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9綠豆百合湯3
衛傥走出電梯,眼角餘光掃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和黑色短發走進隔壁電梯,電梯門緩緩阖攏,電梯下行。他笑一笑,真是有緣,走到哪裏都碰得到。旋即把這點意外抛開,走向病房。
病房裏與徐惟宗的病床相隔一個病友的床位上,一位七旬老者正在和對面的病友家屬劈情操,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包。見衛傥走進病房,老者頗驚喜,“衛先生!您怎麽來了?!”
衛傥大步走到病床跟前,與老者握手,“聽說您病了,來看看。”
老人是他公司資深員工的父親,稍早診斷出關節問題,因為到底還不算老邁,還想和老妻能出門游山玩水,再三考慮,決定到醫院做關節置換手術。現在正住院進行術前的一系列檢查。衛傥得知此事,決定過來探望。一方面好教員工能安心工作,一方面也看看有沒有什麽他能幫得上忙的。
老人哈哈笑,“就是年輕的時候仗着自己身強力壯,結果下田傷了筋骨,到老就開始還以顏色,沒什麽大礙。醫生檢查下來,說我的內髒器官比很多小夥子都健康!”
“您安心手術,一切費用由公司負責。”衛傥聞言微笑。
“這怎麽可以?我有醫保的,哪裏好叫您破費?”老人連連擺手,“不可以的!”
衛傥安撫老人,“這是公司的老員工福利,蔡大哥在公司裏任職七年了,為公司創造了財富,公司才有能力照顧他的家人。您不用擔心。”
“是這樣啊……那我不和你客氣了!節省下來的費用等我病好了和老太婆去旅游!”老先生大聲說。
衛傥又與老先生寒暄兩句,叮囑他別吝惜補充必要的營養,也不用擔心護工的護理費用,好好休養為重,這才告辭。他并不打算告訴老先生,這家醫院的保安正好由他的公司負責,院長已與骨科主任打過招呼,務必由頂尖的外科大夫為蔡老先生做關節置換手術,人工關節也選擇材質最先進的進口關節,使用壽命能達到二十年,以保證老先生術後的生活質量。
病房裏的病友和家屬紛紛對老先生報以羨慕的注視。
“老蔡侬有福氣的,兒子在這麽好的公司上班,老板真體貼。”
“蔡伯伯你兒子在哪家公司上班,我也想去!”徐惟宗嘻嘻哈哈地揚聲說。
衛傥恰好經過他的病床,掃了一眼床尾挂着的名牌:徐惟宗。
徐惟宗?衛傥銳眼往他臉上望去,徐惟宗覺得自己好像被獵豹盯上的羊羔,無處遁形,吓得一縮脖子。
衛傥微微眯眼,試圖在這白胖圓臉青年的五官中找到熟悉的特征,卻只看到一臉的瑟縮。他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腦海裏卻浮現出在鐘放的新百樂門夜.總.會走廊裏,遇見惟希的事。斷了腿的徐姓青年,和徐惟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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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傥若有所思。
惟希驅車回家途徑菜場,卻實在提不起一點精神停下來買菜,只想快點進門鞋脫襪甩一頭倒在床上,昏天黑地不知日月長睡不醒。也無怪乎保險從業人員以高達百分之三十的離職率位列高離職率職能領域前茅,任何一個從業者,總是面對她今天面對的類似情形,天長日久,內心不夠強大的,難免萌生退意。
惟希在樓下停了車,慢吞吞上樓。樓道裏飄來不知誰家的飯菜香,等待歸人。惟希有少少的向往,向往推開門的時候,有一桌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和一個人,等着她。這樣的念頭轉瞬即逝,惟希摸出鑰匙,推門而入。
夏日傍晚,關了一天的房間裏有一股蒸騰的熱氣,挾裹着空氣中漂浮的顆粒,撲面而來,考驗着她的意志力。惟希的腦海裏,那間不見陽光、暗無天日、比死亡還叫人絕望的客廳揮之不去,她倏忽失去力氣,在玄關緩緩坐下來,背靠牆壁,雙手環膝,将頭臉一股腦兒埋進臂彎裏。
“小徐,晚飯吃過了伐?要是沒吃,先喝一碗我燒的……”驀地,一管溫柔祥和的聲音響起,“哎呀,小徐,侬哪能啦?是勿是中暑啦?”
一只溫熱的手搭在惟希的手臂上,試圖把她從地上扶起來,“覅坐在地上,地上涼,來,阿婆攙侬到矮凳上坐。”
惟希從臂彎裏擡起頭,看見一樓樓組長家的曹阿婆正擔心地望着她,忙對眼前的銀發老人勉力一笑,“阿婆,我沒事,就是有點累了。”
說罷趁勢站起身來,“阿婆進來坐,我先去洗個手。”
老人揮手,“侬去,侬去!”又自管自替惟希把空調打開,“噶熱的天,不開空調吃不消的。”
等惟希洗完手出來,室內已是涼意習習,老人從自帶的保溫壺裏倒出一碗冰鎮綠豆百合湯,放在桌上,笑眯眯地示意惟希,“來嘗嘗阿婆自己做的綠豆百合湯,下午剛燒好,放了梨汁冰糖和桂花,消暑解渴,味道老嗲的!”
惟希在曹阿婆的注視下,喝了一大口綠豆百合湯,冰鎮過又稍稍回溫的甜湯,沁涼又不至于太寒涼,清甜中帶着一縷甜絲絲的桂花香,順着喉嚨滑下肚去,頓時将身上殘留的暑意消解了大半。惟希朝阿婆挑起大拇指,“好喝!”
曹阿婆聞言,笑得合不攏嘴,滿意地點頭,“看你辛苦了一天,幹脆不要燒飯了,走,到阿婆家吃晚飯!”
惟希倒有些不好意思打擾老人家。她剛搬進來不久時,恰遇見曹阿婆在小花園裏被一夥所謂賣“地蟲草”的騙子糾纏,幾個本市口音的撬邊模子搓哄阿婆一個,讓她買幾十元一兩的“地蟲草”,說什麽強身補腎,搓一天麻将都不絕的累。
惟希正好自一旁路過瞥了一眼。她從來沒聽說過什麽“地蟲草”,冷眼看過去,小販竭力推銷的白花花的東西,也不像蟲草,趕緊上前去在阿婆付款前的剎那握住她的手腕,叫了聲“外婆”。
當時阿婆的眼神有點點意外,惟希只管朝老人家笑,“外婆,好回家吃飯了。”說着将老人慢慢帶離幾個撬邊模子。那群人眼看惟希挽着老太太越走越遠,知道生意做不成,瞬間散了個幹淨。
事後曹阿婆回過神來,連連感謝惟希,說自己當時像着了魔一樣,就是特別想買“地蟲草”,幾百元錢都已經拿在手裏要付款了,要不是惟希及時阻止她,很可能就上當受騙了。惟希以為只是舉手之勞,可曹阿婆卻從此就當她是自家人了,有什麽好吃的總惦記着給獨居的惟希送一份來。
“今天就不去打擾您了……”惟希婉拒,“再說阿姨爺叔忙了一天……”
惟希與老人家熟起來後,斷斷續續從與阿婆的交談中得知她老人家有一兒一女,女兒年輕時上山下鄉去了雲南,在當地結婚生子,文.革結束後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想方設法地返城,而是在雲南當地落戶紮根,生了兩個孩子,現在女兒都已經當上外婆了。退休後也不打算回來,就在雲南景區經營一家民宿,生意好得腳不點地。雖然女兒幾次提出接阿婆去雲南,但曹阿婆舍不得兒子孫子。阿婆的兒子媳婦與阿婆同住,兩人都在居委會工作,孫子是學霸一個,先是保送進了本城最好的大學,後來到美國留學。用阿婆的話說,“正在美國讀什麽爬山虎名校”。
惟希當時聽了笑得半死,“阿婆,是常春藤名校。”
樓組長夫妻很以這個兒子為榮,言語中常常帶出一種優越感,惟希雖然搬進來兩年從未見過這個常春藤學霸,但對他的事跡卻略有耳聞:法國女同學寒假請他到瑞士滑雪,英國校友暑假請他去希臘游船……
曹阿婆總想将惟希介紹給她的的孫子,奈何樓組長兩夫妻很是看不上動辄就鬧上門來的王超英女士,連帶着對惟希也僅僅保持上面子上的客氣,內心裏大抵是頗有點嫌棄的。
惟希哪裏會看不出呢?
“不打擾,不打擾!大弟一家出去旅游了,就我一個人在家,老厭氣的。走走走,阿婆請你吃晚飯,你陪阿婆說說話!”曹阿婆說完,拖了惟希的手出門。盛情難卻,惟希只好順手關上門,随她下樓。
“……今朝做了開洋蔥油拌面,番茄冬瓜湯,等下再給你煎一塊大排,年輕人還是吃得胖一點好,太瘦了沒力氣上班……”
白發蒼蒼的曹阿婆微微佝偻着背走在前頭唠叨,小小的個子卻精力旺盛,手心溫暖又溫柔,令惟希想起自己的祖母。縱然發生了那麽多事,祖母卻始終是最疼愛她的人。過年的時候在以示公平地給她和徐惟宗一人一個五百元的紅包後,每次都會偷偷再給她一個厚厚的大紅包,悄悄示意她不要聲張,“給你買點心吃。”
惟希随着曹阿婆走進門,身後的萬丈紅塵都被隔絕在飄着飯菜香的客廳之外,連同內心寒冷黑暗的冰封,也漸漸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