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屈輝義雖去點兵了,然還是防了我們一手,我放到紅藍兩大漢之後帶着桓烨沖出軍營一路直奔滄州,半截便有馬蹄噠噠,這便是江西的叛軍追上來了。
桓烨拽着我的手臂,幾乎是拖着我往前跑,力氣全是他在使。
我軟骨散的藥效還沒散盡,加之頭暈的怪毛病是不是來一下,我早已精疲力竭,我喘着粗氣兒,擺擺手道:“不行,我的個娘啊,你別管我了,我、我真跑不動了。”
桓烨頹然停下腳步,我終于可以休息了。
放松一口氣,他一個轉身,将我放到他背上,背起我,囑咐:“撐住,還有一兩個時辰就能到滄州,只需将他們引入滄州境內,火折子一起來,就可以将他們一網打盡。”
我兩手圈着他小麥色的細長頸項,将腦袋埋在他細膩如綢緞的發絲中,發絲騷着我的臉頰,癢癢的,還挺受用,便道:“他們追的是你,我只是不關緊要的,這軟骨散藥效太猛,我舊疾又犯了,我不想連累你。”
他專注的向前邁步,額上沁出豆大的晶瑩,不接受我的提議。
桓烨啊桓烨,我不過只是一介刁民,不值得你這樣幫,若是連累了你,我可負起這責任啊。
皇帝老兒,你是皇帝老兒啊,難道你忘了?
“南殷亡國的那天,我從普慈寺逃出來,又被抓來北秦,給主子使喚了十年,我不想這樣悲涼的命運在北秦女子身上重演,戰争與殺戮吞噬了南殷,如今又要遺禍北秦,南殷沒了,北秦不能也沒了。”淚水和着桓烨的汗水一起滴落,我又熱又累。
“你閉嘴。”桓烨方說完這句話,後頭鐵馬銀盾,全副武裝。
桓烨突然止步,小心翼翼将我放在地上,望着濺起千層泥沙的浩浩蕩蕩,神色坦然,俄而苦笑,對我說:“看來我要和你死在一塊了。”
我洩了氣,無力的笑了,不知說什麽好。
那頭拔劍張弩,每一個銳光閃閃的箭頭對準了我倆。
屈輝義長戟在手,高頭大馬之上,傲然道:“桓烨,所謂父債子還,你父皇加注在我南殷的如今就要全部還給你。”
桓烨站直,負手而立,沒有絲毫畏懼:“若非南殷掠我軟禁于機關閣數十年,先帝不會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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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輝義冷哼一聲,戟指桓烨,道:“放箭!”
話音一落,銀箭如銀絲如雨點游刃翺翔,跳躍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朝我與桓烨而來。
桓烨驟然俯身,将我攬進懷裏,以身擋劍,當我驚出一個機靈,木納的看着他擋在我身前時,他在笑,笑的凄美而悲涼。
這樣薄涼的人眼角噙淚的樣子美的驚豔,他的淚沒有落下來,直小心翼翼的、深深的藏在明亮的眸子中,俊朗的無可挑剔。
我的眼睛裏映着他的笑,我清楚的感覺到他身子突然一緊,伴随着他一聲悶哼,我才反應過來,一下子竄起來,要将他護在身後。
有一陣箭雨傾盆而來,在我與桓烨拉拉扯扯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沖過來,手執一柄長劍,除去所有的銳利。
屈輝義立馬意識到情況有所變動,手一擺,示意弓箭手停下。
桓睿氣沉丹田,對着遠處的屈輝義道:“西楚衆将聽令,殺!”
西楚的士兵都持着大刀雙垂,瘋狂的向屈輝義的方向沖過去。
桓烨終于撐不住了,手上的傷留着膿,猙獰不已,他重重向後倒去,我眼疾手快,當了他的憑借。他的笑并沒有任何收斂:“朕不不怕死,最可怕的是,朕好像愛上你了,怎麽辦?”
絕望慢漫蔓延到全身,一種奇怪的痛感傳來,那種痛仿佛抽幹了生命的的活力,連呼吸的開始困難,它肆意的痛到指尖發燙,我只覺手上一片濕感,顫抖着翻過手掌,一片猩紅,散發着刺鼻的血腥之味。
方才他果然中了一箭!
淚水一點點溢出,像斷線的珍珠,這樣的痛我十二歲的時候經歷過,那年那天,普慈也是這樣,氣若游絲,明明離我那麽近,卻意味着永遠的失去,我嘶啞着呼喚婆婆的名字,她怎麽也不理,死亡像暗濕的海藻纏着身,那麽近那麽近。
這樣顫抖中帶着絕望,仿佛眼淚都要流盡的感覺我很久沒有感受過了:“桓烨,其實我覺得你死比你喜歡我還要恐怖呢,你能不能不要死,我罰我每天都準吃午膳,晚膳也不吃,我都答應,你千萬不要離開,求你了······”
桓烨撐着氣,沒有暈死,圍在我們身邊打得不可開交的桓睿一個沒留神,放任一只利箭朝桓烨撲過來,他沒有一絲猶豫,決絕的仿佛飛蛾撲火。
說時遲那時快,一箭直至心房。
桓睿終于撐不住,一手撐着劍,兩腿一軟,跪在地上,嘴角緩緩流下一口血。
桓烨用盡全力,爬起來,想去接住他。
我齊了桓烨,過去接住桓睿。
他喘着氣,臉色發黑,然這些都不能掩蓋他清淺笑意:“陛下,臣今日有負聖望。”
桓烨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強撐着道:“三哥,你不能死,袖盈還在長風那兒等着你回去呢。”
我無措的哭着,不知道如今我能做什麽。
桓睿道:“泓兒,就交給你了七弟。”
桓烨咬着唇,垂着眼簾,點點頭,無語凝噎。
桓睿拭去我的眼淚,道:“袖盈的婚事你還管不管?”
我抽泣着,怕這個溫暖的男子死去,搗蒜似的點頭。
桓睿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放下牽挂的心,喃喃:“本來打算回上京的,長風半截又弄來一封信,叫我來幫你們,這一幫代價可真大。”
“三哥,他們後頭必然還有一批人,以南而來,路經滄州,這個時辰正好,馬上就會有援兵來救我們了,你千萬撐住。”桓烨全身冷的想泡在冰窖裏,撐住一口氣安慰桓睿。
桓睿早已沒了羁絆,這一生他過得既寧靜又悲涼。
也許他還有一句沒有講出口,他應該要問問流霜訂好人家了沒,可惜他懦弱,沒有問出口,即使在這生死之際,亦沒有。
他仿佛看見那早早離去的亡妻在杏林拈花起舞,她長着流霜的模樣,跳着我的舞,美得像天上的神女,裙襦散着花香,旋轉散開襯出她窈窕的身姿,她向他招手,領着他杏林深處走去,兩個影子慢慢消失在氤氲的筆墨中。
桓睿笑着走完了這一生,永遠閉上眼睛。
桓烨突然吐出一口鮮血,随着桓睿一同倒下去。
我止住哭泣,将桓睿的屍首護在身後,以防再來什麽不知何方的飛箭傷害他。又将漸漸冰冷的桓烨抱在懷裏,想要讓他暖和起來。
我從桓烨袖中找出那個襄着寶石的火折子,一抽線,一團火焰直沖雲霄,發出巨大的爆裂聲。
我聽見耳畔鐵騎嘶鳴,我聽見将士瘋狂的怒吼,我聽見肌膚與寒鐵的碰撞,我看見血流成河。
······
滄州太守魏勳帶兵來接應我們的時候我們這頭已經殺的差不多了,屈輝義見我們有有援兵,好漢報仇二十年不晚,調頭就趕回江西。
我同魏大人一同将桓睿的屍體運回,并及時替桓烨診治。
桓烨的傷遠不止那一箭這樣簡單,他的手因為燒傷且沒有及時上藥而感染發炎,中箭之時已是高燒一夜了。
索性這屈輝義還不是真小人,并未在箭上投毒,否則桓烨這一關恐怕難過。
桓烨整整沉睡了三天,醒來的第一句是他要洗澡。
我說他傷口不能碰水,他就以死相逼。
考慮到他的生活作息,萬般無奈之下,我打了一桶水,準備給他擦身。
然而我錯了,真的錯了,大錯特錯了。
他不能碰水的傷口一處在背後,一處手,不,是雙手。
可憐邵東平這老太監也不在,他這個□□下來的皇帝總不能讓滄州的奴才近身,這樣的大任不知為何就莫名其妙別無選擇的落在我的頭上。
我将一盆水放下,果斷道:“脫吧”
桓烨本在觀賞他從小讀到大的治國大論,聽見我這一吩咐出來,掀起眼簾,感到有些尴尬,眼神閃爍:“桓毅已經安全到達上京,你無需挂心。”
桓毅自軍營與我們分道揚镳便再沒消息,如今他安全回京回信來滄州,衆人才将提着的心放下來。桓毅這人看着不正經,其實是是非非心裏還是有杆稱的。
“脫啊。”我将臉巾放進盆中打濕,手法熟練的揉搓。
桓烨半推半就的站起來,走到床沿,不知這件事情從哪兒下手解決才可以延緩尴尬。
他背過身,對我道:“那日我中箭,發燒燒糊塗了,說了糊塗話,你,莫要當真。”
我清楚的記得他倒下的那一刻多我說的每一句話,影響最深的便是他那一句他怕他愛上我。甚至與清楚到每一個字的語調起伏,聲音大小。
如今他旁敲側擊的講出他那日的話都是胡話我自然立刻便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點頭無言,示意他我明白。
然而他這樣我心中卻莫名寒涼,這樣的寒涼像是有個人将我從懸崖上推下去,卻又故意在我身上綁了堅固的藤繩,我就這樣不上不下吊在半口,又難受又難看。
即使如此,我依然若無其事的将臉巾擰幹,回頭見他不知何時跑到床邊,有功夫說這說那以上動都沒動,我第三次提醒:“你脫啊。”
桓烨磨磨蹭蹭摸到了腰帶,才發現自己的手包紮的根本動不了,我目睹他無數次失敗之後,上前,将他的手撫下來,瑩白的細指靈活地将他的衣裳解了。
他的服裝一向繁瑣複雜,只解了一層外裳我就不知從哪兒開始才能解下他第二層,我這兒弄弄哪兒搞搞,他被我逗得實在沒轍了,提醒我:“從第三扣開始向上解。”
我沒有找茬,認真的照着他的吩咐找到第三個玉扣,順着第三個往上解,領口突然打開,我頓覺神奇。
原來皇帝的衣裳要這樣子解啊!
這是我第三次去扒桓烨的衣裳,第一次在上書房,第二次在軍營,他都不太配合,這回活久見的指導起我來。
我咽了口水,望着這幅鎖骨發呆。
他瑩白的肌膚幹淨且還泛着含香,骨幹端正,粗細适中,找不到一絲瑕疵。
男人的身體也可以這麽具有誘惑力,常言道兒随母相,弘德皇帝的每一個妃子都該是人間絕色吧。
我望着望着就呆了,不加修飾的問出一個早晚要問的問題:“褲子脫嗎?”
······
其實我只是想問他你可洗下半身。
門外趴成一排的魏太守和幾個随侍皆老臉通紅,聽到這兒太守大人掰起左右兩個小生,道:“再往下聽就非君子所為了。”
兩個小生正聽到興奮之處,上頭突然發話不讓繼續了,難為的二人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魏勳清清嗓子,一派兩袖清風的樣子:“走,回前堂。”
“是。”二小生慫拉着腦袋聽命。
後來桓烨沒同意,褲子就沒脫,我終于找了個正經的理由将他上半身仔仔細細看了個遍。喜滋滋的端着一盆散發着寒香的水出了屋門。
根本既不髒有什麽好洗的?洗就洗吧,還磨磨蹭蹭地臉紅個什麽?
皇帝真是講究。
是日,我準備去一趟林家。
我打聽過,林家如今依然在,只是這兩年流霜進宮了,沈道文便沒有再帶着愛妻回來探望,如今我正好身在滄州,便打算帶沈家去探望。
林家是我來到北秦後第一戶收容我的人家。
若不是流霜當日将我帶走,我的命運也許與現在的大相庭徑。
桓烨這兩日與我疏遠不少,見到我能避則避,也不知他是怎麽了,雖說他發燒時說過糊塗話,後來也解釋清楚了,雖說他上半個身子被我看了個遍,我這個女孩子都不當回事這件事問題就不大了,那他到底葫蘆裏買什麽藥?
我向着遠處張望,桓烨正向我這個方向走過來,我急忙迎上去,堵住他的去路,小的很牽強:“那啥,我要出去玩兒,你陪我呗。”
桓烨黑漆漆的眼珠向上一翻:“不去。”
我閑散的轉過身,一路走一路唏噓:“若日我看見他兩道絕美的鎖骨下平整的胸膛,哦對了,還有平整的腹,真是一點兒贅肉都沒有啊,骨幹生的辣麽好,真是神奇啊······”
桓烨深吸一大口氣,追上我道:“我去。”
我滿意的點點頭,點點他胸口贊揚他:“識時務者為俊傑。”
······
我本想着直接去城南林家,可轉念一想,我是去登門拜訪,空着手也不好。
于是瞅瞅小攤上的梨,覺得還挺新鮮,便買了一個布袋,認真的在攤上撿撿挑挑,桓烨見我在買梨,歸來看我挑。
仔細看看,這裏不都差不多,望着是挺新鮮的,也沒個爛的,有什麽可挑的?
桓烨伸手,找了兩個大的,放在陽光下比對,然後将那個勝出的放進袋中,伸手又拿起兩個大的開始比較,樣子認真的不得了。
“唉唉唉~”我阻止他繼續搞破壞,将他方才放進布袋中的梨又放回小攤。
桓烨立馬就不服氣了,脖子一直,問我:“我挑的怎麽了?我挑的可是最大的,你笨,還揀小的。”
我見他一本正經的同我辯論,搖頭苦笑。
想他怎麽也是皇帝老兒,這樣的情況也正常,便将他挑的梨拿起來,指着梨腚苦口婆心的向他解釋:“你知不知其實梨也分公母?像這種尾部瘦瘦的就是母的,再大的也不甜。”
他好像還是沒有完全信服我的話,接過梨仔細研究了一會兒,小攤的老板豎起大拇指:“小丫頭懂得不少,以後一定管夫家財。”
竟然連小攤老板都這樣說了,桓烨便找不到理由不服我了,他将梨放回攤上,剛一轉身,那廂我就出了事情。
青衣老頭手很快,迅雷不及掩耳的偷了我袋中的梨,用意上摩挲兩下就啃起來。
我驚得看看手中的布袋,看看這老頭,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辦。
還有人偷梨偷得這麽明目張膽?當着本家的人面就吃起來?
我道:“唉你這人搞什麽啊,吃我的梨做什麽?”
青衣老頭大啃一口梨,理所應當道:“我要幫你調憶,這麽累人的活還不許我吃你兩個梨?嗯好吃······”
調憶?
瘋子!
我轉身付了錢,拉着桓烨便往城南走。
老頭兒也不知看上我身上什麽了,一邊啃梨一邊跟在我身後。
出了鬧市這老頭還跟着,我驟然轉身,對着青衣之人指質問:“你老跟着我做什麽?!”
老頭左右望望,确定我在和他說話之後輕松自然的走過來,道:“讓小佬兒我來猜猜,你這段日子是否一直有暈厥之感?”
自從聖女大選之後我便經常有頭痛暈厥之感,要是這怪病厲害起來一日能折騰我十幾次。
直至今日,這病依舊沒好,本來想等回宮之後忙完了聖女即位大會若還不見好轉就去找個禦醫看看,豈知這老頭竟知道這檔事兒。
“你怎麽知道?”我警惕的将桓烨護在身後,他握着我護住他的手臂,準備好若出了什麽事兒好先動手解決,免的牽連到我。
青衣老頭兩鬓斑白,人雖老面相卻非常矍爍,一身衣裳飄逸至極,輕易稱出他一身仙風道骨:“你,沈流霜,靳如嫣,你們是同時中蠱的,若你有了複原的反應,那宮裏那兩位應該也與你一樣吧。”
他一介草民怎會知道靳貴妃與沈首席的事跡,既然知道她倆的,那就必然知道我的,可我從不認識他,他又是怎麽認識我的呢?
“你十二歲那年拉着靳如嫣與沈流霜去了普慈庵的後山,碰巧遇見我,我說我可以調換一個人的記憶,把別人的經歷與歲月變成你的,那時候你可倔了,不信這話,我本在你身上下了調憶蠱,将你的記憶調到靳姑娘身上,豈料沈家小姐意欲搖醒你,你的身子受到劇烈變動,本缺失一段記憶的你從沈流霜身上吸取了她的記憶,這樣的時候你老早就昏死過去,哪裏知道內情。如今我的蠱蠱躁動,應當是要恢複記憶了,我這闖禍的調憶師自然是要來助你一臂之力了。”
桓烨瞳孔放得很大,搭在我臂上的手悄然放下。
自有記憶以來我從沒聽說過這樣的奇聞,跟何況這件事情的當事人是我,可他說的一點沒錯,我的确是普慈庵的法童,就連我與如嫣流霜去過後山的事情他也知道,難不成我怎麽也想不起的那段後山記憶真如他所說的那樣?
我身上真的有一段記憶與歲月是流霜的,如嫣也有一段我的記憶與歲月?
桓烨忽然想起那幾日同桓毅在江西軍營的對話。
六哥說他記憶中的女孩不像薄梓馨,像······沈流霜!
若真如這怪人所說的,薄梓馨所擁有的那一段記憶本應該是沈流霜的?
那如嫣呢,如嫣身上本該屬于薄梓馨的記憶又是什麽?
桓烨望着我腦中條理一條對一條仔細的分析出來。
難道,如嫣與我兒時的那段記憶是薄梓馨的?
桓烨回憶着南殷機關閣中的一切,在将那個女孩與我拼接,仿佛遭到一記天雷,他記憶中的那個小法童的确與我像的不是一點兩點。
會玩會鬧不能挨餓,連男孩子也敢欺負的小小姑娘,可不就是薄梓馨?!
桓烨腳後跟發軟,倒退兩步,眼神木納呆滞。
難怪,難怪梓馨與流霜一點兒也不像,難怪,難怪如嫣與那小法童一點兒也不像,原來是這樣,原來如此。
青衣老頭掌中有風,力道很大,推着幾十只四角小蟲便向我而來,笑容和藹:“乖啊丫頭,你這個失去自己記憶擁有他人歲月的肇事者一旦恢複記憶,如嫣與流霜這兩的丫頭便什麽都明白過來了。”
我的腳有千斤重,就連江西軍營裏的鐵鏈子與現下的比起來都是冰山一角,我就這樣任由他笑着帶着那些蠱蠱向我走來,将這颠翻了三個人十年的命運推回正軌。
一切都改變回原來的樣子,這是天道輪回,不可更改,即使他是無所不能的蜀山道人,即使她擁有調換記憶的神力,可是那些破碎的光陰誰來負責?那些時光中的人誰來拯救?
等我完全清醒的時候已經身在驿館之中,桓烨坐在案前,手執着筆,芙蓉色的宣紙上一排端正的小楷便成型了,我起身,見他專注地寫東西,便信口問:“你在寫什麽?”
他還在寫,告訴我:“給六哥的信。”
我沉默了,将頭低下。
今早青衣老頭給調憶的時候他也在場,以他的才思,必然已經猜出原委了。
如今他寫的信我也能猜出大概,沒有一點兒阻攔的意思,我道:“難怪我說流霜第一次見到桓毅的時候悶聲哭呢,他倆老早就好上了啊。”我玩着手指,異常輕松的望着窗外漸漸黑下來的天,道:“真好,以前總覺得欠桓毅什麽,如今輕松地像要飛起來一樣!”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我沒有思考太多,只是什麽感覺便說什麽。
說完了之後心中卻冒出另一個問題:不欠桓毅了,是不是就欠桓毅了?
“流霜終于找到那個他一直要到的人了,唉你要記得給他倆賜婚,流霜如今是首席樂師,首席樂師就該嫁給皇族的人。”我見他老不理我,便自顧自說完了這段話,走到他案前,斟了一杯茶若無其事的喝起來。
“那啥,其實呢,我們倆的那些個破事兒也沒什麽好說的,那段記憶是我的或是如嫣影響應該不大吧?”我終究是将我擔心了好久的事情問出口了。
我怕他和桓毅一樣,記憶都與愛戀,若真是如此,那叫如嫣該怎麽辦?
“對你影響不大,對如嫣影響很大。”桓烨放下筆,定定的看着我。
這句話叫我難住了,這件事關乎我們三人,我對我有影響如煙便不可能逃得了幹系,換而言之也一樣,而如今他的說法我理解不了。
桓烨将話說一半:“無論那段記憶是不是你的你與我的關系皆不會有變化。”
這很好,是于我來說影響不大。我認同了,靜靜地等着他說下半句。
然而他将寫好的信裝進信封中,沒有說下半句。
“然後呢?”我等得久了,按耐不住問他。
“什麽然後?沒有然後了。”桓烨反問,眼睫擡起,挑眉道。
當初他的确是找那個小法童找遍了四海八荒,但他自己心裏很清楚,他與桓毅不一樣,桓毅找的是愛情,他找的不過是一段友誼,那個小法童讓他第一次知道人還可以這樣活,可以這樣玩這樣鬧這樣做事情,這是他從沒感受過的真摯,他要找的是一份真摯,對,是真摯。
而如嫣,無論那段歲月她是否擁有,她追求的是愛戀,他們從一開始找的東西就不一樣,如今真相大白,他們便真的沒有瓜葛了,也許世人不知,寵冠六宮的靳貴妃從未被臨幸。
他一直獨自守着那份真摯,即使被守護的人從沒有過真摯。
桓烨沉默許久,倏而擡頭,動作果斷,眼神倉皇:“你,不喜歡六哥嗎?”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擊潰,措手不及,這個問又将我難住了,當初有那段記憶的時候像喜歡,又像不喜歡,自己無從得知,如今沒了這段記憶,心裏像是一千斤的鐵落下,什麽都明亮了。
“開什麽玩笑,我喜歡上京顧長風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
因為調憶師的事情,我沒能去成林家,本想在找個日子去,不巧還有三五日便要進行聖女即位大會,不能再在滄州耽擱下去,無奈,我與桓烨只得快馬回京。
桓睿的屍首老早就送回京了,聽說已經下葬了,葬禮辦得非常風光,據說除了皇帝親賜的谥號還沒來以外,什麽都弄全了,就連一向深居簡出的顧長風也穿着喪服陪着桓袖盈回怡親王府服喪,小姑娘哭的差點兒一口氣沒上來,休克過去。
本安頓在王府的泓兒世襲他父親的位分,桓烨本欲提封號,後來也不知怎麽了了,此時突然就沒了動靜。
據說桓烨老早就拟好了桓毅與流霜成親的旨,本欲在聖女大會過後,怡親王的風水過去了再辦,流霜卻請旨要提前辦,還不能提的太前,要在我聖女即位那日辦。
我問她為什麽,她說她要在最美的時候看我走上北秦的黃金巅峰。
我知道她是心疼我薄涼了二十年的命運,她想看我最幸福的樣子,用她天籁而來的曲子送我一路走上宣政殿,做北秦歷百年來允許女人上朝的官。
她不知,我當初進宮并非為了這尊貴得聖女而來,我是來找我娘親的,我想知道她在哪兒。
回到北秦宮兩日,我瞞着君墨獨自去了故人臺。
我與如嫣很早就相識,那時候她那樣明媚,讓我仰望,如今該面對的早晚都要面對。
她病的奄奄一息,整個人瘦了一圈,憔悴的一陣風兒就能吹散。
桓烨一回宮就來探望她,然後她的病更重了。
我與流霜急的兩頭跳,奈何流霜這兩日要忙着婚宴,我要忙着聖女即位大會,各自都抽不出時間,直到今日,我才找着機會偷偷跑出來。
我道:“如嫣,你怎麽病成這樣了?”
如嫣歪着的螓首微微一顫,兀自起身,笑語闌珊:“梓馨,你怎麽來了?”
我做不到像她那樣若無其事,低着頭,有些窘。
她十分艱難的起身,将我請進來,回身關上門。
我覺得尴尬,不知道怎麽開口。
她突然握着我的手,申請悲涼:“梓馨,我求你,求求你,你不要搶走他好不好,我求你了。”她一句話沒說完便跪在地上,哭得哀恸:“我求你了,我不能沒有他,我愛他,我知道這記憶與歲月是你的,我知道我今天所擁有的一切本該是你的,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但是我不能沒有他,求求你了······”
她跪在地上哭的歇斯底裏,整個人都往下攤,拽着我兩袖都快不是我的兩袖了:“如嫣,你這是幹什麽,你這是幹什麽,你快起來,你別這樣······”
她晶瑩的淚珠鑲在翻卷的睫毛上,我見猶憐:“為什麽,我從小就比你高貴比你聰明,你會的舞藝我都會,流霜會的樂譜我也都會,為什麽你們都這樣幸運這樣幸福,而我孑然一身,為什麽······”
她放開我的手,絕望的坐在地上,不再顧及什麽顏面,失神的發呆。
“如嫣,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無論那段歲月是誰的,最後的結果都不會變,桓烨根本就沒有愛上那個小法童,他找的是故友,不是戀人,你不要總靠着那段記憶來拴住他,你要用自己的力量去争取。”我蹲下來,忍住立馬就要落下來的淚水。
“我怎麽争取!無論我做什麽,他都不愛我,你告訴我梓馨,你有了什麽方法,告訴我吧,求你了,為什麽所有的人都捧着你?都喜歡你?我如今孑然一身,若是再沒有他我會死的!”她搖晃我的身子,卑微的懇求我。
“你孑然一身?呵,那元鶴衣是什麽?明明有一個那麽愛你的人在,你不珍惜,非要由着性子去追求一個從沒對你動過感情的人,你孑然一身,你活該!”
我真徹底被她激怒了,她的話像鋒利的刀子,割開我們的感情,血流成河。
她也在哭,我也在哭,她不說話,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搶不來,你怎麽就是不懂。”
······
我一直在思考,如嫣是老天捧在手心裏的幸運兒,她出生了就注定花團錦簇,她擁寵她到天上的爹娘,她有美麗的面龐,玲珑的身段,天籁的嗓音,絕頂的聰明,即使被發配到西楚,還有高貴的皇子愛她如生命,她那樣幸福,如今卻成這副模樣,這到底是為什麽?
而我,只是個被上天遺棄的孩子,她要我告訴她方法,我能告訴他什麽方法?告訴她我只是故作堅強,其實卑微不堪?
我沒有方法,只是你太貪心而已。
明日聖女即位大會,修子宮的人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只有我一個人閑着。本想去找流霜,習子宮那頭傳來消息,流霜比我還要忙。現下我也不能去找如嫣,真去了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我來回一思索,這樣算下來,這深宮我還可以見得便只有桓烨了。
也不知他手上的傷好全了沒有。
自從滄州回來以後桓烨便命我別來皇極殿打掃了,他這兩日也是忙得焦頭爛額。
另外,聽說他要重修普慈庵。
我望着皇極殿的朱牆紅瓦、金碧輝煌,将鑲金的門匾仔細看了一遍,望着腳下以為七八日沒打理而積攢的塵埃。
邵東平見我在外頭,低頭走過來,聲音平平:“薄修子,你進去吧。”
我朝裏望了一眼,點頭進去。
我換正埋頭批閱奏折,我道:“那個,聖女即位大會的事宜修子宮和司命府都安排妥當了,不知恪親王府那頭如何了?”
既然聖女即位大會要與流霜的婚宴一同舉行,那兩頭就都要配合好,一方出了問題,那另一方再好也是沒有用處的,到時候看的是兩方的笑話,而這兩方,一個是北秦的聖女即位,一個是北秦的皇親婚配,哪一方也開不起玩笑。
他沒擡頭,只伸手從案上将一本燙金的冊子扔到我腳下,緩緩掀起眼簾,眸子冰冷而深邃:“你與傅容謙到底是什麽關系?”
我從沒見過他如此冰冷的樣子,仿佛夜幕裏的黑狼,渾身都散發着寒氣,我被他這一問問傻了,怯怯的拾起冊子,翻開一行行看下去:
貴國聖女歷經十四年終于敲定人選,舉即位大會,明日北秦神通大門,孤前來道賀。
------南殷趙王傅容謙
我望着這龍飛鳳舞的兩排字,腦子裏一片混亂。
趙王?
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麽趙王啊!
“這個什麽傅容謙我都不認得,他來參加聖女即位大會與我何幹,若是今日即位的是他人,這趙王也會前來,你就這麽篤定我與他有幹系?”
桓烨無視我的嘶吼,冷冷的看着我說完了這一番話,與我相反,他思路清晰得很:“若他是來赴宴的,便不可能只在這折子裏專門提到聖女即位大會,無論是處于正常思維還是禮數問題,他都該提一提恪親王大婚一事,這場赴宴不是沖着你來的是什麽?”
我被他一席話說的啞口無言,細想又覺得他說的實在有道理。
“我,我真的不認識趙王,我······”這句話并沒說完,我便想起兒時陪着普慈婆婆進宮祈福的事情。
有一日我的确是在禦花園撞見了一個紫衣男子,後來趕上來的小太監便稱呼他為“趙王”,算是有一面之緣。
誠然我們真的見過,但那都是多少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兒了,我與他并無瓜葛,只有緣一見而已,想他大抵早把我忘的幹淨,哪裏會專門為了我來赴這個宴。
我怎麽想也想不通,桓烨卻不讓我再想:“怎麽,你們真的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