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冬至夜會(2
T市,雲山霧繞的廂房裏,三家手裏都點着煙。
唯獨周是安深夜還端着茶碗,蓋碗一揭,特級的普洱散茶,茶湯紅酽明亮,聚着金圈。周是安側頭飲一口,上家放一張六筒,今晚牌局不行,他也碰杠都免,把把下去摸牌。上家正是今晚應酬的主賓,孫經理眼梢一揚,“知道周總做的一手餅子,吃還是碰?”
周是安有心放水,“有點乏,叫點夜宵吃吧。”于是,他放着聽着的牌不顧,繼續伸手摸牌。
就在一圈打完,喊點夜宵的時候,周是安兩只摞在一起的手機,下面一只響了,他擱回茶碗的手順勢一錯,移開了兩只手機,私人號碼手機屏幕上跳閃的字眼,倒是讓他提了提精神。
饒是如此,他還是有些意外。
意外之餘,眯眼算計,好像又一切理所當然。
周是安也不急,任由手機翁聲響着。
快要偃旗息鼓了,他伸手一點,通話即刻開始掐秒計費了。
烏煙瘴氣的廂房裏,即便送上來些熱騰騰的吃食,也是索然無味的。
周是安拿起手機,起身時,幾個人喊着他搬風,周是安讓随行的一個代理商帶過來的助手替他打幾牌,他出去接個電話。
“哪位?”某人清瘦俊朗的臉上揣着明白裝糊塗。
眼下時間快到深夜十一點,說晚不晚,可是确實不是個半生不熟的關系通話寒暄的時刻。
對方很是抱歉,自報家門,問,是否打擾到周先生歇息。
周是安倚在朱色闌幹邊,嘴上稍稍委屈之意,“嗯,你已然打擾到了。”
言晏啞然。
周是安看腳下入冬的庭院裏,黑沉沉的,風吼成哨子聲,幾盞照明雲石燈,明昧間,更徒添了肅清之意,冷得厲害,“有事?”他主導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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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晏那邊也沒磕絆,說明來電原因,周是安顯然毫不關心她的擔憂,倒是不期然開口,“你怎麽會有我號碼?”
那頭沉默了會兒,“嘉嘉晚上拿我小舅手機玩游戲,我趁機翻到了你的手機號碼。”
周是安撇嘴無聲地笑,想質問她,為什麽這般偷偷摸摸,卻又沒開口,好像生怕他的一些正氣吓跑了她這個小毛賊。
“周先生,可以替我朋友保密嘛,我小舅那邊……”
“我聽你小舅說,你們是青梅竹馬的情人。”
“是青梅竹馬,但不是情人,所以請你務必在我小舅那邊不要說些什麽。”言晏急切的口吻解釋。
“哦……”周是安意味深長地會意,很慶幸她不在他眼前,看不到他一臉城府的笑。
“那周先生……”
“我現在在外地,等我回去再說吧,你早點睡。”
“唉……”她好像有點不答應。
“你算是在求我嘛?”周是安換一種口吻朝她開口,帶着些隐隐的狡黠。
“……”對方噎聲了。
“上回人情平賬了,這回怎麽說,再請我喝杯咖啡?”周是安突然有些不認識自己了,自己何苦大半夜為難個小他近十歲的姑娘家呢?
“如果你願意的話。”她有些不樂意的嘟囔。
“所以我說等我回去再說,我這幾天很忙,見不着你小舅,也不會閑着蛋疼地找他瞎白話些個沒我所謂的事,聽明白了嘛!”
“……”
“我還有事,你早點睡。”他刻意将手機話筒處湊近了些唇邊,算是與她道晚安。
早在言晏聯系周是安幾個小時之前,他就托馮淮生查到了她的聯系方式。至于為什麽不直接管謝禮賓要,算是他的私心。
再者,他确實不是個愛搬弄是非的人,即便真是那小男人诓了言晏,他也要親口過問一下她的。
馮淮生電話那頭連聲咋舌,“這小妮子證件照都這麽水靈,可見人确實長得不錯。了不得,周老二總算要重開葷了,你這挑女人的年齡差跨度有點大呀,從舒姐姐到這小妹妹,四舍五入可得有二十歲了。”
“去你媽的四舍五入!”周是安讓馮淮生連同所謂的證件照一并發給他,“你再多看一眼,我讓你那個幾個莺莺燕燕一并給你唱堂會,你信不信?”
“我信。”馮淮生從善如流,“這位言小姐在紹平的公司,要不要幫你關照一下啊。”
“怎麽關照,大頭兵一個,自己臂膀沒幾兩肉,關照她什麽,升職加薪,笑話!”
“要不說你空一副好皮囊呢,女人是拿來疼的,不是拿來給你練兵的。行了,跟你說了也是白說,我還不知道你,你向來喜歡獨立自主的女性,比如那個舒木槿……”
馮淮生的話還沒說完,周是安直接挂斷了。
也因為馮淮生那厮幾句沒眼力見的話,攪得周是安暫時失了些興致。他是喜歡獨立乖張的女人,可這和他從前的女人沒什麽關系!
眼下,明明要到了言晏的號碼,卻一時間沒了那進取的心思,也是迷離。
偏偏,他一門心思應酬的時候,不該有動靜的那方反而主動讨伐他了。
周是安被動重振旗鼓。
挂了言晏的電話,他再回包廂,哪還有心思打牌,按住坐他位置的那個助手,讓對方繼續替他打。他端起一碗鮮蝦馄饨,勉強湯匙翻幾下,不用嘗就知道,味道随熱氣流失了不少。
周是安在吃方面向來比較嘴叼,T市與S城的飲食算是一派系,各類的湯頭裏,總能回味些甘甜,不是食材本身的甜度,而是做菜人濃油赤醬或者煨湯時,總愛拈些糖花進去。他是道地的S城人,早些年也還算吃得慣本幫菜,可能真得物極必反,這幾年,他是一點甜味不想沾,能讓他一口氣喝完碗裏的湯再要一碗的廚子,真真少之又少。
謝禮賓的父親算一位。
周是安記得,謝老做的三鮮面,寬湯少面,燙青菜,河蝦、木耳、豬肚少許,只供堂食,謝絕外帶。老先生說得好,一碗面上桌,十分鐘還不搞定的,真真浪費了這些個熱氣。
面一坨,再鮮的湯頭,都是白瞎。
周是安從前是個貓舌頭,一點碰不得燙,生生被謝老糾過來了這個毛病,嗦起面來,那叫一個快。
後來與謝禮賓一道做生意了,他也時常念叨,謝老那麽好的手藝,謝禮賓怎就不繼承下來呢,周是安父親打那以後,也鮮少吃私房菜了,純粹吃不慣那陌生的味兒。
謝禮賓某日才心血來潮,請周是安及幾個代理商去家裏吃飯,雖說父親走了,可是母親多少學了點皮毛,做菜也不差,他還玩笑,周是安如果吃得慣母親的手藝,今後就常來常往了。
謝母的手藝是還不賴,不過始終與謝老差了些味兒。
周是安那天算是敗興而歸,之後去了幾次,也都是興致一般,唯一有收獲的,便是知曉了個小妮子。歡喜她的長相、性情不假,可是該有的分寸還是有的,這些年,周是安吃了不少花酒,不管旁人怎麽評,他自己心裏清明,女人債輕易欠不得。說到底,他是沒遇着,那個落在他眼裏、掉在他心裏都讓他放不下的人。
他有他的骨氣,身子滿足輕而易舉,心不遂願,全是枉然。
就像手上這碗涼了的夜宵馄饨,囫囵吃下去也能裹腹,可是味道怎麽樣,他比誰都清楚,他就是長了個叼舌頭,不合心意的,他寧願餓着。
一個晚上,周是安輸了不少,那個小助手很是過意不去,周是安坐在一旁抓一把瓜子解悶,不打緊地安慰助手,“你打你的,今晚合該我手氣不行,幾次搬風,這運向都不轉!”
孫經理豈會看不穿周是安的心思,各自心領神會。百無聊賴間,周是安看廂房角落裏一座黑膠唱片機,喚服務生過來問能不能使得,服務生問,先生想聽什麽曲?
聽什麽倒是沒主意,只是覺得這夜漫漫,長得很呢!
周是安母親是昆曲愛好者,他耳濡目染也聽得不少,眼下信手翻了幾張唱片,問得房內幾個男人的意見,聽幾句提提神如何?
孫經理打趣,周總到底是個風流公子,聽曲兒提神。換他,不睡着就不錯了。
周是安且笑,手上放好一張唱片,唱臂一落針,悱恻纏綿的行腔如光燭映室般地流轉起來,一字一腔百轉千回,泣訴得很,他回頭應孫經理的話,“睡着正好,也該我們胡兩把了。”
暖室裏幾個男人笑成一條聲。
……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甚麽低就高來粉畫垣,
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周是安頭一回細聽唱詞,女音的一處“不飛懸”的“不”字,念唱地,像是在心弦上不期然一撥,利落穩準,又不銜泥帶水。
“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一曲唱罷,周是安擡腕看表,才夜裏兩點不到,他難不成就這麽再幹坐幾個小時?
頭一遭發覺,難熬得呢。
夜盡不到頭,天且未明。
作者有話要說:
昆曲選段出自 牡丹亭·尋夢—【懶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