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中秋過後天氣漸漸轉涼,桂花開到末了也生出鏽色,滿街滿街的清香,聞久了會熏得鼻子難受,除了上回我将華君公主得罪了被罰之外,王府一直很平靜。
好吧,今天桓毅又沒上早朝。
其實他不上早朝是家常便飯大街小巷都知道的事,偶爾發神經也會去一趟,不過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正常的。但今天不上朝是有原因的,聽紛紛跟我解釋,說是去探望喝水嗆的不輕的顧家那個寶貝長孫,‘順便’捎上了華君。
這個名頭大家都揣着明白裝糊塗。
随後我便又向管事伯伯請了兩個時辰假出了王府。
我沿着昨日的路線找到那家修首飾的店鋪。一進門,老板便笑盈盈的走出來,告訴我昨日的玉铛修好了,随後便從百寶櫃裏取出我的玉铛,交到我手中,道:“姑娘您看看。修的可還好?”
我翻開小匝子,一對精致的翡翠玉铛端正的挂在內勾上,兩只玉铛相得益彰,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損壞的痕跡,我不禁開心的微勾嘴角。
老板見我笑了,原是微笑的老臉也笑意更濃了。
……
出了店鋪,我便一直思索這對玉铛出自北秦皇家的問題,不知不覺忘了向左拐一路往南,離恪親王府越發遠。
因為走神太嚴重,半路與一個瘦小的身影迎面撞上,我驚得回過神,上前去扶那身影。
那是一個衣裳褴褛的孩子,蓬頭垢面的,漆黑的小臉兒上只剩下一對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他驚慌的不斷鞠腰道歉,拾起掉在地上的兩個饅頭,往牆角跑去。
孩子蹲在牆角,将手裏兩個饅頭拼命的往嘴裏塞,我腦海中突然閃現當初那個被人從南殷遣來北秦的我。
我記得剛出發的時候有很多人,可是到達北秦的時候便只剩下出發時人數的三分之一,大多數人就這樣在來的路上活活餓死,再也沒有看見第二天的陽光。
我走向那孩子,蹲下來輕輕的拍着他的背,細心的替他将落在臉前的頭發縷開,他沒有反抗,像一只溫順的小兔子,微微發抖的身子在我觸碰他的第一秒開始發抖,即使這樣也會專心致志的吃着手裏饅頭。
這饅頭是救他命的糧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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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一直聚集着遠處傳來的嘈雜哀嚎,我尋着聲源一路走過去,看見的是“怡親王府”這塊名貴的牌匾。
門口擺放着幾張長桌,幾個丫鬟幾個小厮正在忙不疊送的盛粥,怡親王站在正中間,熟練的發放着大籃子裏的白饅頭,臉上的笑可以融化冬至的大雪。
這個男人有很多面,也許那日我與流霜看見的只是其中一面而已。
我上過扶剛剛領到粥的老爺爺在路邊坐下,幫蹲不下來的老奶奶捶背,幫孩子用袖子包着燙的扶不穩的粥碗,這樣雜七雜八的活計幹了許久,直到太陽在叢山峻林的高聳下掩了半邊臉,所有的事兒才忙完。
我站起來,回頭看着幫忙收拾碗筷的桓睿,他拾起最後一只碗,順利的看向我所在的方向:“要不要進來坐坐?”
桓睿領我走過不算很大的怡親王府,一會兒,眼前看見竟是一片杏林。
我托起掉下去的下巴,道:“這些日子待在恪親王府,來你這怡親王府本覺得大小比不上十中之一,到了這兒才明白是各有千秋。”
桓睿謙虛的露出的淺笑,領着我往杏林裏走:“我與聖上的感情可比不上六弟,不能天天不上朝,不能随意進出北秦宮,不能造相當于九分之一北秦宮的王府。”
我知道他這是在調笑,便也欣然接受了他的調笑;“你這兒比起恪親王府更親民,更有人情味兒,适合我待。”
他駐足在一棵高大的杏樹前,示意我可以坐在樹旁的秋千上:“是嗎~早知如此當初不該把你交給六弟處置了,應當把你留在我怡親王府才好。”
我坐在秋千上幅度很小的晃動着,感受着蕭索的秋風拂過臉頰,望着滿林子的飛花滿天,嗅着撲鼻的花香,實在陶醉緊了,道:“聽說流霜當了習子,過得還好嗎?”
桓睿拈花的手一頓,遂即繼續拈花:“她極擅琴瑟八音非池中之物,無需本王搭橋牽線,當真是段首席一眼相中的,與我無關。”
“你······當真喜歡流霜?”我猶豫了許久,還是将這個早晚要問的問題提了出來。
他回頭,笑意不減:“當真。”
看來北秦桓家還有正常人。
天色漸濃,已是半晚時分,我就這樣伴着繁華了一天此時唯有疲勞的上京一起一邊散步一邊哼歌一邊往恪親王府走。
再次停下步子的時候,是呆呆的看着繁華如故的長春院。這棟樓裏男妓都異常熱情的揮着衣袖花朵唱寫兒女情長招攬客人。
鸨母見我站在門口不進不出,笑盈盈的走過來,風韻猶存的身姿越發曼妙,招呼我:“姑娘,怎麽就你一個,沈小姐可好些日子沒來了。”
“流霜,流霜進宮了,當了習子,要等七年才能出宮,媽媽不用等她了。”我笑得很落寞,一五一十的告訴她一切。
鸨母的笑意僵在臉上,敵不過她十幾年滄桑磨練出的經驗:“子溪這兩日常問我流霜姐姐怎麽不來了,哎喲原來是進宮了。”
杜子溪?
那個十三歲的少年?
我思索了須臾,大腿一拍:“姑奶奶我要進去喝兩杯,記得叫上幾個漂亮小倌兒!”
······
杜子溪還是老樣子,每天彈琴吟曲,過着比神仙還滋潤的日子,我問鸨母是否就這樣一輩子養着他,鸨母說他還沒到年齡,等過了十五歲就要他接客。
他也逍遙不了兩年了。
至少流霜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子溪已經不是當初子溪了。
想到這兒,我有些揪心。
以至于我一出了長春院便在牆角吐得一塌糊塗,搖搖晃晃的往恪親王府趕。
一路走來,晚秋的冷風吹得我頭疼,酒卻一點兒沒醒,一路走一路吐,終于在距王府還有一裏的時候撞上了牆。
我一腦袋撞到了木牆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耳邊是幾個女人的驚呼聲。
我揉了揉腦袋,越揉越疼,一步三颠的往門口走,這一趟真是不太平,正走幾步路又迎面撞到人了,這會子我這個肇事者是真沒力氣了,整個人撲倒受害者的身上,頭暈目眩:“小哥哥,給姐姐脫一個!”
一句話剛落下去,我便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再次醒來時候已經是第三日的晌午。
眼睛剛睜開一條縫,刺眼的光線便照的我生疼。
我一股腦從床上坐起來,頭發散亂,再一看,連昨天的衣裳也沒換。
彼時紛紛正巧推門進來,見我醒了,将手中的一碗姜湯放在桌上,坐在床沿,探手摸了摸我的額頭,點點頭:“終于退燒了。”
“發生什麽了?”我轉着眼珠子,食指相抵,憋屈的問紛紛。
“你倒還好意思問我,不會喝酒還把酒往裏灌,後半夜就發燒了,你睡了快兩天了你知不知道?”紛紛點了一下我頭。
“哎喲。”我連忙捂着頭叫疼:“我這頭上怎麽中這麽大一個包啊?”
“怎麽腫這麽大一個包?你一頭撞到王爺的轎子上啦!”言罷起身将桌上的姜汁端過來,道;“快喝了。”
我正頭痛欲裂的回想着那天晚上的情景。
我的确是一頭撞到一面牆上,原來那面牆是個轎子。唉那不對啊,我記得後來我還撞到一個人呢,那個人不會也是一頂轎子吧?
哦對了,一定是華君公主的軟轎!
“說來也奇怪,王爺前夜從顧府回來怎麽沒将華君公主帶回來?難不成是留在顧老國師家裏了?搞不懂。”紛紛搖搖頭表示不在思考這些人亂七八糟的關系情況。
一口姜湯卡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嗆得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紛紛連忙拍着我的背幫我順氣,我一調理好氣兒便擡頭問紛紛,連眼淚都忘了擦:“那我、我撞到、我咳咳咳·····”
“你自然沒有不沒平時膽大包天的作風,一頭栽進王爺懷裏,就跟狗皮膏藥一樣,拽都拽不下來,是王爺大發慈悲,金貴玉體将你抱回來的。”
哎喲我的娘,也不知恪親王有沒有聽見那句‘小哥哥,給姐姐脫一個’······
我扶額嘆息,深度懷疑以後在王府是混不下去了。
關于語言調戲主子這宗罪我本想好,了不起就是跪在桓毅的雲靴旁磕頭認錯但求一死,然我覺得我雖然膽大包天,在不侮辱人格的狀态下我不是一個特別沖動的人。
我向管事預支了下個月的工薪,在對天發誓絕對會在半個時辰之內趕回王府的情況下出府買了兩壇好酒,準備向主子賠罪。
紛紛領着我去了湖心亭。
恪親王府地皮非常大,裏頭出了三十多所軒榭閣樓之外剩下的便是假山樹木花園小溪水池一類風景,美輪美奂。
這就是為什麽我一進來就分不清哪兒對哪兒的原因。
紛紛在九曲回廊的起點囑咐我:“好好陪個罪,要有禮,王爺雖不是愛計較的人兒,卻怎麽說都是王爺,是主子,別他笑你也笑,他坐你也坐,該怎麽罰你你也聽着、照做,知道了嗎?”
我手裏拎着兩壇上好的沉香釀,小雞啄米似的點着頭。
“去吧,我在假山後頭等你。”
我像只過街老鼠,一溜煙兒走過九曲回廊抱着一根湖心亭的樁子,苦惱的想着這個道歉怎麽開頭。
後來我想了很久,決定相信話本本裏寫的那樣,讓他先發現我,然後裝作剛好路過的樣子,雲淡風輕的跟他稍微提一提道歉的事情,意外的告訴他正好帶了兩壇好酒,當是道歉的禮物,最後順理成章的離開。
對,就這麽辦!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追着我打。
大約等了近半個時辰,湖心亭的那個木頭也沒發現我。
我只得無奈的裝深沉:“王爺好巧,嘿嘿。”
前頭那個木頭終于意識到我的存在了。
他此刻正靠在亭子的柱子旁,整個人看上去像是被抽幹了,蒼白無力:“有事嗎?”
我想他大約是有什麽心事,所以才如此反常。
我輕手輕腳的将兩壇子酒放在石桌上,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的轉過身:“那個,前天半夜的事兒你別記在心裏,我不是故意······”
“行了你走吧。”他打斷我,語氣冷淡。
“哦。”我抿了抿唇,打算離開。
“我能不能求你幫我一個忙······”我又轉過身,低着頭小聲問他。
這次他沒有再叫我離開,偏過頭,笑的蒼涼:“陪我喝酒吧。”
“陪你喝酒就幫我?”我笑嘻嘻的跑過來坐在他身旁。
“不許發酒瘋。”桓毅坐到石椅上,示意我過來。
他翻開茶具,給了我一只杯子。陽光斜射下來,清楚地勾勒出他臉上的輪廓,俊美而脫俗,比過世間任何一個男子,一派翩翩君子的韻味。
他娘一定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女人。
“她說她要去南殷,然後就再也沒有了消息。”桓毅一口飲下杯中剛剛斟滿的酒。
我見他不帶我就一口喝光了,不甘下風的也替自己斟了一杯,碰了下他空蕩蕩的杯子,一口氣喝下去,龇着嘴面容猙獰的感受上好得沉香釀帶來的味道。
他見我這樣,不由得一笑:“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今天怎麽突然傷感起來了?”我咽着口水,問得有些艱難。
“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她的下落,就在方才,南殷荒地的人飛鴿傳書過來,南殷的荒民裏沒有她,也就是說,她可能······”言罷他又喝了一杯,還是沒帶我。
我很是委屈的自己斟了一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辣得眼睛水出來了,就用袖子一抹:“沒看出來啊,你侍妾那麽多,原來還是個癡情種子?”
“呵。”這回他終于用他自己的杯子輕碰了我的杯子一下,還是沒有等我,便自顧自的爽快飲盡。
我跟着後頭也飲盡了。
第三杯一下肚,我終于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喝酒态度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沉香釀的後勁異常的大,彼時我已經天南地北分不清了,說話開始沒頭沒腦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有可能與你有關。”
“哦?什麽、秘密?”桓毅的臉頰泛起了潮紅,說話也開始不利索。
呵,這小子酒量也沒比我好多少嘛。
“你找的那個人有可能是我,真的~哈哈哈······”我推了他一下,調笑着說出這句話。
大約是喝高了,他也沒了架子,任我推了一把,陪着我一起大笑。
“行!就是你!本王要納你為妾!”他一拍桌子,說得信誓旦旦。
“我要和那什麽憐月住一塊兒,你得記得天天幫我上藥才好!哈哈······”
“不是事兒!”他擺手。
我倆越吹越大,凡事都是這樣,盛極出衰,到了一個極端就會驟然停止運轉。
我趴在石桌上:“其實說起這種情情愛愛的事兒,我也有故事。”
“說!”桓毅賞了我一個字,說得擲地有聲。
“嘿嘿~在我的記憶裏,我小時候吧,遇到過一個跟你長得有一丢丢像的小子,我也不知怎的,我就在一個很華麗很華麗的地方遇到他的,後來那個華麗的地方我真的一次都沒有再去過,真的。那天啊,他生病了,不吃藥,滿花園的跑,後頭好多老婆子追着他,求着他吃藥啊,他不理。太淘氣了你說是不是?哈哈,後來,我也求他吃藥,他非要和我猜拳,猜拳你知道吧,一開始我還推脫,後來鬧開了就真的猜起來,輸一把喝一口藥,結果他輸了七把,愣是把藥全喝光了!你說逗不逗?哈哈哈哈······”我笑的前仰後合,像個瘋子。
桓毅伏在桌上,難的平靜的聽我講完了這個故事,保持着原來的笑意,卻不想一滴眼淚就這麽順着他斜靠的姿勢流下來,致使他的目光越發朦胧。
“你怎麽不說話?其實吧自那回猜拳他慘敗之後他變的可熱情了真的,三天兩頭的尋我玩兒,你別說我倆還真一起玩兒過一陣子,唉也不知他到底,叫什麽也找不到他,挺痛苦的,唉我們猜拳吧,正好有風有酒,輸了脫一件衣服喝一杯酒,敢不敢?”說着我便起身,學着市井裏山野粗夫的樣子,将一只腳蹬在石椅上。
桓毅頗有困難的站起來,手一掐腰:“來!”
······
那日他輸了七把,喝了七盞酒,沒有一盞賴我的。
那日他眼眶紅紅的,絕世的面容上有兩行清淚徐徐落下,打濕了他幹澀多年的歲月。
那日他滄桑的像被雪藏了千年的好酒,涓涓流觞,醇厚、清遠。
據紛紛的描述,那日她在假山後頭等了又等,等不來我,奈何又不敢上前打擾,等着等着竟在假山後頭睡着了,等她一場春秋大夢醒了,太陽都落山了。
然而,我還是沒有出來。
考慮到已經曠工一天的原因,紛紛不得不蹑手蹑腳的出來叨擾。
這一出來就吓一跳,只見我與桓毅一人一個方向對坐着趴在桌上沉睡着,一人手裏抱一壇子沉香釀,酒壇子早就空了,桌上茶具像是剛被敵軍侵略過一般,東倒西歪。
紛紛一邊澆着花一邊向我抱怨:“你知道你有多沉嗎?我跑了好一大段路找了好些人來才将王爺和你擡回去!”
我修剪着開敗了的那棵桂花樹,漫不經心道:“這兩日我酒量可是見長呢。”
“你還好意思說?去之前我怎麽囑咐你的?你全忘了,竟和王爺喝起酒來,別跟我講是王爺先邀你的,他邀你你就和他喝啊,他是王爺,你是奴才。再說了,你要會喝你陪着喝就算了,你又不會喝,你還陪着喝?還喝你買去賠罪的酒?真是就地取材了,這回看王爺新賬舊賬一起算,你等着吃板子吧······”
紛紛一邊說着道理一邊将花搬向園裏,我噘着嘴去幫忙:“那我怎麽沒見王爺來興師問罪?是他要我陪他喝酒的,怪我咯?我就等着他來抓我呢。”
他還答應幫我的忙呢,如今也不見人影。
“我一個姑娘都酒醒了,王爺還沒醒?”我裝模做樣的關心了桓毅一番。
“嗨,你還提呢,王爺病了,感染了風寒,都是昨日你拉他喝酒鬧得,看王爺好了怎麽處置你。”紛紛搬完了最後一盆花,坐在壇子上休息。
我湊到她旁邊:“你說我這樣的,你們王府也敢收留?”
“是我們王爺心大,換成別人那你可妄想。”
“誰說噠?怡親王也肯收留我。北秦皇族幾個王爺我都熟······”
“那你去宮裏,看看宮裏那位聖上是不是也肯收留你?他若肯我就服你。”
“那位我可不熟!朝裏的小皇帝我可惹不起,他可是為了她妹妹華君要把我五馬分屍的,如此暴力,就我這樣沖動起來無法無天的一百條命都不夠。”
“你可知,現下府裏都傳王爺心儀你。王爺待你與他人不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也不怪人家說。”
我捂着肚子笑了一陣,很是無所謂;“那你可知你們家王爺親口笑話我‘想太多’?”
“你可知,我為什麽來這王府?”紛紛理理挽起的袖子。
我搖搖頭。
“因為我和華君一樣,喜歡顧長風。”
顧家長孫顧老國師的接班人······顧長風!
紛紛的另一面又突然蹦出來,整個人像換了魂魄變成另一個人一樣:“可惜這麽多年了,他并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彼時,粉衣小丫鬟自園子外進來,膽怯的看了我與紛紛一眼,低頭道;“梓馨姑娘,王爺喚你,請随我來。”
我一時發怔,指着自己問:“我?”
恪親王此人雖高調張揚,寝室卻不如其人外表一樣華麗,反倒是更加清幽一些。
我蹑手蹑腳的走進去,不遠處擺放了一張大床,帳子半掩着,桓毅早已換上了睡袍,除卻了頭上的齊風冠,烏黑的發松散着,仍在熟睡,睡姿雖比不上流霜當年的标準規矩,卻好在毫不死板,也算文明。
我扯扯他的睡袍,頭低的死死地:“王爺、王爺。”
“別扯了,這是西楚的天蠶錦絲。”桓毅仍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眸子閉着,像是方才的話不是出自這個‘熟睡’之人。
我可憐兮兮的揉着袖子:“王爺,那什麽陪你喝酒是你提出來的,不怪我,你千萬別罰我,我不想吃板子。”
“你可知你昨日幹了什麽?”他翻過身朝着床外,一手托着頭,又恢複了以往的随意。
“我、那什麽,我陪你喝酒啊。”他一時問得我很無措。
他表示不是很滿意,很遺憾的搖搖頭。
“我沒幹別的呀,我幹什麽了?”我有點慌了。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本王就勉強納你為妾吧。”
轟隆隆~
一記天雷下來,我驟然跪在地上,發了一會兒怔,努力的回想了一遍昨日我到底幹了什麽。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有可能與你有關。”
“哦?什麽、秘密?”
“你找的那個人有可能是我,真的~哈哈哈……”
“行!你就是她!本王納你為妾!”
我扶額嘆息,忍住想抽自己的沖動;“王爺,酒後胡言,這也當真?”
“你以為你只是說說沒幹別的?”桓毅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微微蹙着眉頭,笑意不減。
轟隆隆~
第二記天雷劈下來,我癱坐在地上,又将昨日醉酒的來回想了一遍,用“不要亂開玩笑”的眼神看着他:“我還幹什麽啦?”
桓毅從枕邊掏出平日裏随身帶的素扇,嘩的打開,然後仔細的打量着這把扇子,偶爾瞥我一眼:“你自己幹的好事還要我來細說嘛?你以為本王怎麽就莫名其妙的換上睡袍了?”
轟隆隆~
第三記天雷迅雷不及掩耳的來了,我被雷的外焦裏嫩。
一股腦兒的站起來,我指着桓毅,幾近威脅:“小孩你說話好好說奧,你怎麽換的睡袍我怎麽知道。”
說完我就往外走,準備不再搭理他。
誰料他見我走,也下了榻跟着我的路線,一路走一路不急不忙的說:“自己幹的事兒你還要賴賬嗎?你那樣了本王,難道還不打算負責?”
他正跟着我出了寝室的門,外頭一衆婢子小厮都聽見了桓毅從裏而外傳來的喊話,各個驚得托着下巴望着自顧自走在前頭的我。
我氣急敗壞,抓狂的直跺腳,焦頭爛額的揉着頭發,将發髻揉的亂七八糟:“你這個人吶!你淨冤枉我!你你你~我清清白白的我怎麽你了我!”
彼時紛紛正趕過來,見到我這樣大逆不道,吓得撫下我指着桓毅的食指,拉着我叫我收斂些,我見紛紛來了,便順勢道;“昨天紛紛把我弄回去的,你自己問她,紛紛知道真相!”
紛紛望了望我,兩頰有些紅,卻不說話。
此刻衆人都望着紛紛。
紛紛呀紛紛,我薄梓馨往後的清不清白就看你現在能否力挽狂瀾了。
“紛紛,照實說。”桓毅側過身,悠閑地搖着扇子。
猶豫了許久,紛紛終于鼓起勇氣,聲如蚊吶:“昨日我趕到湖心亭的時候,梓馨的确衣衫不整,不過她只是開了一顆扣子,應該是熱了吧……”
我詫異的看着紛紛。
不是這段你早上怎麽沒說呢?
“那本王呢?”桓毅繼續問。
“王爺,王爺……王爺衣裳盡數脫了,只剩貼身的亵衣……梓馨還……還靠在王爺的腿上……”紛紛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就沒有後文了,顯然,紛紛也懷疑我與桓毅發生了什麽。
那你今早怎麽不問我呢?你怎麽不問我呢?不問我呢?
不對,她好像旁敲測得問了啊。
我驟然想起她訴說王府裏人背後說桓毅心儀自己的事兒,還沒來得及縷明白就又想起昨日一段:
“你怎麽不說話?其實吧自回猜拳他慘敗之後他變的可熱情了真的,三天兩頭的尋我玩兒,你別說我倆還真一起玩兒過一陣子,唉也不知他到底,叫什麽也找不到他,挺痛苦的,唉我們猜拳吧,正好有風有酒,輸了脫一件衣服喝一杯酒,敢不敢?”
“來!”
我喪氣的兩手拍了一把大腿,轉過身眺望王府遠處的風景,冷靜了半天才轉過身,用手擋着臉,對着依舊扇子搖得不亦樂乎的桓毅,陳懇的說到;“咱們進屋說。”
……
進了屋我直入主題:“王爺,你這麽陰我可不地道。”
桓毅的笑越發濃,他徐徐走到我跟前:“那你可願意給本王當妾?”
“唉不是,如果奴婢記得沒錯的話你昨日還為了你的初戀小情人兒傷心欲絕,靠在湖心亭那叫一個感傷啊,今天就要納妾,您不覺得您有點兒欠嗎?怎麽?不要她了?”我向前仰着頭,與他的臉靠近一些,四目相對,針鋒對麥芒。
豈知他扇子一收,探手攬住我腰,将我整個人攬到他面前,笑盈盈的說:“我找到她了。”
“哈!”我給了他一個白眼,努力掰開他攬着我的手:“你找到她了你去納她呀,你跟我這磨叽什麽,你你你……你找到了、我?”
……
在我漫長的歲月裏,那段沒頭沒尾的記憶一直很清晰。那個小男孩就像一道流星,突然出現,轉瞬即逝,不長不短的時間裏,我來不及挽留。
我從不知道他叫什麽,他來自哪裏,更從未想過尋找他,然而就在今天,我的主子,北秦的恪親王告訴我,那個男孩兒就是他,我與他認識,我就是他在南殷荒地找了幾年的人。
懷中抱着枕頭,我靠坐在床沿,掏出袖中的玉铛,望着它精致的紋理發呆。
普慈婆婆為什麽說北秦人殘暴乖戾?
為什麽令我一生不要來北秦?
娘的玉铛為什麽會來自北秦皇族?
娘親到底是誰?
記憶中的男孩兒為什麽是北秦的皇子?
我到底是誰?
終于我放棄了思考,半個身子無力的靠在床沿,洩了氣。
周遭圍着我坐了一圈,連管事兒的大叔都來了。
我一回過神兒便看到這樣的場景,吓得一下子有直起身子,來了精神:“你們幹嘛?”
“前日在湖心亭你真的霸王硬上弓了?”
“沒有。”
我轟走了一個。
“王爺說要納你為妾,真的假的?”
“假的。”
我又轟走一個。
“昨日你跟只蝈蝈一樣一蹦三跳的出了王爺的屋子,王爺在寝室裏對你做了什麽?”
“很遺憾,讓你失望了,我們什麽都沒做。”
轟走最後一個,管事的大叔坐過來,巴巴的笑着,道:“方才王爺叫我問你,那個忙你還需不需要他幫?”
我終于想起了這茬,立馬從床上下來:“需要!”
我跟着管事大叔一路走,繞到了湖心亭。
我頗有些納罕,這人怎麽總喜歡在這兒辦事兒。
到了亭中,我習慣性的抱着柱子,問他:“那啥,我想了一下,昨天的事兒就當沒發生吧,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我倆還和以前一樣吧,這關系,哈,我一下接受不了。”
“你過來。”桓毅将那個熟悉的杯子往外頭推了推,示意我坐過來。
我老實的搖了搖頭。
“不是酒。”他笑着嘆道。
我慢吞吞地坐過去,端起杯子嗅了嗅,淺淺的啄了一口。
他望着我發笑,道:“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真的?”我像只小猴子一樣縮着頭問他。
他的笑像一泓溫泉緩緩流淌,眸子裏的笑意泛着光芒,與往日看我的、看任何人的都不一樣:“真的。”
“那,我要買東西。”我道。
“好。”桓毅笑着點點頭。
“買個人”我道。
“好。”桓毅笑着點點頭。
“上京城東長春院裏的小倌------杜子溪。”我故意将這句話語速提的特別快。
這次桓毅沒有急着點頭,而是在瞥了一眼我之後不動聲色的提醒我:“喝茶。”
第二日,桓毅穿戴整齊,折扇一開,昂首闊步,出了王府門,坐着轎子往城東長春院去了。
臨走前,管是大叔趕着門兒出來,擦擦頭上汗道:“王爺清早這是要去哪兒?”
某男擺了擺手:“長春院。”
管事一愣,心下暗自揣度:“城東的長春院不是男妓管嗎?”
待老管事将事情明白透了,轎子早已走的老遠。
只見他一把跪在地上,仰望上天,驚呼:“太妃!老奴對不起你呀!”
掀起轎子上的窗簾子,刻有長春院三個字。
門口人身鼎沸,生意好的不得了。
鸨母本在外頭來來回回招呼客人,眼尖的看見一頂雕金鑲銀的轎子落在門口,心下大喜,趕忙着過來招呼。
桓毅下了轎子,扇子一開,氣定神閑。
人未到,聲先到:“哎喲這位公子好面生啊,裏邊請裏邊請。”
桓毅也不推脫,跟着鸨母進了樓裏。
鸨母招呼一聲上茶便将目光移到換一身上,上下打量了許久,笑的比花兒還甜:“公子,我們這兒什麽樣的都有,魁梧的瘦弱的妩媚的清秀的······”
桓毅笑着擺擺手,道:“敢問,你們這兒可接女客嗎?”
鸨母一愣,随後笑着打趣兒:“哎喲瞧您說的,咱們這兒什麽都接。”
“那,你們這兒可接過一個眼睛大大,梳着髻百合髻,穿着鵝黃色裙子的姑娘?”桓毅追着這個話題問下去。
鸨母陷入了回憶的漩渦,在某男拍了一錠金子之後驟然抽身出來:“哦~你是說前幾日來的薄姑娘啊?接過,那天她可喝了不少酒呢,叫了兩個近幾日才開始接客的清倌人,推杯換盞的,到了深夜才回去呢!”
桓毅鎮定自若的點點頭,心下記了我這一樁。往桌上拍了第二錠金子:“你們這兒可有個叫杜子溪的小倌?”
“有有有!子溪可是我院未來的招牌呢,薄姑娘前幾來的時候還去他房裏坐了好一陣兒呢?”
桓毅搖了搖扇,不假思索的拍下第三錠金子,道:“這是定金,剩下的五十方金在鄙人的轎子中,稍後便送來,這杜子溪在下可否帶走?”
“帶走帶走!要帶什麽都行······”鸨母笑的身子直發抖,頭上的穗簪子叮叮當當鬧着,心裏盤算着用這五十方金再開七八家長春院的子店。
桓毅微微一笑,起身道:“既如此,在下便不客氣了,敢問前幾日侍候薄姑娘的兩個小倌兒現下在哪兒?”
……
我一清早起來開門的時候便看見老管事跪在地上發呆,急得我險些出府請大夫。問了他老半天,老人傷心欲絕哭了半日,道:“王爺去會男人了。”
紛紛一個腿軟坐在地上發怔,我吓得的扔了大掃帚,半天回不過神兒。
傍晚的時候桓毅才回來,我們幾個坐在門口等了他一天。
我追着問他:“王爺,你是不是去長春院買杜子溪去了?”
他一路往寝室走,任我在他後頭跟着,面上笑意如初:“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