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回歸線

第25章

1.

收到葉明康微信時，孫翔剛把車停穩，從後備箱搬下第一個箱子。

口袋震動，他漫不經心地掏出手機，瞥了一眼。看到“葉明康”三個字，表情下意識有了改變。

葉明康：好無聊。猜猜我在哪？

孫翔微微皺眉，在後備箱沿坐下，一只腿曲起，踩在箱子上，給對方回消息。

孫翔：……在家？

對這位大佛，孫翔有種本能的警惕。即使對方從始至終表現得熱絡又親切，他第一反應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懶得理，又不得不理。

果然，葉明康的消息回得飛快。

葉明康：Bingo！第二個問題，你猜周澤楷在哪？

孫翔結結實實翻了個白眼。

都這麽問了，哪來第二個選項？

孫翔：跟你在一起？

葉明康：Binnnnnnnnngo！

孫翔：……

葉明康：今天老爺子召集大家給周澤楷過生日，剛把人單獨叫進書房，估計要交一點東西到他手上。

孫翔一琢磨，三十歲，過得鄭重點似乎沒什麽問題。葉明康口中的“東西”是什麽，他隐約有概念，但知道不應該好奇，沒主動揪着問下去。

他想了想，回：哦。

葉明康卻似乎沒有體會到他的冷淡似的，又發來一條更長的消息。

葉明康：老爺子本打算辦個更盛大的生日宴，半公開，放消息宣布讓周澤楷也進入繼承序列。可惜半個月前突然改主意，只說吃個便飯，不叫外人參加，不然你也可以一起來了。

孫翔：你想說什麽？

葉明康：我無聊呀，跟你玩猜猜看。你說為什麽老爺子會突然改主意？是因為周澤楷之前打過電競，走了不受肯定的一條彎路呢，還是因為他沒有帶一位靠譜的女朋友來？

孫翔本只是在應付對方，看到“打過電競”四個字，整個火氣蹭地就上來了，直接忽略了後半句“沒有帶女朋友”。

他明白道理，但忍不住是另一回事：“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合着打電競還是件傷天害理的事？更何況周澤楷還是這樣一位表現出色、受人喜愛的選手？”

一秒後。

葉明康：大笑.jpg我是他舅，當然跟他統一立場。剛就是無聊，逗你玩呢。

孫翔氣得不想說話，正欲收起手機，結果又有一條新微信彈出。

葉明康：好吧，我說實話，最近出了各種各樣的狀況，我擔心今天這頓飯會有波瀾。

孫翔愣了愣：波瀾？什麽意思？

葉明康打哈哈，說不會的，有他在，但确實談得有點久，不應該啊。

孫翔連打三個問號。葉明康卻突然不吭聲了。

2.

孫翔盯着手機屏幕，它一分鐘會自動暗掉，孫翔便重新把它揿亮，如此循環了五六輪，葉明康依然什麽反應都沒有。

孫翔的眉頭漸漸皺成一團。

又來。

又是這樣

他發現了，每回自己擔心起周澤楷的狀态，和聽說方明華生個病，趙堯堯把車撞了的那種擔心，完全不一樣。

說不清道不明，但就是很明顯的，不一樣。

其他時候，他盡管着急，但思路依然冷靜、清醒。而眼下，他總覺得自己的理智像放在越野車上的瓶子裏的水——瘋狂地晃動，永遠無法平靜到足夠輔助思考。

他幫不上忙，跟自己說也許只是手機沒信號或者電用完了，但随即便自我推翻結論——搞笑，如果只是這種程度，怎麽可能需要這麽久去找解決的辦法。

他越琢磨越糟心，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時候陪老媽看的TVB劇，想起裏面大家族各種陰謀鬥争，此刻全翻了上來，構成無數壞假設的基礎，一個勁兒往外冒。

真他媽煩！他毫無頭緒，焦慮得要死，無意識地踢了一腳車庫牆壁。

怎麽辦？

事實上，孫翔也知道，除了着急，他沒有任何辦法。

他考慮過給葉明康打電話，但覺得冒失，生怕對方萬一真有要緊事，被自己給打擾。

最後在原地又等了十分鐘，葉明康的對話框依然毫無動靜。孫翔這才開始心不在焉地收拾起剩餘的行李來。

回公寓，裝電腦、放置衣物、打掃衛生，以極低效率做完這一系列的活計，他的焦慮未見減少。

期間說不清多少次，他摸出手機，又多少次失落地把它揣回兜裏。他做午飯，随便炒了個澆頭，下了碗面，差點把糖當成鹽撒進鍋裏。

就這樣艱難地熬到下午1點多，孫翔正在洗一只蘋果，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

他連擦手巾都來不及去拿，胡亂把手在牛仔褲上抹了兩把，勉強幹燥了些，便匆匆去摸手機。

是葉明康！

孫翔面露欣喜，飛快地劃開通話鍵，下一秒，一個氣喘籲籲的男聲傳出——

“周澤楷剛走，不知道去哪。要是回頭他找你，趕緊給我電話！”

3.

時間回溯到四十多分鐘前，葉家老宅。

菜已準備得差不多，周澤楷和葉老爺子卻遲遲未現身。

突然，書房傳來“咚”的一聲，稱不上巨響，但也足夠大部分人聽到。

葉明康離得最近，第一個沖過去，和管家撞了個正着。

“裏面怎麽了？”葉明康着急地問。

管家眼神閃爍，攔住他去路：“沒事，康少爺。保姆失手打碎了杯子，已經叫人去清理了。”

說話間，走廊裏側的門打開。周澤楷攙扶着葉老爺子緩緩走出，兩人神色皆很平靜，氛圍融融，看不出任何異狀。

“大驚小怪。”見到葉明康以及他身後陸續趕來的子女，老爺子頓了頓拐杖，“都站着幹嗎，澤楷的生日宴不吃了？”

衆人交換了一輪眼神，立即紛紛陪笑說自己瞎緊張，讓老爺子看笑話。

之後各自入席，後廚井然有序地上着菜。葉家推崇食不語，整個席間除了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安靜又平和，特別正常。

變故發生在宴席尾聲。

葉老爺子喝完最後一口湯，把筷子撂下：“澤楷。”

“外公。”周澤楷仿佛早有預料，點了點頭。

其他人不知這是哪一出，紛紛停筷。視線集中到周澤楷和老爺子身上。

“答應給你的，我不會收回。年底忙，吃完這頓，你暫時不用往老宅跑了。”

4.

這話一出。衆人神色大變，但原因各不相同。

麗薩是因為驚喜——她永遠在關鍵時刻學不會掩飾情緒，就差沒把“天哪，太棒了”寫在臉上。

葉婉儀一貫的氣定神閑沒了，因過分震驚，微微張着嘴，視線拼命在葉老爺子和周澤楷之間來回。

葉明康同樣被這發展打了個措手不及。他第一反應去看周澤楷和父親——盡管這兩位都太擅長掩飾情緒，然而血緣共同的優勢到底讓他擁有了超出常人的敏銳——他迅速意識到，這場景和幾年前的某個場景，有似曾相識之處。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着，感覺已經接近真相，卻在下一秒，被自己的猜測結結實實吓了一大跳，緊跟着，整個頭都痛了起來，一時間不知該生哪邊的氣比較好。

“不是，澤楷，爸，不是……”他完全沒組織好語言，但知道自己必須說點什麽，不然局勢會變得更糟。

可惜，有人比他更先一步。

“好。”周澤楷放下筷子，拿起餐巾優雅地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飲掉杯中最後一口茶，“外公、麗薩、大舅、舅媽，媽，謝謝幫我過生日。那我走了。”

5.

說出這句話，周澤楷毫無後悔，毫不猶豫。

也不是說他就從來沒有後悔過——至少方才在書房裏，脫口而出那個疑問後，他确實品味到短暫的後悔。

那道驚雷，不單單劈中了葉鴻遠，亦劈中了他。老爺子揚手就是一個杯子，直沖他額頭砸過來。他沒有閃躲。杯子偏離了半寸，撞上矮櫃，摔得粉碎。

那瞬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随後機械地蹲下去開始收拾碎瓷片，理智和後怕才漸漸上線——他反省自己的沖動發言，擔憂外公的身體狀态，認為自己“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

但很快的，他便從那種情緒中拔出來了。取而代之的是決絕和坦然。

如果說葉明秦的疑問第一次挑破了暧昧，讓他開始有意無意放縱自己去确認心動是否真實。

那這一回，他的本能在絕對不合适的時機暴露，逼迫他直面內心，則更像冥冥中注定要發生的事。

再往深裏追究，沒準就是“喜歡的女孩子”這個詞，狠狠戳中了他的點，激發了他骨子裏和葉婉儀如出一轍的偏執。

然後，反抗式的答案，伴随着直覺，瞬間蹦到嘴邊。

想到這裏，他不禁覺得好笑。當年葉婉儀有多想抹消任何影響周澤楷回歸她身邊的不确定因素，此刻的自己，就有多想抹消自己生命中會出現“別的伴侶”的可能性。

值得嗎？

他問自己。

又很快意識到，這個問題似乎無需回答。

盡管從初識到現在，十年有餘。他卻很篤定，自己對孫翔的感覺絕非那種細水長流、緩慢培養出來的。更仿佛，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找到了彌補自己靈魂缺口的那塊東西，但直到最近，才發現了它的存在。

這也不重要。他想。結論是如此清晰——他的未來必須有他。

那為何還要猶豫？

想通這點後，他內心最後一絲害怕也溜走了，相反，強烈的安心和“果然如此的”釋然席卷而來。

從另一個角度看，和長輩沖突的貿然之舉，反倒戲劇化地加強了“我果然喜歡他”，“真的很喜歡”這個結論。

周澤楷在衆人的目光中解下餐巾，起身。每一個動作、神态都從容優雅，離開座位時甚至不忘把椅子輕輕推回去，和氣得直接站起、将桌椅撞出重重一聲的葉明康相比，禮數周全得不像話。

可惜有人更想精簡這個形容——“不像話！”葉婉儀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澤楷！快點給外公道歉！”

她不清楚書房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眼下局勢和她的願望背道而馳。她萬萬沒想到會有這種事發生，無比失望無比生氣，震驚之餘，卻不甘心，欲繼續掙紮。

麗薩看一眼葉鴻遠，笑吟吟地開口：“婉儀急什麽，老爺子只是心疼澤楷年底忙，你也太多心啦。”

“少說兩句不行？”葉明康氣沖沖地打斷她。本質地講，在這個家裏，只有他有資格嚣張。

不過他也清楚，葉鴻遠的決定，向來無人能動搖。吼完之後，他把餐巾一扯，匆匆去追周澤楷。

“這、這到底怎麽了……”葉明北一家焦急但不知什麽情況，狀況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完全沒有插手的餘地。

6.

然而葉明康還是晚了一步。

等他趕到門口，周澤楷已經啓動車輛，葉明康想去攔他，周澤楷一腳油門，飛馳而去。

“什麽有事第一時間告訴我？靠！你他媽有本事逞強，沒本事跟我打個招呼？”葉明康作為這一場鬧劇的受益者，卻半點高興不起來，他氣得渾身發抖，教養風度都不要。

冷靜下來後，他立即給周澤楷打電話。結果，關機。

葉明康着實沒辦法，撥通了孫翔的號碼。

沒接通前那幾秒，他在想，這都什麽破事。他在想，葉家鬧得驚天動地，電話對面的家夥卻對一切都無知無覺。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直接吼過去——“一個兩個都跟我裝！什麽只是前同事！你到底清不清楚，你對他意味着什麽！”

幸好，理智終究占據了上風。在忍耐痛苦和隐藏秘密這件事上，他和周澤楷也驚人地像——沒有得到充分證據前，他知道自己不适合貿貿然地把一個無辜的家夥拖進漩渦之中。

所以最後，當孫翔接通電話的一剎那，葉明康憋着氣吼道：“周澤楷剛走，不知道去哪。要是回頭他找你，趕緊給我電話！”

7.

距離葉明康的來電，又過去半個多小時。

期間窗外忽起隆隆雷聲，整個天空驟然陰沉，冬雨說來就來，沒幾片葉子的枝丫在風裏瘋狂亂晃。

天氣對心情的影響立竿見影。盡管知道地庫直通電梯，周澤楷就算要來，也不會淋雨，孫翔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焦慮。

他本已打開PS4，想要打幾局APEX，結果怎樣都集中不了精神，永遠死得飛快。

最後，他索性游戲不玩了，抓着手機就等在能看見玄關的位置。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突然，安靜的空間裏響起“滴——”的一聲。

是指紋識別成功的音效！

孫翔三步并兩步沖過去，幾乎同時，門被人打開。

“周澤楷你……”怎麽樣三個字，似乎沒有問的必要。

顯而易見，周澤楷整個人糟糕極了。

他的頭發确實沒淋濕，但淩亂非常。皮膚白得發冷，唇抿得緊緊，目光筆直地看着他。

盡管如此，見到孫翔第一眼，周澤楷依舊提起嘴角，努力笑了一下。說，沒事。

“這是什麽！”孫翔眼尖，視線墜下去，瞅到他攥在身側的手指似乎有某種深褐色的痕跡，着急地去掰它。

周澤楷來不及阻止。下一秒，整個葉家都沒發現的傷情就這樣被孫翔逮了個正着。

孫翔又急又氣：“怎麽弄的，到底是回家還是打架？！沒人幫你包紮？！”

周澤楷飛快縮回手，越過孫翔往屋裏走。

“等等！”孫翔轉身追過去。

“我現在處理。”周澤楷停下腳步，“別擔心。”

說完，他不給孫翔反應的時間，向主卧走去。

孫翔氣得跺腳，又直覺周澤楷不願意讓自己看傷口，糾結了半晌，總算想起被他忘到腦後的葉明康。

打電話動靜太大，他摸出手機，發了條簡單的消息。發完後，本來想打聽周澤楷受傷原因，話已經敲到一半，最後不知為何，删光了輸入框的內容。

周澤楷走出主卧，就看到孫翔支着腦袋，趴在沙發裏發呆。

周澤楷并不知道對方正在苦惱怎麽讓自己開心一點，問道：“都搬完了？要不要幫忙？”

孫翔愣了愣，一骨碌爬起來，撇撇嘴：“我什麽效率，早弄完了。”

周澤楷說想看，孫翔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帶人去了客房。

“到底有什麽新鮮的，你不都有看過？”周澤楷研究孫翔的手辦時，後者抱胸靠着門框嘀咕。

周澤楷又問了他些無關緊要的內容，孫翔答得心不在焉，一會兒後忍不住，把葉明康給賣了：“那個，你舅舅剛給我打電話，說你突然離家出走……可今天不是你生日宴嗎？”

“嗯，”周澤楷放下一葉之秋的手辦，轉過身望着孫翔，神情裏有孫翔看不懂的東西：“打算安慰我？

孫翔被周澤楷這一記直球噎住。

半晌，他撓撓頭，誠實地說，說沒打算是假的，但一不清楚原因，二麽你似乎并不想說，三，我幾乎沒怎麽安慰過人，唯一一次是趙堯堯失戀了我陪他去喝酒……

“喝了多少？”周澤楷打斷他。

孫翔無語這人轉移話題，又拿他沒辦法，沒好氣地說：“沒多少。他喝倒了可以，我得保持清醒叫代駕和買單啊！”

周澤楷別過頭去，仿佛在笑。孫翔莫名其妙瞪着他。

一會兒後，周澤楷轉回來，彎彎眼睛：“恭喜你，成功了。”

孫翔一愣，領會到周澤楷的意思，心頭無名火起，快步上前，重重捶了一下他的肩，說，得了吧，就我們倆，裝啥！

周澤楷突然停住笑。

他眼睛依舊彎彎，嘴角淺淺地揚起，但孫翔明白，這家夥仍籠罩在一種濃重的難受裏。

“別裝了！有意思嗎？”孫翔突然擡高聲音，緊跟着又壓到很低，有點語無倫次，“對不起，我……我怎麽又搞砸了。”

“搞砸的是我。”周澤楷忽然打斷他。垂着眼，聲音格外沙啞。

孫翔心頭一緊，身體搶在大腦前面做出反應，抱住周澤楷。

周澤楷的身體僵了一下，慢慢擡起手，回抱住孫翔。

有一段時間，他們倆誰都沒說話。

孫翔能感覺到，周澤楷在微微發抖。

他們昨天才做過類似互動，但24小時不到，原先的潇灑自如不見了，換成了無措和慌張——怪周澤楷。他之前一直在孫翔面前保持着鎮定、強大的形象，從未流露過如此脆弱的情緒，故而教孫翔亂了陣腳。

他拍了拍周澤楷的背，如此地不熟練和局促，只知道一味重複：“沒事。天大的事都會過去的。”

許久。

緊貼的胸膛傳來震動：“嗯。”

孫翔松口氣，懸着的心緩緩回落，卻看不見，對方唇邊勾起了一個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