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他都拒……”想起方文和張莉還在一旁,徐以寒硬是吞下沒說完的話,“行了行了,那先這樣吧。”
“官方發微博,”這一次趙辛非常不依不饒,“譴責所有幹預比賽、攻擊作者的行為。”
“你幹嘛這麽較真?他們又不是針對你的!”徐以寒只好沖方文張莉點點頭,做個“你們先去忙”的手勢。
辦公室只剩下徐以寒,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語氣有些煩躁:“你也跟我講點道理好吧,我知道劉語生是筆誤,方文已經跟我提過了——但他确實是把R寫死了對不對?那些粉絲罵兩句怎麽了?”
“他是作者,他有權決定自己寫什麽人物什麽情節,就算十度千千在R身上用了很多筆墨,就算劉語生是故意寫死R的,那又怎麽樣?歸根結底這是他作為作者的權利,那些人沒資格罵他,”趙辛幾乎是咄咄逼人,“如果他像十度千千那樣煽動粉絲,如果他真的抄襲,如果他造謠……那別人罵他,我沒意見。但這些事他一件沒做,他只是在寫文。”
“算了吧趙辛,”徐以寒突然笑了,因為他想起張莉曾提起過的、一件關于劉語生的小事,“是,你說得對,本質上讀者沒資格決定的情節,沒資格決定應該是悲劇還是喜劇,沒資格決定主角活着還是死掉,那些人因為劉語生把R寫死就去罵他,這沒道理,但是……劉語生以前還讓讀者決定過他的結局呢,這事你知不知道?是他的第二本吧,有個土豪讀者一口氣打賞了五千塊錢,快到結尾的時候,劉語生就讓那個讀者來決定女主和哪個男主在一起。”
徐以寒俯視樓下螞蟻般的行人,繼續說:“五千塊錢。五千塊錢就能讓他放棄作為作者的自由,你看,他又比那些罵他的人清高到哪兒去了?你說那些人沒資格罵他,可你想沒想過這種風氣是怎麽起來的?不就是像他一樣的作者們帶起來的?作者就這麽無辜?你們這些作者,寫之前恨不得在文案裏把故事情節都講一遍,是不是喜劇結尾,主角是什麽人設,是不是處男處女,甚至連生沒生孩子都說……作者為什麽要說這些?不就是想用這種預告來刺激讀者吸引讀者?不就是怕自己寫的情節人物被讀者罵?不就是因為讀者不喜歡悲劇所以特意說明是喜劇?這難道——就不是獻媚?然後有人來排雷的時候你們不高興了,有人來罵情節罵人設的時候你們憤怒了,你們覺得這是不尊重作者的自由,那你們——就足夠尊重自己嗎?你們向讀者獻媚的時候,不就已經傷害自己的自由了?”
徐以寒一席話之後,趙辛啞口無言。
“……我不是罵你,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徐以寒輕嘆,難得認真地解釋道,“只不過這個圈子就是這樣,你看不慣的讀者是這樣的,你同情的作者也是這樣的,你不要太較真,因為較真也沒用。”
趙辛腦子裏卻一直重複着徐以寒說的,五千塊錢。
五千塊錢就能決定他的的結局,對就是五千塊錢,很輕賤是不是?什麽作者的自由作者的權利,五千塊錢罷了。
“你知道嗎,”趙辛覺得自己的喉嚨滞重如鏽,“他上大學的時候,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八百,徐以寒,八百塊人民幣,不是英鎊。後來他因為我退學回家,他寫第二本的時候,我想也許,家裏為了供他上學欠的債還沒還清。”
他早就知道劉語生家裏條件不好,窮,缺錢。可真正聽徐以寒說出這五千塊錢的事——“五千塊錢”四個字凝成一滴灼熱蠟淚,在他心髒上燒出一個黑漆漆的洞。
劉語生也不願意這樣,他知道,劉語生也不願這樣。
“哎,就這樣吧,”徐以寒沒對“八百塊”做出任何反應,他只是安慰趙辛說,“劉語生也拒絕你了是不是,你就別……太勉強自己。”
趙辛沒再說什麽,挂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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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書桌前,從窗戶望出去,可見一片蔥茏綠意。這場景他已經太熟悉太熟悉。他住在這所大學的家屬樓裏,父母都是大學教授,他殘疾,但從未因錢而窘迫,在他剛開始寫的時候母親甚至安慰他說,就算你不工作也沒問題,不要給自己壓力,也別太累了,好不好?而父親說,寫作是一件艱難的事,我們不要求你通過寫作賺大錢,所以你可以寫你想寫的。
而劉語生,劉語生的處境不是這樣的。
趙辛記得一位教當代文學的老師曾說,好的文字或許會令讀者感到不适、不舒服、不痛快,但正因如此好的文字才被讀者記住——或許不喜歡,但卻不得不記住。而劉語生寫了很多令讀者舒服又痛快的故事,要甜得甜要寵得寵,可以說是滿足了讀者們的意淫嗎,可以吧。誠然,徐以寒有理由說他寫獻媚的文字,有理由說他以獻媚的姿态面對讀者,但徐以寒不知道的是,獻媚賺來的錢,對他來說很重要:他要養活自己,贍養母親,支撐家庭。那個深夜當趙辛得知劉語生找編輯說想要提現時,他腦海中翻飛過千百個疑問,劉語生沒有親戚朋友可以借錢嗎?沒有自己的存款嗎?還是過着那麽拮據的生活嗎?那一刻趙辛甚至庸俗而真誠地想,如果他能養劉語生就好了,他不會再讓他這麽窘迫。
更令趙辛痛苦的是他知道劉語生并不想這樣——如果他的文字生來即獻媚,那麽他何必在自己已經成名之後,頂着抄襲的罵名,重新尋回《樓上的人》的男主角?他完全可以徹底遺忘那個殘疾男人,繼續寫他的甜膩幻境。如果他這個人生來即獻媚,那他何必選擇文字?這世界上有太多以獻媚獲利的方式,而文字大概是最無用的一種。
心靈可自由,但寫作不自由;理想有尊嚴,但生活無尊嚴。這其中的苦澀,也是因為劉語生,趙辛才恍然大悟。
他沒法怪他,沒資格蔑視他,他只是很想抱抱他,很想給他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