲笑,怪了,“你為什麽道歉?”
童笙很認真:“覺得自己太壞了。”
“那跟我有什麽關系?”
金國倫擡了擡眼鏡,站起來走到窗戶前,不領情似的背對童笙。
背後傳來她愧疚的聲音:“你跟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做了這麽久的朋友,委屈你了。”
金國倫咬咬牙:“你是這樣認為嗎?”
“嗯,對我你肯定經常無語吧。”
“何止無語?簡直恨不得……”金國倫譏諷了一半又頓住。
童笙:“……”沉默了一會,她才又說:“倫gay,對不起……”
“閉了!我不要聽!”
金國倫突地回頭一喝,語氣嫌惡淩厲。
童笙吓了一驚,怔了。但她見金國倫怒瞥自己一眼之後就邁步往外走,她立即站起來攔:“倫gay,倫gay……”
金國倫手未夠着門把手,辦公室門就被推開了,外頭的喧嘩聲随之張狂地沖撞進來。
還以為是陳雅盈帶藥來了,誰想原來是金媽媽。金媽媽一進來就把門牢牢關上,滿臉不悅地瞪了兒子一眼,再怒視童笙,沖着她質問:“剛才誰說我兒子是gay?”
童笙登時被問住了,尤其金媽媽還怒氣沖沖,她接不上話也不敢亂說話。
金國倫有些不耐煩,打發似的:“沒人說,就一外號。”
“哪門路的外號?誰家孩子這麽沒教養!”金媽媽回着兒子的話,眼睛卻一直揪着童笙。
童笙低下頭,羞窘地說:“對不起阿姨,您別生氣。這沒惡意的。”
“開口閉口叫別人gay,還算沒惡意嗎?!”金媽媽不接受任何解釋,語氣強硬。
“行了行了鬧夠了!”金國倫焦躁地吼了一句,随即惹來金媽媽的譴責:“什麽叫鬧?你們整天gay來gay去的,好玩嗎?你以為你是小學生?就不怕外人當真?!”
“誰他媽的閑呀!”
“雅盈知道不知道?”
“你扯她幹嘛?”
“媽跟你說正經事!”
倆母子就這樣吵了起來,童笙處境變得相當尴尬。她想回避,可辦公室就那麽點地方,金媽媽還堵在門前。她無措地呆立着,眼睜睜看着金國倫與金媽媽争吵,想插嘴相勸又怕火上燒油,想直接奪門而出又覺得太沒禮貌,左右不是得寧願跳窗。
此時傳來響亮的敲門聲,童笙心中高呼“太好了”。金國倫直接越過母親不由分說地把門給開了,看到門外拿着藥盒的陳雅盈。
未等陳雅盈開腔,金國倫就搶話吩咐:“陳雅盈,麻煩你照看一下我媽,我送完她就馬上回來。”
他擡手指向童笙,并回頭沖她喊了聲:“過來!”
童笙沖金媽媽點點頭,不敢看她臉色地緊跟在金國倫身後,疾步離開了總監辦公室,連跟陳雅盈都沒空檔去打招呼。
陳雅盈無言地望着兩個匆匆而去的背影,她翻遍辦公室都沒找到最後下樓去附近的藥店購買的止痛藥原來用不上?
“雅盈,你進來,”留在辦公室裏的金媽媽把陳雅盈拉了進去,關上門後正色道:“我有話問你!”
金國倫應該還在生氣,而且很生氣,走路都帶風的。童笙不敢再惹他,小跑跟着,他說上車就上車,把安全帶妥妥地系好,不問去哪。
幸好他不開賭氣車,這一路跑得平穩安全,紅燈該停就停。
童笙猜測她的道歉之所以招來金國倫激烈的反應,大概是因為他猜到她道歉的原因?所以miss陳的警告是對的--她不能随便揭他的傷疤。
今夜沒有下雨,月明星稀,可以預料明日将晴空萬裏。車頭的擋風玻璃幹淨得就像沒有玻璃,似乎伸手就能感受到車外的風。可車內卻憋氣得教人冒汗,童笙不敢說話,金國倫也沒說話,連電臺都沒有放。
童笙在副駕位正襟危坐,比考雅思口語時還要拘謹。直至她的腰挺得有點發麻了,她才鼓起勇氣開聲說話:“倫gay,你還生氣嗎?”
意料之內地金國倫沒有應話,童笙又說:“別生氣了,阿姨也是關心你。”
金國倫目不斜視地盯着前方,娴熟地操作方向盤,加油不飙,剎車不急,很穩。
依舊沒有回應,童笙舔舔唇,識趣地閉了嘴。
如此僵硬的氣氛一路持續至抵達西田街。
第二回坐金國倫的車,童笙像第一回那般直想逃。始終未找到舒适的乘搭姿勢,也許她再也不會坐他的車了。
“謝謝!”倉促地道了句謝,她推開車門就要跑。可是肩膀才越出車廂一點兒,左手手腕就猛地被什麽擒住,吓得童笙直回頭。
金國倫緊緊地抓着她的手腕,拉高至他臉前,絲毫不費勁地把童笙鉗制住。童笙下車不成,左手握成拳,掙了掙,脫不掉,便瞪向那個盯着自己手腕的男人,不明所以地急吼:“你這是幹嘛?”
金國倫見她掙了幾次都徒勞,像是滿意單手對她的掣肘,又或是感嘆男女力氣的區別,總之他不覺好笑。
童笙的手腕很纖細,像七八歲的小女孩瘦瘦的手臂,他用拇指與食指就能把它套一圈。除了纖細,它還滑滑的涼涼的,握久了卻生暖,猶如一段上好冰玉,手感不錯。
不知道金國倫一路上參透了什麽大道理,現在又是喜還是怒,即便他臉上帶笑,笑意還挺真實,童笙卻不輕松。他不僅握着她的手腕,還放于眼前仔細端詳的模樣,委實令她心慌意亂。還有他的手掌,又暖又幹燥,一下子把她的手腕都捂出汗了。車廂空間細小,車頂燈色調暗黃,街上未見有人,兩人肌膚相接的暧昧滋味,比上一回捉手肘時強十倍……
他到底幹什麽!
童笙使勁要收回手,無用,只好厲聲警告:“快放手!否則揍你!”她邊說邊掄起自己的右拳示威。
金國倫覺得更好笑了,還笑出了聲音,很開心爽朗的“哈哈”那種。
童笙:“……”
跟他重逢以來,好像都沒聽過他“哈哈”,錦中的日子又太遙遠,回憶一次成本太高,所以她分辨不出這位她自認相識十數載的好友當下的脾氣與心情。
原本就一頭霧水不知所措,金國倫竟還哈哈而笑,童笙更糊塗了,便索性不掙不鬧,別開臉,望向車頭擋風玻璃外,不看他了。
就賭金國倫不會傷害自己,她尚有那份自信。
金國倫沒料到她會冷靜下來。她不說話,假如他也不說話,這戲就唱不下去了。
所以童笙聽見他的問話:“你剛才問我還生不生氣?”
童笙扭頭看他。
“生,我生氣的。”金國倫望着她,“但我不是生我媽的氣,我是生你的氣。”
童笙:“……”她就該有這種預感。
“你以後別跟我道歉。”
“為什麽?”
金國倫抿抿唇,一抿,兩邊唇角就往下沉,童笙直覺他要說不高興的話了。
“因為你要向我道歉的話,一萬句對不起都不夠。”
他說的內容明明相當嚴重,語調卻風輕雲淡,一時教童笙辨不清他是認真還是玩笑。
她愣愣地看着他。
西田街是條小街,雙行車道,中間沒有隔離帶,所以隔壁道迎面來了輛車,對方司機又傻叉地開着車頭大燈,就把童笙晃得剎時睜不開眼。
金國倫當即按杆晃了晃自己的車頭大燈,對方司機覺悟地把車頭燈給關了。察覺到強光已滅,童笙才睜開眼睛,耳邊繼續傳來金國倫的話:“所以你省省吧,別向我道歉。記住了。”
童笙還沒理解過來,就當場驚愕--
金國倫竟把她的手腕當作雞腿般,在她的拇指掌肌上咬了一下!他潔白且尖尖的牙齒,施着并不輕盈的力度,童笙感到手掌微微刺痛之餘,還有金國倫口腔內的濕潤溫暖……
世界淩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