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過去2
晚宴六點三十八分開始。六點鐘不到,郭穎和陳瑤兩個伴娘就陪着新娘新郎一起站到了酒店的大門口去迎賓。只是陳瑤待不住,一會兒就跑沒了影子,不是去了大廳就是上了樓上的化妝室。
東苑賓館是A市數一數二的大酒店,氣派的大廳最多能容納八十桌的酒席。其實它還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省軍區的部隊招待所。
只是這個招待所現在的級別已然太高,只會接待一些外地來交流參觀的老領導和外賓,其他的一刀切,都被趕去東郊新建的軍鋒賓館了。
郭穎站在漸起的暮色裏,恬靜的微笑着,來賀禮的賓客循例站在新娘新郎身邊合照。于是她一次次彎着唇角,帶着最真誠的面具,黝黑的瞳眸看着鏡頭一眨不眨。
快到六點半的功夫,司儀已經就緒,并且讓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過來跟新娘新郎溝通過會兒進行的程序。什麽時候候在門口,什麽時候新娘走進去,什麽時候新郎單膝點地親吻新娘的手背——
郭穎聽的心不在焉,只是陡然間心裏拉起了警鈴。有種被人注視的感覺,揮之不去。
擡頭,目光四掃。于是她看到那個高瘦的身影,西裝挺括的安靜站在十米開外,手上剛剛摁下身邊汽車鎖門的遙控器,鮮紅的車燈跳了跳,短促的響了兩聲後歸于平靜。
呵,是輛悍馬呢。
外面光線暗了,郭穎在明處他在暗處,幾乎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有記憶中的輪廓,帶着令人心悸的熟悉感,沉重的壓過來,呼吸都不暢。
“老四?”明明忙着送進去一個親戚,轉頭看見了她的異樣。順着目光看過去,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心裏咯噔一下忽悠悠的沉了下去。
聶慶北來了。
所幸那個男人并未過于失态的凝視太久,足夠表達牽挂又不會過分的一分鐘停滞後,聶慶北風度翩翩的走了過來。
一個人,沒有陪同。
明明擔心的握住郭穎的手,冰涼:“老四……”
“明明,恭喜大婚。”聶慶北已經走到了燈光之內,昔日被郭穎戲稱為金毛獅王的中長發已經變成了規矩精幹的短發,打了啫喱水呈現出黑亮的光澤,根根分明。
李明明故意堆出虛假的笑,伸手不客氣的接過紅包掂了掂:“聶總真大方,能賞臉來吃個便飯已經夠讓我們小地方蓬荜生輝的了,哪好意思收這麽重的厚禮?”
Advertisement
被新娘子夾槍帶棒的嘲諷了一通,聶慶北也不惱,笑的略帶無奈卻有着商人以退為進的從容:“還是那麽伶牙俐齒。老同學的一點心意,你就不能讓我喘口氣嗎?”
李明明也不好做的太明顯,簡潔的給身邊的新郎官介紹:“聶慶北,我大學同學。周曉君,我老公。”
兩個男人客套的寒暄握手,一個說着恭喜恭喜,一個說着客氣客氣。場面和諧又輕松,帶着成人世界的虛僞和粉飾的規則。
冷眼旁觀,郭穎突然湧起強烈的想念。想念在被橄榄綠圍繞的短短四日,不用心機和設防,不用口是心非,一是一二是二,黑是黑白是白,喜歡是喜歡厭惡是厭惡——
“郭穎,好久不見。”聶慶北轉向她,黑亮的眸子帶着誠摯,伸出的手掌連角度都掌控的無可挑剔。那個當年憤世嫉俗抱着吉他彈唱的少年,已經不見了。
“幸會。”郭穎淡淡的,手指并攏稍一觸碰旋即分開,根本不給他握緊的機會:“明明,時間差不多,該進去了。”
新郎官周曉君不明所以,熱情的招呼着聶慶北:“聶先生快裏面請,馬上就要開始了,別客氣啊,多喝幾杯。”
聶慶北深深看了一眼郭穎,一聲不吭的舉步走進了宴會大廳,留給幾人一個清瘦的背影。
陳瑤從樓上化妝室跑下來,明顯錯過了好戲:“讓我看看,還用不用補妝?”
“行了行了,美着呢。”明明給折騰一天也累的夠嗆,眼下只想着趕緊結束回家休息,婚禮這種事真是一輩子一次就讓人累趴,絕對不想第二次。
工作人員過來幫新娘整了整胸花的角度,厚實的橡木大門被拉開,音樂響起,一片黑暗中,雪亮的追光燈伴随着司儀煽情的開場白直刷刷的照過來。婚禮開始了。
與每一個婚禮并無不同。新郎新娘被司儀或煽情或調侃的擺在臺上供人參觀,主婚人證婚人一個個走馬燈的上去說話致辭,然後是雙方父母,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話活躍氣氛,小朋友們被拉上臺做游戲……
明明換了禮服全場敬酒。三十八桌轉起來也夠讓人頭疼的,尤其是伴郎和伴娘。
不管什麽地方,北方還是南方,總有那麽一群年輕的小夥伴們不會放過機會,鬧騰新人已經沒啥意思,幹脆的抓住一切機會調-戲伴娘。
喝酒是一塊,各種刁難又是另一塊。
陳瑤性子爽利潑辣一點,從敬酒開始一直是她擋在郭穎前面,未可知也是因為愧疚心思作祟。只是在接近二十桌的時候,陳瑤明顯有點喝多了,腳步虛浮目光淩亂,即使強撐着不至于當場出糗,這酒已經不能再喝了。
郭穎看了看剩下的一半桌席,心中有喜有憂。
喜的是,最難纏的公司同事一群人已經過去了,剩下的十八桌以親戚和雙方父母的朋友為主,意思意思就行。憂的是,這其中還有女方兩桌同學沒敬,其中一桌是大學同學。
“快快,來了來了。”梅清是她們同系不同班的男生,上學時候就是個好惡作劇的主兒,逮到一切機會不遺餘力的捉弄人。
明明端着雪碧試圖先聲奪人:“哎哎咱們可都是多年的老同學了,你們看陳瑤都喝高了,咱們意思到了就行了哈,快,有祝福的這會兒可以發言了。”
“不帶這麽糊弄老同學的。”梅清怎麽可能輕易放過她們:“不是還有郭穎在嘛,咱們得坐下慢慢論道論道。”
明明急着走,梅清就采取拖延戰術。
郭穎站在新娘身後一步之遙,身上靠着微微搖晃的陳瑤,怎麽都跟他拖不起。
下面還有八桌沒敬酒呢。
“梅清你劃個道道出來吧。”郭穎微笑着站出來,清澈的大眼沾着水霧,剔透的猶如上好的翡翠瑪瑙:“一句話,你讓我怎麽喝?咱先把這酒敬完,要鬧騰還有洞房時間呢。”
“痛快!”梅清撸胳膊卷袖子的,拿起桌上的白酒咕咚咚倒了大半杯遞過來:“咱們感情深一口悶,你把這杯酒喝了,這桌你消消停停的過去,大夥絕對沒意見。”
“老四!”
“郭穎!”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郭穎沒看那個端坐如儀臉色微變的男人,伸手安慰的拍拍明明,接過白酒毫不猶豫的一飲而盡。火辣入喉,連血液都燒起來了一樣。
幾個男人大聲鼓掌叫好,聲音遙遠的隔在天際。
聶慶北的表情比郭穎還難看,身體繃的直直的,像在壓抑着怒氣。
郭穎覺得有些好笑。這種時候做這樣的姿态給誰看?他又是她的誰,即使喝醉跟他有半毛錢關系?
後面的八桌郭穎昏頭昏腦的如踩雲霧。不過後來據明明說,她的表現很完美,沒有一點喝高了的樣子。
郭穎就想,是不是被她的小袁隊長傳染了呢?連酒量都見長了……
站在門口送客,胃裏的酒意開始上湧,難受的絞着擰着,肆意蹂-躏。
郭穎眼前看人都已經重影了,可是她心底裏有個堅定的念頭——
不可以倒下,絕對不行。這是她最好姐妹的婚禮,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刻,她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更何況還會被人看了笑話,以為她心裏放不下,進而借酒澆愁。
難為她此時還有完整的思路能想到這些。郭穎努力站直,身體借着廊柱的支撐站在門口,微涼的風吹不散渾身的熱度。
“郭穎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聶慶北落在最後,已經沒什麽人了。
郭穎眯了眼,冷冷的上下打量他:“關你屁事。”這麽難聽的話她竟然也不覺得丢人,說出來只覺得很暢快。
小小的難堪一閃即逝,聶慶北站定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大部分的光線,在她身上投下濃黑的影子:“婚禮結束了,你的任務也完成了,郭穎我沒別的意思,你醉了——”
“你擋我光了。”郭穎哼了一聲:“勞駕讓開。”
拳頭握緊又松開,聶慶北難得有些低聲下氣的:“小穎……”
郭穎炸毛了,語氣很沖:“你誰啊你,誰批準你這麽叫我的?!”
陳瑤沖過來,酒氣上頭控制不住身體,幾乎一個不穩撞到聶慶北身上去:“行了行了,聶慶北你別擱這兒添亂了成嗎?老四我們一會兒找人送,你趕緊麻溜的請回吧。”
聶慶北晚上也喝了些酒。一桌都是同學,即使大家都知道當年他和郭穎之間那件轟轟烈烈的事情而不敢折騰什麽幺蛾子,但是一個個分開的單兵作戰還是混不吝的。就這麽你一杯我一杯,聶慶北心裏本就壓着事兒,小半斤的白酒下了肚,清癯白皙的面孔就染了紅。
“郭穎你今晚喝多了,有些話我不想說……”
“喝不喝多我也沒想聽。”郭穎覺得腦子裏有一萬只蜜蜂在嗡嗡的撞着,要用極大的力氣才能忍住情緒:“煩死了,大姐我進去裏面坐會兒——”
冷不防聶慶北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力氣之大幾乎讓郭穎倒吸一口涼氣:“小穎你給我說句話的機會成嗎?”
“放手!”郭穎想甩開他的手卻只是徒勞。喝了酒的男人真是力大無窮。郭穎擡腳,不管不顧的用鞋尖去踢他小腿腓骨:“聶慶北你別碰我,惡心……”
陳瑤也伸手去試圖掰開男人的鉗制,可是這幫忙卻像是添亂。
這邊動靜太大,不僅吸引了送客的新娘新郎,連剛剛出門一些無關的用餐顧客也看了熱鬧。
有兩個身着軍綠戎裝的年輕軍官恰好看到這一幕,原本正在談笑風生的一位高瘦上尉立刻的黑了臉。
陳瑤半個身子壓在郭穎肩上,兩只手用力的拍打聶慶北的手背,只是她喝的暈頭轉向,有半數的巴掌都落在了郭穎的小臂上,豁出去的力氣幾乎是立竿見影的,就将對方的皮膚打的通紅。
聶慶北也是一時憋悶的沒忍住,看到郭穎反應這麽強烈和周圍異樣的目光,幾乎是立即的就有些後悔了。
讪讪的正想收回手的功夫,不提防身後突然被薅住了西裝領子,不可抗拒的大力傳過來。他還沒看清什麽人在背後玩陰的,整個人已經天旋地轉的被扔了出去。
有看熱鬧的瞧的分明。那個威風凜凜的尉官雙腳微張的站立,陰着一張臉,渾身上下帶着陽剛霸道的強硬做派,動作幹脆利落,張狂又帥氣。
“好!太帥了!人民解放軍威武!”
“耍流氓的要不要打110求救?”
有人在鼓掌。聶慶北漲紅了臉,狼狽的從地上慢慢站起身。他這輩子還沒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你是誰?”
不遠處站着另外一身橄榄綠悠哉的點上煙看熱鬧,嘴角微哂:“行啊謝痞子,身手矯健不輸當年嘛~”
陳瑤遲鈍的擡眼看着天神一樣的兵哥哥,傻傻的:“你是老四的男朋友?怎麽跟照片上不太一樣?”
混亂的場面中,誰也沒注意眼睛越睜越大的郭穎。那個嬌小的身體開始不停的顫栗,眼圈泛紅,裏面透着狂喜委屈和迷亂震驚。
“嫂——郭穎,你沒事吧。”尉官不去理會周圍的狀況,上前一步微微低了頭,關心的看着郭穎:“喝多了?別怕,哪個不開眼的敢耍酒瘋,老子弄死他——”
郭穎哇的一聲哭出來,震驚全場。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她以不容質疑的行動一頭紮進橄榄綠的懷裏,雙手死死的抱着對方的腰,眼淚鼻涕不管不顧的蹭在筆挺的軍裝上。妝哭花了,小白裙也揉皺了,口齒不清帶着稚音:“嗚嗚……你怎麽才來……袁楊你讨厭……有人欺負你女朋友……”
尉官傻了眼,雙手尴尬的張着,壓根連碰都不敢碰懷中的郭穎,一張俊臉一下子變成了新鮮滴水的苦瓜,額冒虛汗:“郭穎,別鬧,我不是……”天雷滾滾啊,他回去老實交代會不會被袁隊長直接給捏碎骨頭操練掉半條命?
天哪,冤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