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徐以寒心想,我是不是有病?面對鄧遠的時候,一口一個“姐姐”喊得順滑無比,而對于外人,則寧願說鄧遠是“女朋友”,也不願稱他為“姐姐”。
姐姐。
徐以寒摸了摸下巴,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他把策劃部張部長叫進辦公室,這次只有他和張部長。
張部長全名張莉,今天她穿着卡其色格子風衣,九分闊腿牛仔褲,腳踩一雙阿迪貝殼鞋,看着就像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她面帶笑意地走進來,從衣兜裏掏出兩枚尖尖的好時巧克力:“我剛買的,徐總你吃嗎?”
“嗯,我一會兒吃,”徐以寒已經調整好表情,“昨晚一晚上的打賞,比前三天加起來還多——那個‘天真圓蛋吃瓜’是你的號?”
“我自己弄着玩的,”張莉攏了攏頭發,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沒想到就派上用場了。”
徐以寒興趣盎然:“我看有十多萬粉絲呢,這號做了多久了?”
“今年一月才開始做的。”
“兩個月,有十多萬粉絲,很不錯嘛。”
張莉笑了:哎,別其實很簡單的。”
“哦?你具體說說?”
“先買一兩萬粉絲,這樣看着好看,然後就蹭熱度漲粉嘛,混什麽圈子就蹭什麽熱度。”
“比如?”
“比如這段時間,罐頭帶魚抄襲唐納森那事兒,不是特別火嗎?他們撕唐納森仇女的時候,我就跟着一起撕咯,多在超話裏發帖子,粉絲漲得很快的。”
徐以寒挑眉:“這倒是,不過,你也覺得唐納森仇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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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不好說啦,”張莉聳肩,“我沒看過他的小說诶,太虐了我不喜歡。”
徐以寒繼續裝傻充愣:“你都沒看過他的小說,怎麽蹭這個熱度?”
“我三觀正呀,”張莉爽朗道,“別人給他扣帽子,仇女啊聖母婊啊什麽的,我就跟着指責他呗,我是不罵他的,我寫那種講道理的微博,比方說,他的小說不是有個同妻原諒男同丈夫的情節嗎?我就發微博說他貶斥女性,說他把女性寫成男權社會的犧牲品,再嚴重一點,說他寫這種情節會對現實生活中的同妻群體造成傷害……語言寫得有激情一些,別人都覺得我三觀正,轉發量很高的。”
“噢,這樣,”徐以寒露出滿意的神情,“不錯,你真是挺有想法的。病忘那事兒現在怎麽樣了?”
“粉絲把她的更新和前三個作者的更新挨個比了一遍,”張莉笑道,“把前三個作者都嘲諷了,現在熱鬧着呢。”
“她本人回應了嗎?”
“沒,但是她的粉絲群傳出了截圖,她在群裏說‘被理解的總是少數’,我覺得可以拿這個繼續做文章,像唐納森一樣,就說耽美圈配不上她什麽的……”
徐以寒搖頭:“不着急,等六個作者都更新過了,我們就開始放消息,到時候作者的身份都被猜得八.九不離十,你再把這件事提起來——病忘的粉絲嘲諷過別的作者的文,對吧?到時候有的鬧。”
“哈哈,也是。”
“讓比賽保持熱度就好,你先去忙吧。”
張莉用力點點頭:“好的,您放心。”
另一邊,趙辛正在針灸室外低聲打電話。
這兩天武漢降溫又下雨,昨晚他抽完煙忘記關窗戶,就着涼了。膝蓋一陣一陣地抽痛,他覺得這膝蓋簡直有些可笑:小腿都沒知覺,膝蓋怎麽反倒這麽敏感?
他本想忍兩天再說,甚至為此吞了一粒布洛芬。但上午爸媽突然拎了盒茶葉來他這兒,說是學生送的家鄉特産,一進門,他們就看見了他膝蓋上的兩塊鼓起。
那是兩塊暖寶寶。
于是下午就被扭送到中醫院了。
“評論區裏都是病忘的粉絲……你們三個在她之前更新的,都被黑了,”劉語生的聲音透出幾分憤怒,“這些人說話都不過腦子的麽?”
趙辛忍不住笑了,這是從早上醒來到現在,他露出的第一個笑容:“嗯,我還沒看更新,可能她寫得确實好吧。”
“很一般,”劉語生說,“我給你讀一句——‘而那極光映在高高樓宇不肯示人的背陰面,卑瑣而未生根’——這寫的是什麽?”
趙辛:“呃……”
“我怎麽就抽到她後面,”劉語生嘆氣,“寫什麽都得被嘲。”
他這輕輕一聲嘆,直落在趙辛的心窩裏,趙辛想,剛才還是氣鼓鼓的小河豚,現在放了氣,蔫了。
“你就大膽寫,”趙辛溫聲說,“之前怎麽計劃的,就怎麽寫。”
“之前我計劃女主在暗中監視蕭張的生活,蕭張遇到意外差點死了,是女主救了他,也暴露了自己,”劉語生無奈道,“沒想到病忘直接把女主寫成在北歐旅游了,她的更新又停在女主去意大利看展覽的路上,可我連飛機都沒坐——”
他忽然停住,幾秒後,尴尬地笑了:“哎,不對,這事兒不是人家的錯,是我的錯。”
他的話令趙辛胸口酸酸澀澀,趙辛說:“那就讓女主改變主意回國。”
“病忘介紹女主要看的那場展覽,寫了一千多字呢,還有米蘭的鴿子,西西裏島的落日……她描述了這麽多,到我手裏一個都沒看成,我更得被她的粉絲罵了。”
趙辛沉默。他能理解劉語生的困頓:寫作是需要經歷的。有些內容可以想象,有些內容則需要實打實的經歷和體會,就像一場藝術展覽,看過的人才能寫出所見所聞所感。沒看過的人當然可以編,可以模仿,但這樣創作出來的東西,不是東施效颦的乏味,就是捉襟見肘的狼狽。
所以趙辛從不寫主角狂奔,他沒狂奔過,他不想自欺欺人。
“19號,”護士從針灸室裏探出頭來,“19號在不在?”
“在。”
“準備進來啦。”
趙辛只好安慰劉語生:“沒關系,你先按你的想法寫……我這邊有點事,晚點再聯系你,好嗎?”
劉語生連忙說:“那你先忙!我其實也沒什麽事。”
趙辛:“等我電話?”
劉語生暖融融地笑了:“嗯,好。”
趙辛進了針灸室。
為了他的腿,他已經嘗試過不知多少種治療方法。起初爸媽信賴西醫,帶着他跑了很多醫院,都不見效。最後找到一個美國大夫,這人曾在美國國家體操隊做醫生,據說在複健方面很有經驗。
美國人将他的腿檢查一番,然後起身,搖了搖頭。他說:Isorry that……
後面的話不必聽了。
西醫無效,只好寄希望于中醫:中藥,推拿,食療……仍是竹籃打水。事到如今,他只在腿疼的時候做一做針灸,至于有用沒用呢?趙辛想,能給爸媽一些心裏安慰,也算有用吧。
纖細的、冰涼的銀針,緩緩刺入他的皮膚。
“最近抽煙抽得多?”大夫問。
“比以前稍多一點。”
“可不能這樣啊,”大夫和趙辛也算熟識了,“一定要健康飲食,保證休息時間——身體是你自己的,什麽都沒身體重要,是不是?”
趙辛點頭。
身體是他自己的,連帶着乏力而麻木的殘疾,也是他自己的。
命運這東西不講道理,遇上了,就得受着。但随着這段時間和劉語生的接觸,他忍不住厭惡起自己的身體,如果不是殘疾,當年他就不會傷害劉語生,就不會造成那樣的後果。身體比什麽都重要?不,健康的人大多是意識不到的,只有他這樣的殘疾人,才會因為殘疾而對身體異常敏感。這種敏感是和身體融為一體的,成長改變不了,寫作改變不了,哪怕是被衆多讀者追捧崇拜,也改變不了。
異常敏感,異常自厭。
做完針灸,趙辛沒有給劉語生打電話。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頂着“呂緯甫”的筆名,以女聲為僞裝,裝作一個健康的正常人——好像說什麽都是謊言,都是自欺欺人。
而劉語生也沒再打來電話,晚上八點四十五,他在蔚藍不要超能力》的第五章 。
趙辛沒看前兩天的更新,不知道劇情發展到了什麽階段。然而他只是掃一眼評論區,心情就變得更加沉重了。
評論區裏都是病忘的粉絲,在罵劉語生。
yanerer:服了,病忘寫的情節那麽精彩,現在變得好假啊,也太浮誇了吧。
夔小燕:感覺雨聲太太不是很适合寫這種內容- -有些尴尬哦,不過病忘的這個內容确實不太容易續寫啦。
苜蓿給你你吃嗎:女主進博物館都不過安檢的嗎……這是常識好吧???講真本千粉真的氣死了,真的是狗尾續貂啊!!!
宣咕咕咕:這就是去過意大利和沒去過意大利的區別吧,病忘能把一個車站一個店鋪都描述得那麽具體,更別提還有大量的對意大利歷史文化的講述。雨聲的描寫,說實話換了哪個城市都适用,有些無趣啊。
壞午:這寫的是啥啊,R姐在街頭喝咖啡,在沙灘曬太陽浴,在海裏游泳……不是,咱能再土點嗎?
……
劉語生沒有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寫,趙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