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待周澤楷情緒平緩一點,至少背脊沒那麽緊繃了,孫翔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兩個大男人這樣抱作一團,着實別扭。
他趕忙松手并直起身:“好了好了!”
周澤楷懷抱一空,擡頭望向孫翔,眼裏帶了一點點揶揄,以及很多點輕快:“No step two?”
孫翔眉角抽搐,默念三遍不要跟楷楷小朋友一般見識,一字一頓:“沒有。”
可惜,他的冷臉演技只夠支撐五秒。
五秒後,孫翔自己忍不住先笑,伸手拽周澤楷:“起來!”
“嗯?”周澤楷故意沉着身,試圖賴在座位上。
孫翔無語,加大手勁:“走,別宅在家,翔哥帶你透透氣!”
話音剛落,不用他再次動手,周澤楷飛快地站起來。
2.
這回由孫翔開車,享受的人自然換成周澤楷。一路上,他支着腦袋,篤悠悠地看風景——雖然孫翔搞不懂暴雨天氣,滿街都是光禿禿的樹幹和裹成球的行人,到底有什麽可看。
孫翔本以為周澤楷遲早會好奇目的地,可眼見着都快抵達,這位朋友仍一幅“不在意不關心”的模樣。孫翔不免有些郁悶。
“你就不好奇?不擔心我把你給賣掉?”孫翔忍不住發了一只球。
“不。”周澤楷輕松把球擋回去。
“其實吧,一開始有兩個選項。”孫翔換新策略,試圖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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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去。”周澤楷不接招,意外地表現出十足任性。
孫翔一噎,正要教育他不可貪心,話到嘴邊,吞回肚裏,換成一個字:“行。”
他的內心OS:算了,這家夥四舍五入等于挂鹽水時哭鬧的小朋友,而翔哥這麽成熟穩重,該哄則哄呗。反正,當前任務不就是讓周澤楷好受點嗎?
既然周澤楷不接茬,賣關子失去了意義,孫翔之後也懶得逗他。就這樣繼續開了五六分鐘,他們下高架,轉了三兩個紅綠燈,視野裏出現了路口樓頂醒目的子彈LOGO。
孫翔揚揚下巴:“到了。”
“輪回?”周澤楷的語氣略驚訝。
這反應極大地取悅了孫翔,他得意洋洋地說:“對啊,輪回。怎麽這幅表情,你以為我們要去踢館發洩嗎?”
周澤楷迅速恢複淡定:“你不會。”
孫翔神秘一笑:“當然,這是個巧合——全上海最正宗最好吃的串串店就在這裏!”
3.
好吃不好吃,周澤楷不知道,但正宗這一點,倒是毋庸置疑——耳畔是孫翔和老板操着相同發音的方言在聊自己完全不懂的內容,周澤楷蹭了蹭鞋底的泥,沉默着把傘認真折完、扣好,連帶孫翔那把一齊塞進門口的水桶中。
因為已過飯點,店鋪空空蕩蕩。相似的場景讓周澤楷不由得回憶起前一天的午餐經歷。
命運就愛玩這種把戲——時隔二十四小時,一臉懵逼的人變成了自己。
牆紙因為油煙微微泛黃,側面印證這間店經營年月不短。不過地面和玻璃窗倒是格外幹淨,老板的愛惜和用心可見一斑。菜品标價簡單,粗體黑色大字:xx元/串,按串計費。剩下全都是酒水飲料。這種形式對常年在家中吃飯的周澤楷來說很新鮮。
他環顧四周,發現孫翔抱了只塑料籃,正在食品櫃臺前挑挑揀揀,沒有任何詢問自己的意思。老板更是悠閑,就這一眨眼功夫,已走出了店鋪,在屋檐下緩緩吸一支煙。
氛圍随意得有些過頭,周澤楷啞然失笑的同時,體會到了一種徹底的放松。
他選了個臨馬路的座位,拿紙巾擦拭桌面——不管怎麽說,潔癖還是存在的——然後才肯把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腦袋融進這慢節奏裏,等待孫翔所謂的“驚喜加餐”。
“點了豬腦,不過猜你不吃,沒事待會我撈出來就好。其他都是些常見的東西,你自己看。”金發青年開開心心地在他對面坐下,把訂單拍在桌上,揚聲喚來老板,之後又是一串他聽不懂的快言快語。
老板走後,周澤楷拿起單子,發現上面除了豬腦,還龍飛鳳舞地寫着涼糕x2。
孫翔注意到他的視線,解釋道:“甜的,解辣,沒吃過?回頭嘗嘗就知道了!”
周澤楷笑笑,想要指出對方直到現在都還沒問自己有哪些忌口,就這麽自作主張,又忽然覺得沒有必要講。
他相信孫翔在跟普通朋友相處時絕不會這樣邊界模糊,繼而意識到自己的放松和愉悅也源于這點。倘若點破,反而可能弄巧成拙,造成兩人間氛圍的倒退,那他還不知上哪兒哭去呢。
4.
老板上菜時,狐疑地打量了周澤楷好幾眼,最後突然“啊”了聲,認出他是曾經的輪回隊長。
“不可以要簽名。”孫翔的第一反應是把手指豎在嘴唇上,“低調!”
周澤楷腼腆而商業地笑笑,什麽也沒說。老板憨憨地撓撓頭說不好意思,就沒再執着下去。
孫翔不知道自己連這種場合都不自覺地露出一幅護着周澤楷的模樣,但後者知道——他全看在眼裏。
食物辣口、刺激,沒多久,周澤楷額頭沁出了一圈汗。孫翔看他慘兮兮,一面嘲笑,一面遞給他紙巾。周澤楷接過,擦了擦,之後想起還有涼糕在,挖了一勺,和紅糖一起,軟軟的,确實甜。
孫翔解決完第一波竹簽,擦擦嘴,這才記得交代來此的緣由。
原來他以前還在輪回時,偶然發現了這家店,之後便偶爾偷溜出來吃串串。少數時候,帶着杜明他們,更多時候,則是獨自一人——用他的話說,“人少不被生活管理發現的概率大”——來了就挑一角落位置,看外面的街道發呆。
“看街景?”周澤楷有點意外。畢竟在他對往昔榮耀之外貧瘠的印象裏,孫翔和文藝青年并不沾邊。
孫翔不好意思地轉過臉,望着窗外:“嗨,不是,深夜沒啥能看。燈都滅了,上海雲多,經常沒有月亮,就剩樓頂隊徽。不過它好像有魔力,看久了再糟糕的心情也會變好。”
他沒有說出的話是,剛轉會那陣,自己經歷了一陣特別迷茫的時期。俱樂部對他的要求是即戰力,因此,他無法像青訓隊員一樣擁有足夠的喘息空間——慢慢磨合?做夢!趕緊打出成績,才是唯一證明自己值錢的辦法。
他從不畏懼迎接挑戰,可是這個挑戰,并沒有那麽簡單。公衆以他為焦點,有意無意放大他每一次失敗。媒體理客中式的傷仲永,網民口無遮攔的中傷,鋪天蓋地。不過,這些倒并非困擾他的主因。他作為榮耀選手,更怕的是無所适從、找不到節奏的自己。
周澤楷願意陪他加訓,隊內上下的和諧與包容,他十分感激,但這似乎沒太大用處——只有他自己能解救自己——至少很長一段時間,他總是陷入情緒的泥潭,挫敗感萦繞着他,每時每刻都想砸鍵盤:為什麽就差一點,還是差一點,總是差一點!無論是進攻的步調,回防的速度,假動作的覺察,戰術意圖的領悟,總是差一點!
他的焦慮,全戰隊上下看在眼裏。江波濤那時候有句話經常挂在嘴邊:等你找到感覺,我請客!吃海底撈!
第一次聽到這句宣言,孫翔差點噴了杜明一身可樂。
怎麽形容呢,大概是又搞笑又溫暖吧——果然只有重慶人才會嫌棄海底撈。
孫翔苦中作樂地想,若真有那麽一日,他必須硬着頭皮假裝歡天喜地地吃完那頓。但重慶人的胃也不能虧待,吃完,必須找家正宗的火鍋或者串串店作補償。
然後,就在那個海底撈盛宴結束的深夜,男生們蹑手蹑腳往宿舍後門溜,孫翔走在最後,蹲下系鞋帶時,遙遙看見了這家店的招牌,才有了之後無數次光顧的經歷。
再往後,來這家店的次數變少,心态逐漸改變。他和周澤楷的配合越來越得心應手,也能無數次打出龍擡頭——并且是因為戰術需要,而非為了炫技。他真切地感覺到,曾經遙不可及的冠軍兩個字,似乎重新回到伸手搏一搏就有可能夠及的位置。
所以前來此處單純成為了一種自我獎勵——對每次的進步,無論小的還是大的。
他白天忙碌,絕大多數時候是深夜。坐在這個位置,又或者其他幾個位置,往外看,隊徽永遠是整片區域最明亮顯眼的存在。他久久地凝望着它,能意識到自己和它是一體的——這種冥冥中的聯系,是在越雲、在嘉世時,從未感受過的。
望着它時,他胸口會激蕩着少年人才有的豪情和期許,心想,沒錯,總有一天,這個LOGO要出現在梅奔萬人場正中間高懸的大屏幕上——那個地方,只有一樣用處——展示當前賽季的總冠軍。
5.
孫翔本以為時間過去了很久,這些話,已經無需再難為情,可以輕輕松松地講給周澤楷聽。
然而臨到這當口,當他曾經最信任的搭檔、眼下關系密切的朋友兼房東,坐在自己面前,共同一起欣賞那個碩大的LOGO時,他忽然不應該地産生了情怯。
他低下頭,用解決食物的忙碌來掩飾言語層面突兀的空白。幸好最後,他好賴想起了此行的初衷——需要安慰的并非自己,而是周澤楷。
孫翔摸摸鼻子,挺不好意思地:“總之……它幫了我許多回,我希望它對你也有效。會不會太自作主張?”
又補充一句:反正,還是要看你感受啦!
周澤楷其實不怎麽餓,早已停下撈串串的動作。他注意到孫翔狼吞虎咽的模樣很不科學,猜測這家夥絕對有在掩飾某種情緒或過往,并且那一定是對孫翔相當重要的事。
誠然,如果孫翔願意跟他講一講曾經,無論什麽,無論多久,他都會很樂意。所以,對孫翔此刻的保留,他覺得非常遺憾。但與此同時,他隐約能猜到,孫翔緘默的本意或許與自己有些關聯——畢竟對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一系列舉動都因自己而起,而自己,一小時前,剛剛在孫翔面前暴露了罕見的情緒。
是善意吧,周澤楷想。孫翔從未改變過。他不希望在自己難受的時候,把更多複雜的東西加諸于自己身上。
一這樣理解,周澤楷既十分高興,也不免無奈到想笑。
孫翔弄錯了一件事。
對周澤楷而言,前者這裏再多的“複雜”,也比他家狀況要簡單許多。
6.
他曾經也有一段普普通通的中學生活,直到那個撕裂家庭的匿名信出現,直到他母親毅然決然地離婚,父親頭也不回地搬離了家裏。
那個下午,兩個大人吵得驚天動地,誰也沒注意到,一門之隔,背着書包的周澤楷,手裏正攥着戰隊申請書,前一秒還天真而緊張地組織着用以說服父母的話語。
諷刺的是,父母離婚,倒是驟然減輕了他原本要面臨的加入戰隊的阻力。
為了暫時消除葉家的顧慮,母親輕快地在申請書監護人那一欄上簽下自己的姓名,而之後等她站穩腳跟,後悔起來,跟戰隊談正式合約以及退役時間約定,那都是後面的事情。
那個夏天為周澤楷的人生帶來了巨大變數。起先,他以為自己能保持平靜,甚至短暫地為可以順利成為一名電競選手而高興。然後就被上了一課:疼痛有它的滞後性。
他姓周,始終不屬于葉家。
退一萬步,如果他能預見未來,或許拼命阻止母親回去,兩個人過,艱難一點,都比回去要好。
他以前也“去”過葉家許多次,逢年過節、長輩生日,大人們看到他永遠笑得和藹可親,給他包紅包、送禮物,帶他吃好吃的。
然而,這一次,是要“搬”過去住,徹徹底底地住進老宅裏。
他接受葉家物資上的幫助和其他方面的庇護,必須拿出相應的交換。要學的東西有很多,禮儀方面、無聊卻必要的知識方面……同時還要接受嫉妒和猜疑。
他的生活裏突然多了許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來和他交流。每個回家的周六,是最難熬的過程。他那時候還未成年,內裏卻以驚人的速度成熟起來。這當然不是母親教的——她忙着在葉鴻遠面前表現,和他偶爾的交流除了命令他“不出差錯”之外,就是無盡的煩躁和後悔,後悔在周澤楷的申請書上簽字,讓自己失去一個有力的籌碼——周澤楷完全靠自己意識到,語言的過多吐露,并非一件好事。
他嘗試着一定程度地封閉自己,減少情緒外洩。哪怕最一開始是被迫為之,但培養出強大的內心,确實是人類最好的自保方法,他迅速習慣了新的自己,變成外界所熟悉的、面容英俊卻腼腆寡言的“周澤楷”。
7.
這些曾經從腦海中一晃而過,周澤楷收攏心神,彎彎眼睛:“有效。但是……”
“但是?”孫翔疑惑地擡起頭,嘴唇沾着辣油,紅彤彤的,頗為滑稽。
周澤楷的視線停了一秒,若無其事移開:“我吃不了太辣。”
“早說!”孫翔哈哈大笑,問老板讨一杯涼白開,拿大碗裝了,擺在周澤楷面前:“拿它涮。我們什麽關系,你這還扭扭捏捏?”
周澤楷無辜地眨眨眼:“怕重慶人笑話。”
孫翔投來一記白眼:“得了吧,我們又不是十八歲,講這個很沒意思啊。”
這話換個人聽,妥妥以為孫翔在嘲諷自己。
到周澤楷耳中,只剩下了直率和一種很有趣的責任感。
以這個小切入口為發端,孫翔意識到自己不必再暴露那些隐秘而酸脹的情緒,
他開始能說一些連貫的話,講出自己的觀點。
比如,受成長環境、習慣、經歷影響,大家總會産生各式各樣的差別。就像他永遠無法體會周澤楷為什麽會覺得辣,但他可以理解。
所以同理,他也無法體會到周澤楷的痛苦。“我懂、我能感受到,這樣的漂亮話我可以講一大串,但就很搞笑,很無聊!”孫翔斬釘截鐵地搖搖頭,“真話是,我可以陪你一起吃串串,吃完串串吃燒烤。”
周澤楷笑笑,沒有說話。
孫翔摸摸肚子,漏了個嗝,精神徹底放松,不禁打趣道:“笑什麽,你要珍惜,畢竟機會很少,某人不怎麽來住的嘛。”
“那不重要。”周澤楷托着腦袋,懶懶地看着孫翔,意有所指,“說話算話。”
外面的天依舊黑沉沉,像巨大的怪獸壓在城市上空,擋住了幾乎所有的光。
雨嘩嘩地砸在玻璃表面。時不時有隆隆的雷聲。
昏暗世界裏,唯有周澤楷的眼睛是明亮的。
他在笑。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帶着恰到好處的缱绻,一點點的暧昧,過分惹眼,要人命的那種。
孫翔的心髒不服管地咚咚咚跳動起來。身體的異常不止于此,他明明剛喝過可樂,忽然喉嚨幹燥。
不知過了多久。
孫翔如夢初醒似地去抓可樂,滋潤喉嚨的同時,掩飾尴尬。結果等他放下可樂,周澤楷仍看着他。
他的臉燙得驚人,不明原因卻知道不能再這麽僵持下去,下意識錯開視線匆匆起身:“發呆幹什麽?我、我結賬去,不是還要去下個地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