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方文快步回到辦公室,幾乎是有些興奮地打開電腦。他再次呂緯甫的更新,同時調出之前幾次更新的文檔,每讀到一處轉折,他就讓張莉幫忙在之前的文檔裏搜索關鍵詞,對細節進行核對。
方文的語速越來越快,認真得鼻尖都快頂到屏幕上。二十分鐘後,他關掉網頁,沖張莉露出一個弧度很大的笑:“謝謝你了。”
“這麽開心?”張莉笑着說,“呂緯甫的更新裏沒有bug吧?”
“沒bug,他的邏輯很嚴密,我沒想到……真是沒想到,”方文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一口涼水,“他竟然能把罐頭帶魚的筆誤硬生生扭回來。”
“唔,真厲害。”張莉點點頭,看着方文。這男人戴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身體瘦得像麻杆,面色倒是神采奕奕。她無端地想起孔乙己——回字有四種寫法——她想如果方文穿一襲長袍,那就太像孔乙己了。
因為這奇怪的想法,張莉兀自笑了笑:“方文。”
“嗯?”
“我想跟你說……”張莉湊近他,把聲音放得很輕,“以後,你還是不要和徐總争辯了吧。他畢竟是老板啊,對吧?”
方文看着張莉,臉上的興奮一掃而光,幾秒後他笑了一下。
這一笑,有點無奈又有點窘迫,似乎還帶點害羞,總之不像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的笑容。方文輕嘆一聲:“我當時太着急了……确實不該反駁他的。”
“其實我覺得你是對的,”張莉誠懇道,“但畢竟……畢竟咱們就是個打工的麽。徐總那個人,你別看他年紀輕沒什麽架子,其實手段多着呢,你和他對着幹,吃力不讨好的。”
方文點頭:“是,我知道……我這人,”他又笑了一下,語氣滿是嘲弄,“我這人就是記吃不記打,在上一家雜志社就是,因為版面的問題和主編大吵一架,然後才被朋友介紹到徐總這兒來的。”
張莉好奇地問:“什麽版面問題?”
“每期雜志都有相對重要的版面位置,比如排在卷首語後面的第一篇,”方文說,“當時我帶一個作者,主編帶一個作者,我讓主編給我的作者一期好位置,他不幹……就吵起來了,差點動手。”
張莉:“然後你就辭職了?”
“嗯,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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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真是夠較真的,”張莉打量方文的辦公桌,電腦,碳素筆,厚厚一沓草稿紙,一本包了書皮的書,“所以版面就是個位置嘛,就這麽重要嗎?”
“是啊,現在再想想,也沒那麽重要,至少沒工作重要,”方文語氣淡淡的,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但你知道,我是個編輯,我的工作就是看改……什麽是好的什麽是不好的,我能判斷得出來。我看着一篇,被另一篇比它差勁的擠在後面,我實在是忍不住。都是作者辛苦寫出來的,都是千字五百的稿費,但它們是有高下之分的,憑什麽壞的排在好的前面?”
張莉愣愣盯着方文,她這才注意到,在那兩片厚重的鏡片後面,方文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這問題問得,”張莉喃喃道,“好憤青啊。”
一個嚴肅而無解的話題就這麽被她用玩笑話帶過了,輕飄飄的,氣氛又明朗起來。她倒不是刻意避重就輕,她是沒法回答方文的問題。她想,方文也只是抱怨一句。
方文聳肩:“已經不是青年了,憤中吧。”
張莉笑了:“不說了,我去幹活了。”
“嗯,剛才在徐總辦公室,還是謝謝你。”
“謝什麽——”張莉起身欲走,忽然又扭過頭,沖方文眨眨眼,“晚上一起吃飯嗎,憤中?”
臨近下班,徐以寒給鄧遠打電話。
“姐姐,我朋友有事找我,”徐以寒有些疲倦,“晚上要在外面吃飯,但我盡量早點回家,嗯?”
“好啊,”鄧遠柔聲叮囑,“但是少喝點酒。”
“嗯我知道……你身體怎麽樣,”徐以寒問,“有沒有不舒服?”昨晚他半醉半醒把鄧遠推到床上,根本沒收住力氣,想必鄧遠被折騰得夠嗆。
“我沒事,”鄧遠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聲音變輕了,“以寒……晚上你回來的時候,能不能,買點避孕套?”
還是不太舒服吧,徐以寒想,畢竟是直接去了,肯定會不舒服的。
但鄧遠這幅模樣又令他忍不住地使壞:“我不想買,姐姐,”他故意做出委屈巴巴的語氣,“我不想用那個,不舒服。”
鄧遠沉默幾秒,磕絆道:“那就……那就別買了。”
徐以寒覺得心髒被他輕輕捏了一下。
“晚上等我回家,”他說,“想看你穿裙子。”
鄧遠應允:“好啊。對了,以寒……”
“怎麽了?”
“就是上次,咱們拍的照片,你朋友看了嗎?”
徐以寒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鄧遠說的是那些“模特照”。他随口編織的一個謊言,差點自己都忘了。
“啊,我都忘了和你說,”徐以寒面不改色地笑道,“他看了,說你挺合适,但是還缺一點鏡頭感……這東西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有的,我和他說好了,我先幫你拍拍照培養一下,然後你再穿他家的衣服拍,好不好?”
“是說我不合适的意思嗎?”鄧遠猶豫道,“那就算了吧,以寒,正好我——”
“不是不合适,”徐以寒打斷他,“只是你剛接觸這行,需要練一練。這不是有我呢?我幫你拍啊。”他眼前浮現出鄧遠穿着女裝的一幕幕,只是想想,竟然就覺得躁動。
沒想到鄧遠說:“以寒,我這麽一大把年紀了,我得賺錢呀。”
徐以寒:“我有錢啊。”今時不同往日,他和鄧遠在一起了,該做的也都做了,他有理由這麽說。
“我知道你有錢,”鄧遠的聲音還是輕柔柔的,像在和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講道理,“但我有手有腳的,總不能一直花你的錢。”
徐以寒腦子裏那點绮思瞬間就散幹淨了,他開始後悔自己怎麽不直接說“照片可以用”,直接讓小彭開家淘寶店就可以,無非是讓鄧遠相信他的照片确實被用了——開家淘寶店也不是什麽費勁的事。他還是大意了,鄧遠竟然還想出去上班賺錢,他能怎麽賺錢?再去送外賣?還是送快遞?還是讓那個文加幫他找工作?徐以寒越想越煩躁,他覺得他都和鄧遠在一起了,那麽鄧遠就該乖乖待在他身邊,住在他的房子裏,讓他每天回家都能看得見——他不是想限制鄧遠的人身自由,他只是,怎麽說,他只是覺得鄧遠已經屬于他。
“先不着急吧,姐姐,”徐以寒按下情緒,還是擺出那副委屈的語氣,“咱們才剛在一起多久啊。”
“我……”
“哦,對了,上次拍的照片有報酬的,”徐以寒信口胡謅,“兩百一張,他選了五張,一千塊錢已經轉到我卡上了,我這幾天太忙,忘了和你說這事兒。”
鄧遠疑惑道:“有報酬?不是說我缺……鏡頭感嗎?”
“那不能讓你白給他拍照啊,”徐以寒語氣篤定,“就一千塊錢,我還能騙你?”
鄧遠:“……那,那替我謝謝你朋友啊,以寒。”
“嗯,我倆關系鐵得很,不用客氣,”徐以寒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我還有點事,咱們晚上回家再說,姐姐。”
“好,路上慢點。”
“乖,放心吧。”
徐以寒有點暴躁地,把手機甩在桌子上。
其實早在老徐通知他去和楊立秋相親的時候,他就考慮過,是不是不該再和鄧遠住在一起了。雖然除了鄧遠根本沒人知道他這處房子的具體位置,但總和鄧遠同進同出的,萬一就被什麽人看見了呢?如果鄧遠是男人打扮也還好,實話實說“這是我表哥”就行,偏偏鄧遠又是女人打扮。真要解釋起來,這就說不清。
而楊立秋——這女人顯然不是善茬,想到這徐以寒越發暴躁。一會兒他就要和楊立秋見面了,而現在網絡上正是腥風血雨:罐頭帶魚的粉絲們總算反應過來,他家大大又被十度千千欺負了!證據也是确鑿的——顯然罐頭帶魚和呂緯甫商量好了寫個反轉劇情,你十度千千的粉絲憑什麽血口噴人說罐頭帶魚故意寫死女主?難道女主就成十度千千一個人的了?同時,也有讀者注意到呂緯甫的更新——這個語氣這個節奏,怎麽和唐納森有點像?老實說,徐以寒真怕楊立秋直接要求他“把呂緯甫和罐頭帶魚逐出比賽”,再這麽下去,他相信她做得出。
所以,所以他更不應該繼續和鄧遠住在一起,楊立秋和趙辛他們的矛盾已經夠他麻煩了,如果再被楊立秋知曉了鄧遠的存在,那根本是場災難。
沒錯道理是這樣,可矛盾之處就在于他根本不想讓鄧遠搬走。鄧遠是一個和他的世界脫節的人,鄧遠什麽都不知道,也很少問。他就那麽安靜地、溫柔地等徐以寒回家,每天。這是什麽樣的溫柔鄉?徐以寒知道自己舍不得這個溫柔鄉,舍不得這個世外桃源般的人。他要應付的、對付的人太多了,他需要一些來自姐姐的安慰。
晚上七點整,徐以寒到達餐廳。這是一家主題火鍋餐廳,楊立秋點名要來的。
楊立秋還沒到,徐以寒先在預定的位置坐下。他身旁是一面纖塵不染的落地窗,此刻華燈初上,徐以寒從落地窗裏看見自己,一個英俊的、衣冠楚楚的男人。他也看見不遠處街上來往的行人,和LED屏上鮮妍多姿的女明星。這家火鍋店據說就是某個女明星開的,以後現代藝術為主題,一進門便是一面黑牆,牆上挂着GUCCI大衣的碎片和一件完整的老頭汗衫。
徐以寒想,這裏的火鍋一定很難吃。
他還是喜歡鄧遠在家煮的那種,從超市買來四川火鍋底料,配好香油蒜蓉,想吃什麽就往裏涮什麽:羊肉、毛肚、鮮蝦、蘿蔔、熱幹面……奇怪也沒什麽珍奇食材,就是覺得好吃。
“以寒哥,”身後響起一道清脆女聲,“不好意思,我遲到啦。”
楊立秋穿一件灰藍色大衣,翩然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