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玉映沙3
明氏的閑逸莊, 和許多世家大族都不同, 并不建在什麽深山孤島,遠離塵世的地方,而就在岐山腳下岐城之內,繁華深處,鬧中取靜。宅院統一用的青磚黑瓦,甚至比一般的普通人家還要樸素。
一行人走走玩玩,很快就到了,明子真早已在門口等候多時。
一個多月沒見,明子真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遠遠瞧見他們的身影, 就連忙趕過來相迎。身後也沒有跟什麽弟子或者小厮跟随, 絲毫不講究排場。
陸湘感覺這也太親切太随和了, 就像是他們鄉下走親戚似的, 于是陸湘非常後悔自己沒有拎一籃子土雞蛋來。
“思君大人, 陸公子。”明子真行了禮, 接着說, “我母親做好了晚膳, 就等二位了。”
“哇,明夫人親自下廚?真是太失禮了, 我們也沒有買什麽東西……”陸湘相當不可思議,覺得自己拎一籃子土雞蛋也不夠, 或許還應該拎一塊農家老臘肉。
明子真連連搖頭:“千萬不要客氣, 我将二位對我的幫助都告訴了父親母親, 他們和我一樣感謝二位。你們能來,我們就很高興了,怎麽能收你們的東西呢?”
明子真領着他們進門,帶着他們在這質樸而雅致的莊園之中穿梭,一邊走一邊向他們介紹。
閑逸莊雖然不大,但也有上千名弟子,閑逸莊背後那一片巍峨的岐山也屬于明氏,是弟子們練功的場所。
這樣一路熱情地交談,沒走一會兒就到了主院。陸湘進院就看到個穿着粗布衣衫略施粉黛的美婦人,雖說穿得樸素,但那卓然的氣度還是讓難以忽視,陸湘瞬間就猜出這就是明子真的母親。
而明氏家主明兆也相當出挑,面貌仍舊維持在青年人的狀态。
明子真将陸湘和思君引薦給了明兆夫婦,陸湘乖巧地行了晚輩禮,而思君只是淡然地與明兆夫婦互相行了平禮。
陸湘在這個時候發現了一個他從來都沒有注意過的事情——那就是與他平輩甚至是高一輩的人對思君都是用的敬語。
修道者都看不出年紀,思君的臉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陸湘原以為大家尊敬思君是因為他厲害,一直覺得思君也就比自己大幾歲,但其實仔細一想,十五年前思君就在天師榜排名第一了,那時候陸湘還是個一歲的小娃娃。
所以不可能思君五歲的時候就那麽厲害了吧?搞不好思君還真不是和自己同輩。
這樣一想,陸湘突然覺得和思君的距離被拉遠了,思君對他的好,就只是長輩照顧晚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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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讓人……很不開心。
陸湘兀自走了一會兒的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明子真已經在引薦另外兩位他的同輩人了。
與聞人家的奢靡不同,明家不是一個人一個院,這主院除了家主夫婦二人,還住了明子真和他未出閣的胞妹明寧蓉,以及明兆的兩名弟子明子墨和明子書。
進了主院的門,就是像是進了某個尋常的農家小院,看到了非常和睦熱情的一家六口。
明子墨和明子書比明子真大幾歲,都相當沉穩安靜,與陸湘和思君打了招呼之後就沒有了什麽存在感,而明寧蓉是個很漂亮小姑娘,和陸湘一般大,非常腼腆,見來了陌生人便上了二樓,直到準備用晚膳也沒有下來。
一番客氣的寒暄之後,陸湘總算是和明氏的幾位熟稔了起來,思君雖然一直不吭聲,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什麽性格,能安靜地坐在這兒喝茶用膳,已經是給了大家極大的面子。
聊了一會兒,陸湘并沒有對明兆這個江湖上傳說仗義疏財扶危濟困的大俠士有什麽感覺,倒是喜歡上了明夫人。
他從小和師父一起長大,沒有見過父母,但他想象中,他的母親應當就像明夫人一樣,熱情、率直,用一顆真心愛着他。
明夫人也挺喜歡陸湘的,于是一臉慈祥地看着他,笑盈盈地說:“我一見陸公子就覺得親切,就像是我小兒子似的。陸公子今年也十六了,也快到了婚娶的年紀了啊,不知道陸公子有沒有……”
明子真沒好意思給父母提思君和陸湘二人的關系,聽到這裏皮都繃緊了,生怕思君一個不高興當場把人抱起來就走,那也太尴尬了!
于是明子真連忙打斷了明夫人:“母親,陸公子早有良配。”
“是嗎?陸公子年紀還小啊,這麽着急嗎?”明夫人望向陸湘,陸湘明白明子真是為了給自己解圍,因而立刻點頭。
明夫人頗為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突然轉向了思君,接着問,“不知道思君大人……”
明子真急忙再次打斷,道:“母親,思君大人也心有所屬,他們二人珠聯璧合天生一對羨煞旁人,您別這麽熱心了。”
思君抿了口茶,并不作聲。
“哎!”明夫人感慨地嘆了口氣,埋怨地對明子真道:“所以你的朋友們都有了心儀之人,而你現在還沒有人要啊……”
明子真:……
“又說這件事情……”明子真頗為無奈地用眼神向父親和師兄求救,沉默許久的明子墨終于開口,溫和地微笑道:“師弟心中自然是有數的。”
明子書也幫腔道:“師弟只是不願,若是願意,喜歡他的姑娘們都能從這裏排到岐城城門。”
明兆也爽朗地大笑兩聲,道:“天下未靖,何以為家?子真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我都是支持他的。”
原本氣氛相當輕松愉快,但話說到了這裏,便不得不提起最近讓天下不太平的事,也就是聞人氏的沒落。
明家的幾人神情都同時變得凝重,明兆搖搖頭,惋惜地說:“明氏與聞人氏世代交好,聞人掌門和聞人公子接連犯下這些大錯,實在是令人心痛。不過如今聞人公子也算有所擔當,已經付出了代價。以後只要能改邪歸正,若是有需要我們的地方,我們自然也會傾力相助。”
陸湘一腔熱血上頭,本來也想有什麽需要他也願意幫忙,可還沒說出口思君盯了他一眼。陸湘這才想起,思君可能還在記聞人飛鴻用暗器傷他的仇,但其實陸湘都快忘了。
于是陸湘閉了嘴,沒跟着表态。
明子真将話題接下,咬着牙說:“阿鴻已經付出了代價,但地下賭莊呢?這種危害天下的毒瘤根本就不應該存于世上!我已經發誓,我一定會将他們鏟除!”
明夫人微微顫抖,別開臉低聲說:“你心裏總是想着天下的太平,可曾想過我這做母親的憂慮?你才回來幾日,這就又要走了?”
明子真握住母親的手,鄭重地道:“母親,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地下賭莊今日能毀了聞人氏,難保以後不會動上我明氏的心思,我這麽做,也是為了明氏的後來着想。”
“師母。”明子墨出聲,嚴肅地說,“我跟着師弟,一定會盡力保護他的周全。”
明子書也道:“師母,雖說我要留守莊中,不與師弟同去,但只要師弟有需要,我也會立即前往,絕不會讓師弟出任何事。”
明夫人連忙說:“你們都是我的孩子,無論誰有事,我這個做母親的都會心疼。每個人保護好自己就行,誰都不能出事。”
陸湘終于是找到機會,插了一句話:“明公子是要去調查地下賭莊嗎?”
明子真點頭道:“嗯,之前已有幾名師弟前往禹城調查,現在有了一些線索,但師弟們還是應付不來,我和子墨師兄打算一起去。”
“嗯,你們千萬要小心。”明兆皺緊了眉,肅然道:“根據子真所說,地下賭莊的人非常厲害,如果我不是舊傷在身,我也應當和子真子墨同去的。”
明兆說的“舊傷”,應當是只在多年前那場誅魔之戰留下的傷。陸湘從天機本上看到過,從前的明兆能排到天師榜前五,但現在幾乎是半廢的人,他的右手有些不太靈便,時常會發抖。
可這并不影響全江湖的人對他以及明氏的尊重。
明兆繼續說:“那天那個面具人已經是深不可測,若不是思君大人和陸公子在,子真能不能安全回來都不一定。”
說完這話,明氏幾人都将目光投向和思君和陸湘。
陸湘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略微有些猶豫之間,思君便偷偷在桌下抓住了他的手。
于是陸湘低頭扒飯,非常有負罪感地假裝自己沒聽懂。
明兆讀懂了他們的意思,雖然失望,但也沒有在此事上多言,明氏幾人又聊起了之後去禹城的部署,陸湘和思君始終沒有吭聲,只當聽不見。
晚膳過後,明子真将思君和陸湘帶去了內院,在他自己房間的隔壁給二人安排了兩間客房。
沒聊幾句明子真便快速離開,兩人也沒有急着睡,思君留在了陸湘的房裏,畫了個結界避免有人偷聽。
而後陸湘又将乾坤袋裏的三只取出,湊一起商量。
星淵最先開口,奇怪地看着陸湘問:“為什麽不和明子真一起去調查?你不是說挺喜歡明子真的嗎?”
陸湘說:“我們自己的計劃已經很完善了,《尋劍記》最新的這一冊已經引起了很多讨論,我們的假身份很快就能傳開的,這個時候和明公子一起,反倒容易壞事。況且,除了明公子,我并不信任他的師兄師弟們,明氏這麽多弟子,誰能保證全部與他同心同德,萬一他的師兄師弟裏有一個洩露了我們的計劃,豈不是白費功夫了?”
星淵笑道:“主角的直覺又發揮作用了嗎?今天一路上也看到了不少明氏的弟子,你懷疑誰不對?”
“沒呢,我現在什麽都感覺不到。”陸湘有些低落地趴在桌上,喃喃地說,“主角的直覺從腦袋裏消失了,因為被嫉妒沖昏了頭腦。今天看到明公子一家人這麽幸福,好羨慕啊,真希望我能快點找到我的家人……”
陸湘其實是玩笑的,但他說完之後,衆人突然都沉默了下來,連陸小雞和陸小菇都不在一旁瞎鬧騰了,全都靜靜地看着他。
陸湘注意到大家的目光,有點緊張地坐直,說:“咦,怎麽了?都這麽看着我?”
沒有人說話。
半晌,思君緩緩擡起手,輕柔地拍了幾下他的腦袋,目光沉靜地看着他,陸小雞和陸小菇也湊了過來,爬到他的懷裏緊緊抱着他。
陸湘吸了下鼻子,特別感動地說:“我只是随口說一下而已啦……不過還是很謝謝你們。”
“應該的,不用謝。”星淵變出了一只長長的花根,憐愛地捏了下陸湘的臉,接着說,“雖然你這個傻兒子很不聽話,但以後爸爸還是會好好照顧你的,畢竟父愛如山。”
“你又占我便宜!”陸湘一下跳起來要去扯星淵的花瓣,好在這次陸小雞和陸小菇拉架及時,沒讓他們再次互毆起來。
經過這樣一鬧騰,剛才低落情緒瞬間煙消雲散,大家商量了一陣,決定明天就離開賢逸莊,前往禹城,在半道上找個合适的地方,就要把假身份給扮上。
但陸湘還是對明子真有些愧疚,擔心地說:“不知道明公子他們幾個人,能不能應付得來。”
思君又拍了下陸湘的腦袋,說:“他不會有事。”
想了想也是。
明子真和明子墨在江湖上都有盛名,那麽顯眼的兩個人,陸湘覺得他根本就進不去地下賭莊。再說就算進去了,還有明子墨這個天師榜第九的高手協助,應該不會有事。實在不行,陸湘他們在地下賭莊遇上,也會幫助明子真的。
于是陸湘暫時放下了心,對思君道了“安寝”,思君沒有回他,最後拍了下他的頭,這才離開。
第二日一早,陸湘就向明子真提出了告辭。
明家人沒有客氣做作地挽留,只是真誠地邀請他們下次再來做客,陸湘應了,并且決定下次再來一定要帶土雞蛋和農家老臘肉。
離開岐城,他們并沒有再雇馬車,而是選擇了步行。走了一日,天黑時恰好到了一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找不到人家借宿,只能升起一團火,露宿荒野。
這裏距離禹城大概還有半月的腳程,這時候差不多就應該扮上了,否則到了禹城再扮,怕是會太突兀。
陸湘早已心如死灰地做好了準備等着這一天,于是星淵要給他上妝的時候,他表現得非常平靜,沒有絲毫的反抗。
上妝之後,又要痛苦地穿裙子。
星淵在乾坤袋裏一陣翻,惱怒地說:“完了,我發現我好像只有那麽一條裙子,你上次給撕壞了,完了,找不到新的裙子了!陸湘你壞事了!”
陸湘立刻辯解:“我怎麽知道你只有一條裙子?你不是說傑出的易容師什麽都會準備齊全嗎!所以你根本不是一個傑出的易容師!”
倆人又互不相讓地鬧了起來,一直在一邊閉眼打坐的思君突然開口打斷他們:“別吵。”
于是這兩只鬧得都要炸毛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思君睜開眼,突然從乾坤袋裏拿出了一條淺綠菊花繡紋的絲綢裙,說:“這裏有。”
陸湘和星淵同時一驚,異口同聲地說:“你怎麽會有裙子?”
思君面不改色道:“買的。”
兩人還想問他為什麽會買、又是什麽時候買的,結果就見他皺了皺眉,低聲自語了一句“顏色不合适”,接着又“刷”的拿出了一條粉白相間的裙子。
陸湘:!!!
星淵:???
思君一臉淡定地望着陸湘,接着說:“不喜歡?”
陸湘茫然地張嘴不知道如何回答,思君又大手一揮,瞬間拿出十來套花花綠綠各式各樣的裙子,等他挑一件喜歡的。
陸湘下巴都掉下了地,星淵反應過來之後立刻倒地打滾,捂着嘴掩蓋自己的爆笑,陸小雞以為他在吃好吃的,趕緊湊過來要。
星淵一把抱住陸小雞,捋了捋他的雞毛,咬着耳朵偷偷地說:“我就說鬼見愁很喜歡吧,偷偷買了那麽多!哈哈哈,樂死了我了!”
陸小雞不明所以:“唧?”
星淵卻沒有再管他,止住笑意爬起來,從那一堆裙子裏随便挑了一條純白暗繡的輕紗裙,遞給陸湘,接着說:“穿這個,肯定好看。”
而後星淵詳細給陸湘講述了裙裝的正确穿法,陸湘才拎着裙子躲到大樹背後去換,這次總算是順利地穿好。又做了半天的準備,陸湘終于是紅着臉小心地走了出來。
陸湘深呼吸了半天才敢去看思君,他的臉在跳躍的火苗的映照下顯得棱角分明,原本總是冷冷的瞳孔,在這溫暖的火光裏仿佛也有了一點溫度。
周遭很安靜,只聽到柴火燃燒的聲響。
陸湘知道思君在看着自己,但他無法分辨他目光的含義,只與他對視了片刻,便覺得心裏不安。
他會讨厭嗎?
陸湘想不明白。
“反正就這樣了!”陸湘破罐子破摔,直挺挺地站着說,“誰要笑話我也無所謂,我這可是為了維護正義而做出的巨大犧牲。”
說完陸湘就捂着臉往地上一倒,閉着眼睛誰也不理。
一會兒陸湘聽到星淵和陸小雞在一旁偷笑,不安地想捂住耳朵,突然又聽到了思君的聲音。
思君的語調沒有什麽起伏,聲音也很輕。
“很好看,睡吧。”
說完這話,陸湘就感覺到思君在他的背後躺下了,隔着他也就一臂的距離。
這……這還怎麽睡啊!
陸湘頓時覺得自己出了毛病,心跳快得就像是要炸了一樣。他無法确定這樣的不正常狀況究竟是因為思君說了句“很好看”,還是因為思君這麽近距離地睡在他的身邊。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這些不正常都是因為思君。
這感覺很微妙,讓人不敢細想下去,陸湘從來沒覺得自己的腦子這麽混亂過,像是一團纏住他的線,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開頭。
這種混亂籠罩了陸湘一整夜,以至于快要天亮他才終于有了一點睡意,正要睡過去之時,又突然被叫起來要趕路。
沒睡好導致陸湘心情非常糟糕,一路噘着嘴沉默,這反到是得到了星淵的肯定,說他這模樣非常接近壞脾氣讨人嫌的世家小姐。
于是陸湘心情就更加糟糕了。
半個月後,讨人嫌的世家小姐和忠心耿耿的護衛翻過了一座小山丘,終于看到了不遠處的禹城。
這座城比陸湘想象中要大很多,整個城四處都是結界,到處雲霧缭繞,根本瞧不見城池的邊界。這種地方,連輕翎的鳥兒都探聽不到什麽消息。
陸湘他們找了半天,才終于找到了唯一的進出城門。
要進城倒是不難,沒有人會攔着你,但若是要出城,可能就沒那麽容易了。
經過半個月的适應,陸湘已經能夠非常熟練地扮演他的這個身份。并且這半個月每天思君都能拿出一條新裙子來,陸湘天天換,如今已經熟練到一換女裝就能變個人。無論是行走坐卧,姿态言語,都俨然是一位驕橫的小姑娘。
只不過思君比他扮得還好,完全将自己攝人的氣勢收斂了起來,徹底變了一個人。看上去根本就是一個雖然靈力高強,但是沒什麽腦子的只知道盲從的護衛。
星淵陸小雞陸小菇也自覺地躲進了乾坤袋,為了不讓陸湘和思君暴露,有外人在的時候,他們都不會冒出頭。
在城門口調整好了狀态,思君便走在了陸湘的身後,低眉順眼地跟着驕橫跋扈的陸湘進了城。
穿過重重的濃霧,嬉鬧聲漸漸清晰,禹城之中的景象也慢慢出現在了陸湘的眼前。
這比陸湘這段時間所路過的任何城池都要熱鬧,但這種熱鬧和其他的熱鬧都不一樣。
這裏面的景象真是……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