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5)
錢一半的心,他或許也不至于這麽痛苦。
幾人就這麽僵持着,沒一會兒民警就來了,順利把這倆人帶走。
譚稷明這才整了整衣服上樓,目睹全過程的周順順去茶水室拿了條毛巾遞給他。
“譚總,新的。”
恍惚間他有些愣神,頓了頓接過毛巾道:“謝了。”
他拿毛巾擦了擦手,又抖了抖襯衣上的虛灰,接着随手把毛巾撂在扶手上。
周順順理所當然準備善後,手将伸出去,卻被他阻止。
“放這吧,我自己來。”
他又拿起毛巾,自己去水池邊涮洗。
周順順明顯覺得他變了,人還是從前的人,可這性子貌似變了不少,言語間也沒了往常的戾氣,
竟無端平和許多。
她懷揣莫名,又惦記方才的事兒,于是開口:“真沒想到符總他……”
“這事兒你知道就行了,別往外傳。”
她立即回:“知道了。”
那之後,因人證物證齊全,加上對公司門口的監控進行調查取證,沒過多久,那幫先後鬧事的人就被揭底一鍋端。而被警方逮捕的符錢和路之悅也依照程序被送進戒毒所。
說起符錢,不得不提及他這次主動送上門的目的。其實他并非像自己說的那樣是來和譚稷明道歉的,反而被譚稷明說中,是為了錢來打探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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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跌入深淵的人連光明都看不見, 又怎會有良心去向誰道個歉, 那些無止境的欲望只教會他為了達到目的不斷撒謊,可不會讓他反省自己曾對不起過誰。
當放貸人幾乎翻遍整座城市終于從那間地下賭場将他提溜出來時, 他正窩在小包廂裏進行皮下注射。
操作機的屏幕上浮現的數字猶如亮閃閃的星星,伴随着卡通配樂被從天而降的棍子砸個粉碎。
他卻渾然不知癱在沙發上,敞開的襯衣露出幹癟的胸膛, 突顯的肋骨跟随呼吸不斷上下起伏。他睜眼對着牆壁, 沉浸在嶄新的虛幻世界,聽不見任何聲響,看不見任何人, 臉上挂着詭異的笑。
有人上前踹他:“看你這人模狗樣的德性,爛到底了還學人穿西裝褲,光屁股不是更好,紮起針來也方便。”
他被那人踹翻, 半個身子耷拉在沙發上,掉在地上的那只腿瘦成麻杆,顯得褲腿尤其寬大, 空蕩蕩的像條麻袋。
別說挨踹,此刻拿刀刺他他都感覺不到疼。
一幫人擱屋裏抽煙閑聊, 等他那舒爽勁兒過去,才又拎起棍子吓唬他。
那帶頭的人面朝椅子坐下, 兩條腿跨在兩側,胳膊抱着椅背。
“吸爽了?你爽了哥哥我不爽啊,除非你把錢還上, 讓我也爽一爽。”
他聳搭着腦袋:“我沒錢。”
“沒錢你還吸這麽爽?有錢買粉沒錢還帳是吧?”那人指揮小弟,“剁他一只手回去交差。”
幾人随即準備動手,符錢頃刻間卻軟綿綿蜷跪在地上,像只被燙熟的蝦。
“我在思明路有家公司,你們上那裏要錢去吧。”
“去過了。”那人說,“虧你還把別人當成好兄弟,可別人根本不買賬,說這事情和他沒關系,你幹的你就得負責。”
他還蜷在那兒,仍舊一句話:“我沒錢。”
那人火了,摔了凳子拎刀朝他走近,倆小弟把他壓住,擒住右手貼着地面伸直,眼瞧着三十公分的長刀即将落地。
他吓得連連求饒,叫嚣着:“我有辦法我有辦法!”
那人略微停頓,便聽他接着道:“譚稷明有一老婆,在翔安讀書,你們把她弄到手,要多少錢他都會給。”
“他家很有錢?”
符錢喘着粗氣:“不是一般的有錢,思明路的小公司對他來說只是閑着無聊打發時間,主要為的是在這陪他老婆。”
那人想了想,拎着刀對準他的腦袋:“你要是撒謊,我剁你兩只手。”
接着這些人又開始謀劃詐譚稷明錢的事兒,但顯然符錢這個提議失敗了,他們不僅沒有找到項林珠,反而去公司威脅譚稷明時還撲了個空。
符錢本想借此一箭雙雕,要麽這些人詐了錢放過他,要麽譚稷明出招把這些人送進監獄,可連續幾天杳無音訊他便坐不住了,想溜來探探實情,這才被譚稷明逮個正着,把自己送了進去。
他哄走那些要賬人,逃脫監視後跑去新開發區的地下室藏起來時,也從來沒有想過那個提議是不是對不起譚項二人。
反正人生已經破罐破摔,最壞不過如此。
他唯一尚且有能和良心沾邊的想法就是對待路之悅,他仍然不想花她的錢,不願意被她圈養。雖然他的拒絕和實質現象之間并無良性作用,再怎麽拒絕也改變不了吸毒的惡習,但他依舊堅持拒絕到底,或許是因為,這并無作用的選擇是他僅有的一絲人性,抓住這一絲人性尚且能保他精神上的茍延殘喘。
擁有冒險精神的人生是件暢快事,卻并非事事都需要通過冒險去證明精彩,有些邊界雖不起眼,可一旦跨過便再也回不來。
符錢和路之悅在某種程度來說是同一種人,他們追尋新鮮好刺激,待人處事沒有邊界憑喜好,可畢竟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自由和潇灑須遵循某些不成文的規定才能實現,沒有原則的随心所欲總會付出代價。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碰見許多人和事,自己對于別人的存在感,大部分都因為別人的人生變動而被代謝掉了,爾後不知不覺接着向前走,再碰上新的人和事。
這日子繼續轱辘軸一般向前滾動,漸漸的,一天天過去,一月月過去。
項林珠始終音訊全無,剛開始譚稷明盼着她會忽然出現,哪怕為她的忽然消失而辯解。他也想過去找她,只要願意尋找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找着之後又能怎樣,不僅不能改變事實,或許還要面臨她的鐵石心腸。再三糾纏一個心不在此的人,并不是件有意義的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縱使狂妄自傲的譚稷明,也會因為情傷而變得小心翼翼。
漸漸的,三個月過去了。
那些起伏震蕩的情緒也随着他的性子一樣漸漸沉澱,卻不是不痛的,只是埋進骨血看不見罷了。
那會兒他較往常消瘦許多,每天還按時去公司上班。
少了別有居心的人從中作梗,加上他的心無旁骛,這家小公司在他的帶領下發展得順風順水。
這天上午,連日的晴空高照轉換成陰雨蒙蒙,季節又一個輪回,炙熱的天氣稍有緩和。玻璃上的水柱彎彎曲曲滑下,還未幹透時又承接下一滴雨水,視線所及一片霧茫。
譚稷明正伏在辦公桌上看文件時,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進。”
他頭也不擡。
周順順拿着訂單推門而入,神色有些慌張,還有些沉重。
譚稷明從她手裏接過訂單看了看。
“什麽事兒,說。”
“今天早上我在街口的飯店吃早餐,遇到前段時間幫公司處理案子的律師,聽那律師說……”她放低了聲音,“符總上個星期去世了。”
譚稷明執筆的手頓了頓,半晌回了句:“知道了。”
周順順唏噓,轉身準備出去,将走了一半兒卻被他叫住。
“這文件你給每個人發一份,再把這份資料交給財務,讓他們仔細核對,明天對賬給每人發一筆賠償金。”
周順順看了看那份需要發給每個員工的文件,一時無法消化這信息量極大的吩咐。
愣了半晌才磕巴着問:“譚總你、你這是要賣公司嗎?”
“不是賣。”他淡定道,“是解散。”
周順順驚:“好端端的為何要解散?這幾個月我們營業額連創新高,把好幾家龍頭都比下去了,
怎麽忽然要解散呢?”
他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沒接話。
這公司本就因項林珠而起,如今物是人非,再守着只會徒增煩惱。他決定離開這裏回北京,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換個環境重新試試。
他不言語,但周順順多少能猜出些苗頭。
這麽長時間都沒見項林珠來過公司,也沒聽譚稷明提起過,再聯想起近幾個月他的反常,她心中便有了數。
上司的決定,下屬也不好過多勸解。
“我這就去辦。”
周順順說,拿着文件準備出去。
卻又被他叫住,他點了點辦公桌上寫滿字的紙:“這是公司所有不動産,你聯系人做個評估,能變賣的都賣了,換來的錢……”他思考幾秒,“全部捐給戒毒中心。”
周順順那一刻有些感慨,說不上來是感動還是別的什麽情緒,她只是忽然覺得這個總是令他們畏懼的男人很大義。
有些人表面溫和無害,其實骨子裏有很多不光彩的陰暗面,可有的人看上去不太好相處,其實內心很柔軟。
驀地,她又想起最初跟着譚稷明工作時寫錯标書的事兒,為着他的冷面和嚴厲,她很長一段時間對他十分不滿,覺得他不聽別人解釋,不懂得體恤下屬,是個萬事獨斷專行的人。可後來她卻漸漸發現,正因着他當時的态度,才致使她在之後的工作中再也沒有犯過類似的錯誤。也是那時她才明白,這正是他管理公司、督促員工極速進步的一種方式。
身為下屬,周順順很認可他的領導能力。
“譚總。”她說,“如果有一天你還回來開公司,我還跟着你幹。”
譚稷明露出個淡淡的笑:“忙去吧。”
周順順帶着重磅消息再出去時,公司上下果然炸開了鍋,立時紛紛有人進辦公室勸阻。
但譚稷明去意已決,大家只好商量着晚上一起吃頓散夥飯。
吃飯時又紛紛舉杯敬他酒,他本不想喝酒,但念及大家一片真誠便不好推辭,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起來。全不像以前,不想怎樣就怎樣,從不考慮在座各位會不會因為他的不參與而拘束不自在。他這樣讨喜的變化,其實更讓別人信服。
飯館就在他們公司附近,散場時大家三三兩兩各自回家,他也準備掏出車鑰匙離開,卻渾身上下摸了半天都沒摸出鑰匙來,渾噩間才記起,車鑰匙似乎落辦公室了,于是他又往辦公室走。
那會兒天空還下着迷蒙小雨,盞盞路燈下的細流像即将開鍋的水蒸氣,明晃晃的路面似潑了層薄油。
他獨自走在路上,呼吸間還帶着酒氣,偶有細風吹來,□□的胳膊伏上一層涼意。
轉過街角,他登上樓梯,進了公司穿過大堂再走進辦公室。因着太過熟悉,他也沒開大燈,只往辦公桌上摸索一陣,卻什麽也沒摸着,接着他開了臺燈,在抽屜翻找一陣,依然沒找着,他又打開書櫃查看,最後開了辦公桌下的櫃門。
看着櫃子裏的東西,他楞了半晌,半晌後将裏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只表皮印着美隊盾牌圖案的暖手袋。
他蹲在那裏,捧着那只暖手袋,冰涼的液體隔着容器躺在他的手心,軟綿而沉重。
他想,如果人心也有盾牌就好了,那樣就不至于在利劍刺來時如此不堪一擊。
這場一洩如注的感情換來的傷害,終于教導譚稷明學着如何收斂和溫厚。這個鋒芒畢露總壓榨別人意識的男人,雖漸漸知道該怎麽迂回着站在別人的立場去思考問題,卻像極了全線減弱的免疫系統,雖不會即刻死亡,卻再也難以複原。
☆、63
人有時因太想獲得某種東西, 會不知覺間忽視所擁有的珍貴, 好比項林珠。
在經過近十八小時的飛行後,她終于到達那個理想中的求學聖地。走出機場時, 譚社會安排的人早已在那兒等着她,汽車沿着公路往前走,兩邊是齊整整的高樓, 順着路面往右轉, 隐約能聞見海風的味道,路的盡頭再轉個彎,便是綿長的海岸線。
東側的太平洋碧綠如翡翠, 金燦燦的陽光灑滿一望無際的海面,海上有被風撐得極為飽滿的白帆,潔白的沙灘上有穿着比基尼的女郎在曬太陽,還有抱着滑板行走的肌肉男。
這裏的氣候很宜人, 東南方總吹來涼爽的信風,碰撞各個島嶼上的高山,形成上升的暖濕氣流。
領路人将她安頓在瓦胡島東南邊的一幢靠海的房子裏, 那房子采光極好,牆壁是藍色的拼接板, 客廳中央有張灰藍的小沙發,開放式的廚房串接一張小吧臺, 臺前還擱了兩張彩色高腳凳。
“你就住這裏,有什麽事情可以打給我。”
他說着,遞給她一張名片。
她接過名片, 眼看着那人要走,便忍不住問:“我什麽時候可以開始上課?”
那人很吃驚:“你剛到,不打算休息兩天嗎,還有時差你不累嗎?”
“我不累。”
她吐出三個字兒,堅定的看着他。
“好吧。”那人撓撓頭,“街對面有間教室,你要是吃得消,下午就可以去上課。”
“好。”她一邊說着一邊去規整行李,又沖那人補一句,“謝謝你。”
那人看了看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接着便離開了。
等人走之後她就開始收拾房子,從卧室的床頭到吧臺的酒杯,樣樣不錯過,清掃時仔細得不能再仔細。等一切都收拾妥當,她往沙發上坐了大概半分鐘,卻怎麽也待不住,于是拿了鑰匙出門去了。
林蔭道的兩旁栽滿棵棵椰樹,街上除了汽車就是穿着背心短褲的游客,許是陽光太盛,個個曬成麥皮色。她漫無目的行走着,任那熾烈的陽光煨着皮膚,因着初來乍到,她并不熟悉當地多變的天氣,料不到前一刻還晴空萬裏,下一刻卻忽然狂風驟雨。
羽狀全裂的椰樹葉子像規則的利器,在風雨的沖刷下搖擺不停。游人紛紛捂着腦袋去屋檐下躲雨,嘴裏叫喊着各種英文單詞。
項林珠穿着半袖衫和短褲,雨水兜頭抛下來時她并沒有躲開,似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于是走去街邊的賣鋪,站在彩色條紋的太陽傘下躲雨。
飛濺的雨水沾着腿,她看着周圍陌生的血統、聽着別人陌生的交談,看着馬路标識的英文字母,那一刻,莫大的孤獨才終于接踵而至。
那是和以往任何時刻的獨處都不一樣的孤單,她站在那兒看風中搖擺的樹,忽然很想很想譚稷明。
她喉頭有些發疼,咽了咽口水,就那麽看着狂風暴雨忽然停歇,碧藍的半空竟浮現亮麗的彩虹。
人們似對這绮麗的變化已見怪不怪,又紛紛走出街頭繼續享受陽光。
她身後的鋪子擺着斜面冰櫃賣彩虹冰,旁邊的烤箱上還煨着熱狗。那賣貨的小工黑發棕眼,趿着人字拖友好的和她對視,示意她要不要買些什麽。
她指了指櫃上的熱狗,接着從褲兜裏掏出了錢。當甜膩的食物吃進嘴裏,卻并不覺得解饞,她只是機械地把東西塞進空蕩蕩的胃,好像不做點兒什麽就難以平靜。
麻木吃完東西,她又順着原路返回,去住所對面的教室上課。
那教室不大,十來平的空間擺了兩張連椅課桌,對面是張玻璃白板。
她将走進去還未來得及坐下,身後忽然闖進一位姑娘。那姑娘黃膚黑發也是亞洲人,她穿着低胸吊帶連衣裙,齊耳的短發蓬蓬松松,彎彎的眼睛成一道縫,看上去很俏皮。
姑娘很熱情,手腳并用着用不地道的口語和她交流。她的口語也十分不地道,于是倆外國人在另一個國度彼此用着蹩腳的英語簡單地溝通着。
後來經過老師介紹,她才知這姑娘叫安田美紀,是日本人。
給他們上課的是位金發碧眼的美國人,頭發極短,毛毛剌剌貼着頭皮,每天教完課後抱着滑板去沖浪,或者休息日時去潛水,生活緊湊又松散。
安田美紀過分熱情,當天晚上下課便邀項林珠一起吃飯。地點就在莫阿納凱市場,那裏彙集了典
型的東方料理。
吃飯時她說她備考已經兩年了,頭一年沒考上。
“那些東西很難的,你要做好準備。”
她皺着眉,似想不明白為什麽考試會那麽難,一面叉了盤裏的鲯鳅魚吃。
項林珠覺得她很可愛,道:“謝謝你的建議,我會很努力。”
她又說:“我本來不打算來這裏,可是男朋友在這裏上學,我也就來了。”
項林珠味同嚼蠟:“你是為了男朋友來這裏?”
“是呀。”她說,“本來我在日本生活很好,可為了愛情我放棄了那裏。”
她問她:“你呢,你是為什麽來?你這麽漂亮,肯定有男朋友吧,他怎麽不和你一起來呢?”
提及譚稷明,項林珠的心便似活躍的神經,突突的不停跳,每跳一下那疼痛感便擰巴住,似要将整顆心都撕裂開。
生活真是繁複,有人為了愛情抛棄固有的安好,有人卻為了學業抛棄固有的愛情。
一直以來,項林珠的生活從未因為譚稷明而亂掉章法,他出現以前,她滿腦袋裝的學習,和他在一起後,她的重心依然是學習。
她像個戰士一般捍衛自己的堅守,除此之外譚稷明幾乎要怎樣都行,處在當下時不覺得,離開後反而漸漸認識到,那種看似很有忍耐力的包容,似乎更多是因為并未往他身上花什麽心思。
他帶她去哪兒她就去,給她吃什麽她就吃,無心駐足觀賞美景,也不會研究那些玲珑精致的食物,更別提去體會譚稷明為合她心意背地裏花了多少心思。與其說她在約會,不如說她是應付差事,只圖完成任務。
當慣有的存在消失不見,從此再也不會有人叮囑她按時吃飯,不會有人在樓下等她下課,更不會有人把他眼裏的一切美好毫無隐藏的分享給她。
她才倏然發現,從前的孤獨不算什麽,擁有之後又失去才是真的孤獨。
項林珠在感情方面遠不如學習上利索,那條脈絡的反射弧似乎極長,就像柔軟的水草,瞧上去軟趴趴沒力道,泡在水裏和丢在岸上甚至沒什麽區別,可浸得時間長了,當所有的感知漸漸浮現,拉扯不斷的韌性便随之而來,霎時堅硬堪比磐石。
這種人其實很可憐,常人随着時間的推移可以治愈傷口,就算不能複原,将養着也會逐漸好起
來。
可她這種人不太一樣,時間越長看得越清,沉澱的感情就像被裱在框裏的畫像,杜絕新鮮氧氣只會加長保質期,經常忽視不打理會蒙上一塵灰土,可拿手輕輕一抹,除去塵土的畫像只會看起來更加清晰。
無人能走進,更無人能替代。
剛離開的頭幾天還好,她只要忙着學習或者別的事情就能夠暫時放松緊繃的大腦。可漸漸一天天過去、一周周過去,她的心才開始越來越不能自已。
當一個月逝去時,她才恍然記起譚稷明曾經在毫無音訊的情況下等了她一個月。
那天自船上歸校之後,她遠遠看見他的車停在宿舍樓下,因着習以為常,就那麽理所當然走過去。其實自從二人在一起後,譚稷明就老在樓下等着,她卻從未想過他什麽時候來的、等了多久,她從不問,他也從不說。
當切身體會一個月的杳無音訊,她才知原來時間竟可這麽漫長,也是那時才忽然意識到,在沒有任何聯系的情況下,譚稷明并不會知道她哪天會回來,卻能在她一回去的當下就見面,只能說明他每天都去樓下等。
整整一個月,每天都去樓下等……
難怪再見面時他會那麽生氣,還問她是不是在她所有的事情中,他總是排在最後一個。
她當下只知他在生氣,忽略掉這句話掩藏的酸澀和無奈。如今想起來,他确實說得很對,而且似乎一直以來都明白她的重心不在他身上,卻仍然毫無保留對她好……
突然其來的傷口除了讓人疼痛,還會讓人成長。
項林珠親手朝譚稷明刺了一劍,反噬的痛苦竟叫她将曾經看不見的全看見了。
因着理性超然,她雖看清這份感情中的各種脈絡,卻并未因為不舍和留念而反悔出走的決定,但也因着這份殘忍的決斷始終鞭策自己的心。
連愛情都能放棄,她這一生還有什麽事不能勇敢。
于是,雖然她骨子裏的軸勁不能徹底更改,卻也漸漸學着開闊豁達。
你可能難以想象,在日複一日的自我鞭撻下,曾經只會靠行走奔赴于實驗室和宿舍之間的項林珠,會在閑時獨自開着八十英裏的吉普飛馳于茂宜島的哈納公路,經過盤沿山路的六百多道蛇形彎,與原始雨林和汪洋碧海為伴,或者驅車沿着帕裏高速直往科奧勞山盡頭,于斷崖邊的瞭望臺觀賞成片的紅土地和綠田野。
她還會去大風口的珍珠港感受風的狂野,也會潛入三十萬加侖的暗礁水槽觀察成群結隊的海洋生物。
這份沉郁厚重的感情洗禮終于教會她如何對學習以外的生活投入更多的激情,感受更多活着的意義。
☆、64
三個月後的一個上午, 陽光依舊燦烈無比, 瓦胡島南面的那間屋子朝海的一面敞開着藍色百葉窗,窗臺上種着各色花草, 緊鄰着窗戶有張長形木桌,桌上鋪着白色臺布,擺着剔透瓷器, 瓷器旁還擱着一壺涼茶。
蓬松着短發的安田美紀正和她的男友早川西原并肩坐在那兒聊天。
安田美紀一邊吃着盤裏的沙拉一邊用日語和早川西原交流, 大意是因項林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考上海洋生物專業的研究生而颠覆了世界觀。
去年安田美紀剛來這裏,花了三個月才勉強能外出和人溝通,而項林珠這個非人類竟然能用如此短的時間把那些生硬的專業名詞運用得滾瓜爛熟, 記性好也就罷了,ETS寄來的通知書顯示她verbal考了165,滿分170她輕而易舉考了個165。
安田美紀覺得這世界太大了,她幼小的心靈被深深的震懾住。
不僅如此, 項林珠看她整日抱着書啃太辛苦,還根據她的基礎設置了一套适用于她的學習方法,竟比那個私教有用得多。
早川西原聽她講完這些事, 忍不住笑話她是笨蛋。
她鼓着腮幫子生氣,半天吐出一句:“狗帶吧你。”
早川皺眉, 問她什麽意思,她沾沾自喜的說是項林珠教她的最新中國網絡用語。
項林珠正在吧臺用椰汁和朗姆調制馬天尼, 一邊拿了鮮檸檬一邊和早川解釋什麽是狗帶。看看她多厲害,三個月時間不僅擁有一口純正美式英語,還能聽懂簡淺的日語。
這樣優秀的姑娘, 走到哪都少不了人追捧,比如來自佛羅裏達的鮑裏斯,他是俄美混血兒,在楊百翰大學學習美術,因和項林珠同在阿羅哈塔附近打工而相識。
鮑裏斯傾心于這位美麗含蓄的東方姑娘,總是追在她身後跑來跑去,卻始終把距離拿捏有度,不會叫人反感。
他留着兩鬓極短的飛機頭,金黃的頭發根根豎起,深眼窩高眉骨,喜歡穿着貼身背心和條紋沙灘褲,習慣在項林珠拒絕他的追求時,重複三遍why。
項林珠拒絕他的次數堪比天上的星星,鮑裏斯卻從不氣餒,越往後告白起來越像家常便飯,隔三差五都要來一回,連安田美紀都看不下去,不斷慫恿着她和鮑裏斯交往。
這位鮑裏斯不但陽光帥氣,還有一顆執着的心,追求項林珠從第一學年持續到第三學年。
三年後的項林珠已經深入海洋生物研究,還是美國海洋協會與西太平洋水下技術研究中心的助理研究員,更是海洋生物學科專家史蒂芬的得意門生。
史蒂芬是位滿頭白發的德國人,高聳的鼻梁像雄鷹的嘴,喜歡戴着一副金絲邊框眼鏡,仔細看東西時卻仍由鏡框滑至鼻峰,努力睜着一雙老花的碧綠色眼睛。
他十分欣賞這位典型的中國姑娘,對她在學習上的聰慧和踏實贊不絕口。
項林珠這幾年跟随史蒂芬經手多個項目,從海藻活性物質研究到微生物宏基因組的新發現,以及正在着手的座頭鯨繁殖力測定,各個項目都有突破性進展,她已發表數篇科研論文,在這個行業小有名目。
最近,她除了既定學習還會去恐龍灣的海洋生物公園探望一只海豚。
那只叫kekaimalud的小家夥是僞虎鯨和大西洋瓶鼻海豚的女兒,每天吃四十至五十磅魚的它最近食欲不佳,不知道生了什麽病,研究所派了幾位科員去給它看病,項林珠是其中一位。
恰逢十月,正趕上安田美紀收到ETS寄來的通知書,今年她終于考上了。
為了感謝項林珠的指導,安田美紀邀請她去大島看火山噴發,同行的還有早川西原和鮑裏斯。
她将kekaimaludd 的胃液提取物帶回實驗室後,和幾位同事虛打了招呼便出去了。
樓下的鮑裏斯正坐在紅敞篷裏等着她,他戴着墨鏡,肱二頭肌撐開胳膊上的半袖,車裏放着低音炮。
安田美紀穿着吊帶衫坐在後排朝她猛揮手,她沖她笑了笑,拉開車門上了車。
汽車駛向希洛機場,安田美紀很興奮,用帶着日本口音的英語和項林珠聊天,她說去完大島再帶她去古蘭尼牧場騎馬,游覽《侏羅紀》和《哥斯拉》的拍攝基地。
項林珠表示上個月已經去過了,還自駕六輪軍用吉普穿越整個哈基普霧山谷。
安田美紀咂舌,贊嘆她總是這麽酷炫。
抵達目的地後,他們又租車環繞基拉韋厄山,那座經久不衰的活火山終年散發着刺鼻的硫磺味,四周是寸草不生的黑土地。
接着四人有說有笑沿着火山口鏈路停車場的小路步行,十分鐘後抵達熔岩隧道入口,那入口處長滿綠色羊齒類植物,隧道內裏還裝着壁燈。
安田美紀再次咂舌,想不明白這空中隧道是如何形成。項林珠便淡定地向她科普,說那是因為熔岩從山頂快速流下,最先冷卻的表面将巧形成隧道的頂端和兩側,這才有了此番景象。
安田美紀崇拜地看着她,轉頭和早川西原說不要他了,她要嫁給項林珠。
幾人樂呵呵地繼續前行,最終駐留在海邊,觀賞那濃稠的火流墜入大海的磅礴。當無形紅火變成條狀液體似瀑布般流暢跌入大海,騰升的大量白霧才算真正诠釋了什麽叫冰與火的交融。
盡管肆意濃烈的硫磺味熏得人幾近頭昏腦漲,卻仍然無法抵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對人類所造就的震撼。
安田美紀看呆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兒般大呼小叫。
她正投入得緊,猛然間卻見身旁的早川西原單膝跪了下去,手裏還捏着一枚鑽戒。
四周霎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早川西原紅着臉說了幾句日語,安田美紀捂着嘴做不可思議狀,接着雙眼含淚的一個勁朝他點頭。
後來二人在周圍的掌聲中擁吻,鮑裏斯感嘆極了,霎時伸開雙臂要去擁抱項林珠以慶祝早川求婚成功,但被項林珠幾個連環no拒絕了。
他很失望,撇着嘴說她太理智了。
眼瞧着那倆人還擁在一塊兒喜極而泣,鮑裏斯難得正經嚴肅的問項林珠為何一點兒機會也不願意
給他。
項林珠說她不喜歡他,當然不會給他機會。
鮑裏斯不能理解她的邏輯,說得先給他機會嘗試一下,才能知道喜不喜歡。
項林珠又說,她心裏裝着很喜歡很喜歡的人,不可能再給別人機會。
鮑裏斯不信,一臉無所謂地說她總拿這這個當借口敷衍他,因為他從未見到過那個傳說中她很喜歡很喜歡的人。
一旁的安田美紀不小心豎起耳朵将兩人的對話聽了進去。
她臉上還挂着淚,卻忍不住插嘴問項林珠:“那個人叫譚稷明嗎?”
很不标準的中文,項林珠還是依靠諧音聽準了譚稷明三個字兒,她很吃驚,心髒忽然又砰砰跳得很快。
安田美紀補充:“你睡着的時候曾叫過這個名字,我聽見了。”
她頓了頓,露出個淡淡的微笑,沒說什麽。
這三年來,她把新生活安排得緊緊有條,不僅學術有成,娛樂也豐富多彩,她從未在任何場合有感而發提及過去,酩酊大醉時都未曾有過,可這般回避不提及卻不是因為她已走出過去,或許正是因為時時都記在心裏不曾忘記,才不至于偶然感懷惦念。
鮑裏斯是和譚稷明完全不同的男人,他熱情溫暖性格好,陽光開朗知進退。全不像譚稷明霸道不講理,脾氣不好壓榨人,可這般懂得距離和分寸的鮑裏斯,遇上同樣知進退的項林珠,卻怎麽也擦不出火花來。
項林珠曾仔細想過,就算沒有譚稷明,她和鮑裏斯也無可能。單看倆人的性格,長期發展下去的可能性只有一種,便是老死相伴卻誰也不跨過那道防線。
這樣的感覺太适合做朋友,而愛情總需要一些蠻不講理和激進才能産生化學反應。
像她這樣的靜如潭水,總需要譚稷明那般突如其來的襲擊才能産生美妙的漣漪。
三年了,她終于完成曾經夢寐以求的願望。可如今,心中卻有了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