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革命與性命
“之前我不是說湖裏那女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嗎?”朱君陽說道, “後來我想了想, 那就是油畫顏料的味道。”
夏玉沒有她這種好鼻子, 自然聞不出油畫顏料是什麽味道, 但是她完全無條件相信朱君陽。
大佬說的,肯定是對的!
畫畫的洋人周圍有一小片真空地帶, 一大群人聚在他幾米外的地方竊竊私語。
這是想給他留一個單獨的創作空間,也包含着對這種從未見過的人的驚懼。
夏玉悄悄溜到洋人的身後, 看着他用筆刷一點一點地勾勒出戲臺的大致模樣。
站在戲臺上的李天楊瞪大了眼睛。畢竟真空地帶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還是很明顯的。
夏玉對他笑了笑:“這回相信我是來自一百年以後的了吧?”
李天楊沒出聲, 不着痕跡的又站好。
一幅油畫完成的時間其實要很長,但是這洋人似乎用了一種很特殊的顏料, 幹的很快, 能讓他快速地進行下一步。
再加上他的畫技一看就很好,一張非常精致逼真的油畫只花了兩個小時就畫好了。
這個時候已經到了深夜,周圍看熱鬧的人也一一散去, 只有戲班子的衆人就這樣幾乎是一動不動地站了兩個小時。
為了避免過于顯眼,朱君陽給自己貼了個隐身符, 除了夏玉以外, 別人都看不到他。
最後一筆落下, 那洋人将畫筆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後退了兩步,端詳着自己的作品。
“Very good!”他激動地說道,“It is really wonderful!”
旁邊候着多時的翻譯趕緊湊上去和他交談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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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主人——那個什麽大帥也沒走,他悠閑地坐在椅子上, 旁邊手裏端着長·槍的侍衛走上前去對班主說道:“史密斯先生已經畫完了,你們可以該幹嘛幹嘛去了。”
其他人活動了幾下,松了松僵硬的筋骨。
老班主賠笑道:“謝謝這位軍爺了,那我們就都走了?”
“等一下!”翻譯叫住他們,“史密斯先生說,這幅畫是送給你們的,讓你們把它帶走。
“這……”老班主猶豫道,“這不太好吧?”
侍衛推搡了他一下,将他推得一個踉跄:“讓你拿着就拿着,哪那麽多廢話?”
翻譯抱着畫遞給老班主:“史密斯先生誇你們唱的很好。”
老班主接過畫,點頭哈腰的對着史密斯道謝道:“多謝先生多謝先生。”
穿着一件民國學生裝的女孩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被周圍的兩個男人捂住了嘴。
大帥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走了過來:“抱着畫下去吧。明天記得找管事的要錢。”
“诶!”老班主應了一聲,連着給大帥鞠躬,“多謝大帥多謝大帥。”
說罷,他帶着戲班子的成員走向他們臨時休息的地方。
夏玉和朱君陽對視一眼,跟上他們的步伐。
走了一會兒,那學生裝的女孩終于掙脫開來。她氣憤的甩開了兩位師兄的手,指着老班主的鼻子怒罵道:“阿谀奉承,洋人的走狗!”
老班主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很難看。
李天楊打掉她的手:“怎麽跟師傅說話呢?!”
那女孩冷哼道:“從他決定要當漢奸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我爹了!”
其他人紛紛指責她不應該如此忘恩負義。
女孩道:“這個國家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自甘堕落的人,才會遲遲得不到解放。國家存亡的危急時刻,你們卻只想着個人的安危,甘願做帝國主義的走狗,置國家于不義之地,你們才是背信棄義的人,我為認識你們而感到恥辱!”
說完後,她一甩袖子,怏怏的離去。
餘下的這些人裏臉色都不太好,畢竟她這一番話罵得實在是太過難聽了。
老班主本就有些佝偻的後背變得更加彎曲了,他的眼角亮晶晶的水痕閃過,在大紅色的燈籠照耀下,竟像是哭出了血。
他沉默了片刻,最後只嘆息道:“這孩子……唉……”
一行人又繼續往回走,只不過,這回再也沒有了之前輕快的氛圍。每個人的腿上如同綁了十幾斤的沙袋,擡起的每一步都異常的沉重。
夏玉感覺自己心裏也沉甸甸的,像是有什麽東西壓在了上面,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國家經濟發展飛速,無人敢小觑。
而現在眼前的一切,她都只曾在書中、電視中見過。
革命,無數英雄為之犧牲,成百上千的人為之努力,沒人可以否定它的作用,她之所以能幸福快樂的成長,一百多年前的革命必不可少。
可是……英雄只是少數,有更多的人沒有那麽高的格局,只為了自己的性命而奔波、而讨好。
看那女孩的樣子,應該是在上大學,所以才有機會了解革命、了解解放。
可是她了解這一切的前提,是老班主用低三下四阿谀奉承所換回來的。
朱君陽握住了她的手。
她回頭和她對視一眼,朱君陽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戲班子的衆人回到了他們的住所——在這棟大宅子的偏遠角落裏。
男人們收拾收拾後擠在一個大通鋪上準備睡覺,唯一的女孩小師妹單獨在一個房間裏。
李天楊悄悄走出來,站在抱着雙膝坐在門外的夏玉身前,一動不動的看着她。
夏玉也仰頭看他:“你那個小師妹也太不省心了。”
李天楊對她勾了勾手指,帶着她走遠了幾步,來到大帥府花園的假山後面。
“小穎她還太小,只能看到革命的成果,看不到這成果上堆疊了多少的屍山血海。”李天楊道,“師傅走街串巷這麽多年,也擁有些人脈,他知道一個地下黨的據點,本來打算賣給大帥,給戲班子尋求個安身之所……”
幾百年前的故事串聯起來。
老班主想要出賣情報,八月十五中秋那天毛遂自薦,到大帥府進行演出,而在大帥府上做客的洋人史密斯一時興起,将之前留白的油畫上填上了戲班子的影子。這便是那幅畫的來歷。
李天楊繼續說道:“後來師傅跟我說啊,小師妹是要參加革命的,他不能讓她有個漢奸的爹,于是這事就被他爛在了肚子裏。”
最後他看向她:“現在我相信你來自一百年以後了,那個時候革命成功了嗎?”
一瞬間,夏玉覺得眼眶變得有些酸澀,她吸了吸鼻子,點頭道:“嗯,成功了,國家解放了,後來越發展越好,以後再也不會被別的國家欺負了……”
“那就好……”李天楊擡頭看向天空,漆黑的夜幕下,依稀有幾顆星星閃爍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就是這個國家最後的希望。
星星之火,大概是可以燎原的吧……
兩人一鬼坐在地上,在朱君陽的默許下,夏玉又講了很多關于未來的事,聽得李天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是真的看到了她口中所描繪的美好藍圖。
眼看遠處的天空已經出現了一抹紅光,李天楊站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身後的土灰,笑道:“多謝了,雖然不知道你找我有什麽目的,不過若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說一聲就可以了。”
夏玉也沒拒絕,直接應下了。
他們結束了談話開始往回走,走了沒多久就看到一隊人吵吵嚷嚷地迎面而來,那個方向正是戲班子的人所住的地方。
李天楊湊上去攔住了一個人,問道:“這位小哥,請問那邊是發生了什麽事?”
“你是……那個李天楊?”年輕男人打量了他一眼,眼中隐隐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李天楊心裏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年輕男人道:“你們那個小師妹把窗戶和門全堵上放了把火,裏面的人一個都沒跑出來……造孽啊……”
他的身體晃了兩下,一陣頭暈目眩,差點直接摔倒在地上。
“李天楊!”夏玉想去扶他一下,卻撲了個空。
年輕男人又道:“你那小師妹被帶去了牢房。這麽多條人命……她估計是要吃槍子了。”
李天楊耳邊一陣嗡鳴,根本就沒聽清他說了什麽,埋頭沖向前方。
夏玉趕緊跟上他。
走得近了,便能看到被燒得通紅的天空,之前她們以為的朝陽便是火光。
這麽短的時間內,這幾間房子已經被燒的只剩下了殘骸,李天楊氣喘籲籲地跑到這裏,一見到這場景當即就跪倒在了地上。
他的臉龐有淚水流下,整個身體伏在地上,拳頭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土地,口中發出猶如困獸般的咆哮:“她怎麽敢……她怎麽敢!”
剛才還言笑晏晏的朋友親人在頃刻間化成了灰燼,男人哭得聲嘶力竭,渾身都在大幅度的顫抖,聲音中所透露出來的悲戚令人聞而心酸,見而落淚。
夏玉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
她想到了李天楊剛才說的話;想到了老班主說不能讓自己的女兒有個漢奸爹;想到了說到革命成功時李天楊亮晶晶的雙眼……
一場大火,将這一切付之一炬。
包括他的親人、朋友和對未來的希望……
朱君陽也閉上了眼睛,沒去看那個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男人。
“這就是命運。”一個聲音傳入了兩個女生的耳朵之中,夏玉一擡頭,發現一個穿着戲服畫着濃妝的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的身邊。
“我倒是沒想到,你們居然能找到這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