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喝醉的某人總算睡着了。孫翔知道。
但他一點兒都不開心。
誰能告訴他,睡着的周澤楷,為什麽要一直抓着自己?
2.
他不是沒掙紮過。
孫翔第一反應就是轉動胳膊,試圖從周澤楷的控制下脫出。
然而鬼知道什麽情況——周澤楷明明握得很松,看似一動就能甩掉,實則不然——孫翔稍稍往回縮了縮,這家夥便立馬收緊手掌,牢牢逮着人,不讓離開。
起先孫翔還當周澤楷是夢中無意識的條件反射,等經歷了三番五次的“你掙我抓”,他徹底佛了。
眼下的場景叫他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看動物世界的一幕——玩心大起的獅子不斷給獵物逃脫機會,再一次次打破對方的希望。
而此時此刻,自己就像那只“獵物”,被一個睡得昏沉卻每回反應都無比穩準狠的混蛋,耍得團團轉。
疲憊襲來,他接連打了幾個哈欠,感覺自己也快到了極限,再也不想折騰。孫翔心道反正都是男的,床夠大,索性将就一晚,明天找周澤楷算賬不遲。
被子被周澤楷裹了,他不介意——中央空調開得比平時熱。他憑經驗估摸了一下,大不了就穿着T恤,不裸睡。
主意已定,他二話不說踢掉拖鞋,翻身上床。
周澤楷右手抓着他,自己睡在床的左側,正好。孫翔小心翼翼地跨過周澤楷,摸索到另一側空位,躺平。床上添了個人,肯定比平常束手束腳,但接近20小時沒合眼,生物鐘的抗議愈發激烈,孫翔真的很困了,他蹭了蹭枕頭,立即進入了半夢半醒狀态。
就在這一剎那,孫翔聞到一股像是下雨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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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頭是什麽?某人的沐浴乳?沒擦幹的領口、發尾?也許是殘餘的酒氣,總之它有點潮濕,透着一股柔和的清甜與甘美,缭繞在鼻尖,越聞越像小時候外婆家後院聞到的山茶,能讓他想起重慶滿城被雨霧籠罩的那種感覺,朦朦胧胧,不明就裏,但分外舒适……
孫翔滿足地吸了吸鼻子,滿腦子都是好舒服好想睡覺,身側隐約的溫熱額外增添了一抹安心感,加速了這種困意發酵的過程,沾枕頭沒半分鐘,孫翔眼皮一沉,便陷入了夢境。
3.
孫翔睜開眼睛,周圍居然還是夜晚。
透過忘記拉嚴的窗簾,月亮悄悄地打量過來,投下一道長而斜的水銀色。
借助僅有的光源,孫翔勉強将眼前的空間看了個大概。看着看着,本來迷迷糊糊的他,心中漸起波瀾。
似曾相識的位置,立着兩只式樣過時的櫃子。透明的玻璃門中,可以看見各種手辦、獎杯和相框。
門邊樸素的衣架上,整整齊齊挂着兩件完全相同的短袖,黑、黃、白三色,簡單又顯眼。
牆上貼着幾張不同尺寸、不同內容的海報,但有一處共同點——右上角某個由子彈和英文構成的LOGO。
這是……輪回宿舍?!
孫翔驚疑地轉動目光,注意到這個空間裏其實不止自己一人!
月光像河流,把屋子分割成兩塊。孫翔坐在其中一塊深色影子裏,身旁躺着好幾個同樣穿着夏季隊服的家夥。孫翔毫不客氣地将其中一個打着呼嚕的腦袋翻過來,心中已有的預感得到了證實——這是更為年輕的杜明!
難不成……孫翔撐地爬起來,想要去确認更多人的身份。就在這時,忽然有只手,越過這條淺淺的“河”,不輕不重地拽了他一下。
孫翔吓了一跳,猛回頭,原來另一側的黑暗中,靠着床,還有位醒着的朋友——
“周澤楷?!”孫翔其實不想表現得那麽一驚一乍,但自己的嘴卻不受大腦控制地發聲了,并且特別音量特別高。
果不其然,就在他自己嫌棄自己的同時,年輕的周澤楷擡起食指,豎着貼緊唇,比了個“安靜”的動作。
“不好意思。”孫翔聽見“自己”趕忙壓低了聲音,“我有點暈……他們怎麽……不是吧,就這麽點酒,都睡着了?”
年輕的周澤楷點了點頭。
“自己”十分不屑地“哼”了聲:“還說戰到黎明誰怕誰,搞了半天,沒一個能打!”
對面在陰影裏,似乎勾了勾唇,但看不真切。
“你今天喝了多少?”孫翔聽見“自己”好奇地問,“我都沒注意,兩瓶,有嗎?”
對面比了一個“1”。
“我是你三倍!”“自己”得意地昂起頭,“承不承認,是不是比隊長大人牛逼?!”
這回孫翔清楚地聽見對面的笑聲。
“騙人。”年輕的輪回隊長,口齒清楚,思路更清楚,“第一瓶,和杜明合喝。第二瓶,江波濤倒了一杯。第三瓶,呂泊遠撞翻了。”
伴随着周澤楷的每次發言,孫翔發現“自己”的臉越來越燙,借着夜色掩飾,他不置可否地“切”了聲,“那也不像有的人,自己不喝,還偷偷數別人喝了多少,無聊!”
這回,對面沒說話。
孫翔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氣沒處撒。為排遣尴尬,他抿着唇去看周圍。
很快,他就在床頭櫃上找到了房屋主人的身份證明——江波濤和父母的全家福照。
看着這張熟悉又久違的照片,孫翔總算回憶起來,這幕場景,發生在第十賽季結束後的夏天,嚴格地說,他和周澤楷前往蘇黎世之前。
在呂泊遠和杜明的慫恿下,一群平日不敢喝酒的年輕人們,大着膽子背着經理偷運了啤酒、炸雞和薯條進宿舍開歡送party。為什麽選江波濤的房間呢?因為周澤楷的房間他們不敢去,剩下只有江波濤不會被生活管理查房。
孫翔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了,但一個疑惑的解除,伴随的是新的問號升起——孫翔滿心滿腦都是好奇,因為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在這個歡送會上,和周澤楷有過任何交流。
這樣一想,夢中的“自己”又不受控制地站了起來。
“這樣伸着脖子說話好累,”他壓着嗓子比劃,“你過來?”
白癡,周澤楷有夜盲症!孫翔吐槽自己。
當然,夢中的自己肯定不明真相,所以在周澤楷搖搖頭,繼續一動不動坐着之後,“自己”沒好氣地皺了皺眉,最後蹑手蹑腳地從橫七豎八的隊友身上跨過,渡了那條“河”,抵達周澤楷身旁。
學周澤楷背靠着床重新坐下後,孫翔注意到,這家夥居然抱着一個企鵝抱枕——他們隊的吉祥物,人手一個——然後把下巴擱在抱枕上,看上去特別省力。
……還帶賣萌。
孫翔這回是在心裏偷偷“切”了聲,忽然有種想要把抱枕搶過來的沖動。
他忍住了。
他從背後的床上捉了只靠枕,有樣學樣地抱在懷裏,把下巴擱在上面,果真舒服許多。
“你不困?”閑不住的“自己”,才安靜了兩分鐘,就開口道。
年輕的輪回隊長搖頭。
“那,”“自己”抱着靠枕側過身,懶懶地曲起一只腿,望向對方,“我也不困!要不聊天?!”
還未等對方回答,“自己”壓低聲音,興致勃勃重複道,“來聊天,怎麽樣?
“聊什麽?”對方低聲問。
“自己”撇撇嘴,這個動作代表他認為對面問了個匪夷所思的問題,“那還有啥,榮耀呗!
4.
聽到周澤楷含糊地嗯了一聲後,孫翔便開始自顧自聊起了第十賽季的決賽。
那些戰術得失,他們早已完成了複盤,重提很沒必要。孫翔卻依然講了兩分鐘,重點集中在與興欣隊長的交鋒上。最後,他總結道,“葉修很厲害。”
黑暗中,周澤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确實。”
“最近我總忍不住琢磨,咳,葉修這個人。”他又說。
“為什麽?”周澤楷問。
“不要誤會!”“自己”似乎聽出了周澤楷話音中的擔憂,趕忙擺手解釋,“我不是還對那6.5秒耿耿于懷,我在想……額你先發誓不笑我再講!”
“我發誓。”周澤楷沉聲道。
“好吧,其實我在擔心自己的職業生涯!”
“職業生涯?”
“這麽說吧,葉修能打10年,韓文清能打10年,媒體和網民拿他們當神和奇跡,當勵志和傳奇,這代表了什麽?”孫翔頓了頓,語氣忽然嚴肅,“10年,10年後呢?”
年輕的輪回隊長沒有出聲。
“我也能打10年。一定能。我還相信我們一定能拿冠軍。”孫翔望着江波濤牆壁上的海報,視線定在第九賽季冠軍紀念那幾個字上,“然後呢?”
“十年是個極限。”周澤楷像是看見了他內心深藏的恐懼,替孫翔把話念了出來。
“……對。”孫翔把劉海往後推,抓了幾下頭發,這個動作代表他焦慮,“葉修的存在,是一個殘酷的現實。我本來沒意識到的,後來突然有一天,不小心點到賽後采訪,他們老板對記者說,葉修太累了,我一個激靈……”
“你害怕了。”周澤楷一針見血。
“對,我害怕。”孫翔每個字咬得愈發艱難,“我不但害怕,我還不甘心,特不甘心!周澤楷,你有想過退役那天嗎,心平氣和地退役,抱着鮮花彩帶比個V,然後潇灑走人?我絕不能接受,一想到退役後,手速不行了,腦子轉不過年輕選手,反應跟不上,靠!怎麽可以!我想留在榮耀,但要是有一天,榮耀它不需要我,我肯定怕得不行!”
“我懂。”
周澤楷只用了兩個字,卻讓“自己”迅速平靜下來。
“沒錯,”孫翔聽見“自己”在說,“所以我做了個決定。不算決定,唔,秘密計劃?”
但凡主動提到自己秘密的人,潛臺詞都是急切的“快問快問”。
可孫翔等了好久,周澤楷都還是靜靜地坐着,仿佛自己不推他,他也可以直接睡着似的。
“你就不好奇?”孫翔忍不住,分外不爽地催促道。
“好奇。”周澤楷的聲音裏有一絲極難分辨的笑意。
“……哼,那我說了。退役後我打算——”孫翔不由得挺直腰,擡起下巴,拿出了一幅要上領獎臺演講的氣勢——雖然此刻他只有周澤楷一個聽衆,“我想組建戰隊!不是隊長,是老板,投資人的那種!”
出乎他意料的是,周澤楷沒有立即表示驚訝或贊同——總之不是他預想中的任何一種反應,周澤楷只很平靜地說:“做戰隊很難。資金、人員、時機。”
“還用你提?”孫翔想生氣,但也許是周澤楷抛出的三個詞,全踩到了他的點,他不由自主地認同地點了點頭,“我當然考慮過。”
他說着,下巴無意識地蹭了蹭靠枕,嘟囔道:“……我考慮得可全面了。”
“比如?”周澤楷趕在孫翔覺得委屈前,時機很好地出聲。
孫翔眼睛蹭地亮了:“就很多,錢當然要攢,也不夠,得融資。但這不關鍵,我舉個例子,比如健康方面的,椅子的問題,不是看品牌誰投得多而是真的能保護腰椎頸椎,運動醫學知識的科普,醫療保障的配備,哦對,身體健康之外,還有心理疏導……”
“嗯,很重要。”周澤楷肯定道。
“就說嘛,有的事,只有當過選手的人,才能考慮到!”孫翔對周澤楷的感同身受很是開心,揚起下巴,“還有,比如接推廣的模式上也得有所改變,白癡老板才每天沒事讓替補隊員去做直播,還自以為特有經濟頭腦,鬼知道那些替補一上直播,能有幾分心思留在訓練上……”
孫翔一打開話匣子,便滔滔不絕,停不下來。
“總之,”他收尾時說,“我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正兒八經當個好老板,培養一支最強的戰隊,幹出點牛逼哄哄光焰萬丈的事業!讓電競周刊大吃一驚!十年後寫不了含淚目送,跪着給我寫,嗯,孫老板的華麗轉身。”
他的語氣裏,有蓬勃的自信、勇氣,還有對大部分榮耀選手退役後夢想中的安逸生活濃濃的不屑。
是被經理聽到,絕對當成玩笑,聳聳肩一笑而過的那種。
但周澤楷卻問:“叫什麽名字?”
“什麽什麽名字?”沉浸在對未來美好藍圖裏的“自己”一時沒反應過來,“哦,你說戰隊名?”
“嗯。”
“沒想好!”誠實回答了周澤楷的問題,“自己”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也不是……我當然想起個厲害的名字,但現在還不重要,以後再說!”
“水星。”身旁的輪回隊長忽然說。
“啊?這麽普通,哪厲害了?”
“離太陽最近的行星。”
“離太陽最近,離太陽最近……”孫翔若有所思,把這兩個字反複咀嚼,忽然一拍大腿,“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榮耀就像一場逐日之旅,而水星則是比任何人都要接近太陽,最有可能觸碰到它的存在?”
“嗯。”周澤楷擡起頭,在黑暗裏看過來,視線帶着柔和而隐秘的快樂,可惜孫翔感覺不到。
他只顧着重複這個詞,最後鄭重地告訴周澤楷:“我記住了。以後你等着看這個詞出現在頭條吧!”
他們聊了多久不記得,都喝過酒,又有生物鐘的作用,再精神奕奕也難敵睡意上湧。
迷迷糊糊地,孫翔只覺得心底塞滿了輕快和愉悅。他慢慢聞到周澤楷身上也帶着酒味,小麥發酵的那種清香不難聞,反而令人想要靠近。最後他們似乎頭挨着頭,肩抵住肩,靠在一道,在同樣的醇醉裏睡去,夢裏有仲夏夜的星鬥、月光和二十歲的無畏。
5.
深秋的陽光溫度越來越少,但足夠燦爛明亮。它堅持不懈地照着孫翔的臉,總算喚醒了某位賴床的家夥。
“現在幾點?!”孫翔迷迷瞪瞪坐起來,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頓時開始慌張地尋找手機。
“8點14。”門口有人回答他,“鬧鐘8點響過。”
言下之意,他自己按的,然後睡過了。
孫翔下意識揉了揉眼,看清門口挺拔的身影屬于某個前夜醉到迷糊的家夥,進而想起這位朋友還做了哪些蠢事和無賴事……
“多謝提醒。”孫翔磨磨牙,面無表情地跳下床,找到手機确認行程和時間,沒注意到自己身上為什麽多了床被子,“我11點的飛機,得趕緊走。”
“嗯,來得及。”周澤楷說。
“什麽來得及,早高峰這裏過去虹橋至少1個小時。我車停在公司,還得花15分鐘走過去取。不對,你怎麽還在,唉,今天沒空做早飯了,随便熱杯牛奶将就下吧。”孫翔越過周澤楷,走出主卧,走進自己的房間,翻出行李箱中的衣服換起來。因為心思都在趕時間上,他脫衣穿衣完全不記得避開周澤楷。
“來得及,”像是早有所料,周澤楷不知何時跟到客卧門口,對上孫翔疑惑的視線,抱着胸朝餐廳方向揚了揚下巴,“早飯有。我也去機場,回頭一起。”
“什麽一起……”孫翔系領帶的動作頓住。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周澤楷剛剛在說什麽。
眼前的男人套着一件款式樸素的純灰襯衣站在自己面前。但衣服好看不好看,99%只和人有關。周澤楷穿着它,站在晨光裏,袖口折了半寸,露出一截小臂,瞬間顯得迷人又成熟,哪還有半點昨晚迷迷糊糊、委屈巴拉的模樣。
孫翔不得不承認,三十歲的周澤楷,在顏值上依然無可挑剔。不但沒有絲毫倒退,而且比自己剛轉會輪回時見到的年輕隊長更有氣質。
随随便便站在那裏,歪着頭微微一笑,就連自己這樣的直男也要心跳漏掉半拍。
都說看美好事物會讓心情變好,更別提這“風景”剛幫自己解決了一件煩心事。孫翔緊繃的神經瞬間放松,并且,被周澤楷不慌不忙的節奏所感染,他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那敢情好。”孫翔勾勾唇,半開玩笑道,“麻煩周總,就當還昨天的人情。”
他說完這話,如願以償看到周澤楷露出困惑的表情。
但他并不知道,在笑話周澤楷一覺失憶的同時,自己忘了個一幹二淨的夢,究竟代表着怎樣重要的意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