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正統十五年八月末, 朝堂與江湖上各發生一件大事。
兩個月前,瓦剌舉兵意圖入關, 明英宗不顧朝臣勸阻, 親征瓦剌被俘。而今于謙等大臣意圖擁立郕王為帝,對抗南侵入關的瓦剌大軍。
神水宮天一神水被盜,坊間傳聞為香帥所盜。
丐幫幫主與少林方丈的失蹤, 極有可能已經死在了天一神水之下,這與楚留香必然脫不了關系。楚留香如此行事只為盜走那一張藏寶圖。
另一頭,雲善淵與楚留香差點把命留在天梯之中,那裏的詭異機關與守陣門人可以說是天下一絕。直到走出天梯,他們才從守陣人口中得知, 根本就沒有一生一死兩條路,不論選擇哪一邊都是死路。
為此, 雲善淵還要感謝那位刺了她一劍的黑衣人, 若非那一次生死之戰,她就沒有機會在無邊殺意下領悟到什麽,而把領悟的劍勢用到了這次實戰中,才僥幸留下一命走出了天梯。
兩人都沒想到才離開了麻衣教回到了外界, 外面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一路北上到達鶴壁,大半個月中, 從南到北都在議論着這兩件事。
雲善淵牽着馬, 與楚留香慢慢遠離了茶坊,卻還能聽到身後茶坊裏的人們熱烈地讨論着,居然還有不少人想找到楚留香, 從他手中奪取藏寶圖。
“楚兄,你看這就是被盛名所累。不過你放心,我是站在你這邊的,誰讓我知道這幾個月你都幹了什麽。說來我是人證,證人也是有風險的。”
“如果你的語氣裏能少一些調侃,更能讓我感覺你是在關心我。”
楚留香并沒把這些江湖傳言放在心上,似乎背黑鍋的人根本不是他。可是,他的臉色也沒太輕松,反倒是多了一絲悵然。
天一神水被盜,這件事情一被爆出來,那些斷斷續續的事件就被串成了一線。
誰進入過神水宮,誰能對天峰大師下手,誰與畢道凡有過關聯。
再聯系到原曉手記中說的,當年東瀛天楓十四郎死于任慈之手,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去了少林,一個被托付給丐幫。
“我并不願意相信是他。”
楚留香閉起了眼睛,他與無花相交五年,他們是朋友。他怎麽會去懷疑跳出紅塵毫無殺意的無花所圖之大,竟是到了讓人覺得可怕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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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花借由藏寶圖一事,将整個江湖都攪動了。何止是江湖,他甚至是插手了朝堂之事。
事情該是從數月前無花進入神水宮講經開始,他盜取了天一神水,并将這種無色無味的劇毒用到了任慈與天峰大師的身上。
少林失去了如同中流砥柱的方丈,無相即便繼任方丈之位,他的名望卻是遠遠不如無花,這讓無花可以控制住少林。但這還不夠,丐幫才是幫衆最多,同時能掌握江湖大多情報的門派,所以任慈也要死,南宮靈接管丐幫幫主之位,于是一張精密大網就此鋪開。
無花想要得到那筆寶藏,因為有了軍塞圖與大量的錢財,正如當年的彭和尚所想,那就是有了一争天下的資本。可是寶藏的蹤跡成謎,只有畢家後人才得知一二,但對于畢家莊的衆多人,無法以一人之力對抗,那不如借刀殺人。
只要把畢道凡與畢淩虛的關系對朝廷透露一二,想來就絕會放過畢家,至于他們是請誰動手,無花也可以提供一些提示。
若果畢家人滅門,那麽持有藏寶圖之人就不會靜觀其變,必然會有一番動作,而只要有了動作,無花就有機會得到寶藏。
可別忘了,這筆寶藏除了藏有大筆珍寶的傳聞外,還流傳着會有高深的武功心法。從彭和尚的身份來看,當年他是獨步武林的高手,臨死前交給畢淩虛的還不一定只有軍塞圖,說不定有他的武功絕學。
江湖人誰不想見識一下武功絕學,特別是想要獨霸武林,可以控制朝局之人,那就更會有如此貪欲。
雲善淵覺得記性太好,也并非是件讓人愉悅的事情。原曉曾說李大郎不會回頭,那他是走上了什麽樣的路而不會回頭,就是一條貪欲野心之路。她記得清楚,在那年那夜,李大郎感嘆過一句‘看來丐幫的本事還真不小’。
也許,有的事情從當年就已經注定了後來的軌跡。
無花見識過丐幫的能量,他知道能如何充分利用這股力量,如果他有一個弟弟做了丐幫幫主,想來這盤棋是盡在手中。
如今衆人都懷疑是楚留香盜走了天一神水,也認為藏寶圖在楚留香的身上,這一招聲東擊西着實不錯,更是利于他去奪取寶藏。
“楚兄現在是打算走一趟濟南丐幫嗎?”
雲善淵看着楚留香,此事還有幾處疑問,先是要證實南宮靈與無花的關系。
再次就是那個殺手組織是誰在掌管,是否也與無花達成了某種協議。
最後就是江湖人涉足朝堂之争的不多,但是土木堡之變還是發生了,皇帝已經被俘。無花敢插手朝堂事,那麽此次瓦剌南侵是否有他的影子,或者說無花背後有沒有關外其他勢力的支持?
不知怎麽的,雲善淵想到了石觀音,關外的江湖勢力以西域大漠石觀音為最。
若是石觀音與瓦剌暗中勾結,有圖謀中原的野心,那麽這一盤也就是走到了最極致的一步。
只是,無花與石觀音,這兩人怎麽會有關聯?
這些問題去了濟南,從南宮靈身上着手,應該就能有線索。
楚留香也正是如此想的,他不但得去濟南,還要去得快,去得慢了,很難說南宮靈還能否活着。
前先,雲善淵之所以會被黑衣人截殺,現在看來一是為了滅口,二是為了能以此牽制住他,轉移他的注意力。無花非常明白,若是雲善淵被殺,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否放過兇手,會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調查殺手組織上,那樣無花就有了充裕的時間去做完一切。
如今,他們兩人還能活着,可是南宮靈就不一定了,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這一點不會因為他是無花的弟弟就改變。
“那你是準備去京城找張兄了?”楚留香并不認為雲善淵會一同前往濟南,查這件事不必兩人行動。
如今英宗被俘,京城正在一片動蕩中。
如果是張丹楓拿到了寶藏,以他的心性并不會趁此動亂之際報一己私仇,恰恰相反,很有可能為了天下安危捐出這筆秘寶。而如果不是張丹楓拿到了寶藏,雲善淵更需走一遭京城,将所猜測到的危險告之于謙,以而可以讓衆臣早做安排。
雲善淵點頭,她确實得走一趟京城,盡一份綿薄之力,無論怎麽都不能讓漠北戰事持續惡化下去。
“那就在這裏分開吧。若是一切正如所料,恐怕還得走一遭大漠。”
“是啊,大漠裏還有石觀音。”楚留香聽過石觀音的大名。
江湖中的男人只怕沒有人不知石觀音,那個被譽為第一美人的女魔頭,走進了石觀音地盤下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活着離開。
楚留香對天下第一美女不能說完全沒有興趣,他有好奇心,就會想見一見被稱作第一的人。不過見了之後,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管石觀音多美,都不能改變她做下的惡。
只是,如今楚留香着實沒多餘的心力去想其他,若是一切在猜測之中,他要對付的人就是無花,他的朋友無花。
在岔路口,楚留香走近雲善淵,伸手幫她将一縷發絲捋到了耳後,眼神缱绻地看着她,“那你要一切小心,我們在蘭州見。”
雲善淵感到楚留香的目光掃過了她前先的傷口處,知道他是在擔憂她會遇到意外情況,但是這也不在她的控制範圍內,她只能盡量保證不受傷。
“我知道了。”
雲善淵說了這句,她也看向楚留香。
在麻衣教的天梯之中,楚留香也受了傷,其中有一處便在下巴。大半個月過去,雖然傷好了,卻也留下了一小條淺疤尚未褪去。
下一刻,只見雲善淵用手指勾了起楚留香的下巴,輕輕撫過了那道淺疤,她露出了一個調皮的笑容。
在楚留香尚未反應過來時說,“香香,會受傷的人不只是我。你也要小心保護好身體。那就蘭州見。”
語罷,雲善淵就立即轉身擺擺手,翻上了馬,絕塵而去。
這是被調戲了吧?
楚留香望着雲善淵的背影,還有些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的下巴,那聲香香又是什麽愛稱。不過,楚留香想着想着就笑出了聲來,連同前先那些悵然的情緒也一掃而空,他想在下次見面時,兩人有必要好好讨論誰該主動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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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善淵未入京城時,她還能有一分暢快的心情,但是入京後城裏沉重而壓抑的氣氛也多少影響到了她。瓦剌虎視眈眈,而它極有可能還在西域有強大的盟友,當朝皇帝被俘,這一切讓京城有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肅殺感。
雲善淵是在于謙的府邸前遇到了張丹楓。一別數月,張丹楓看上去風塵仆仆,似是也剛到京城,而他的眉宇之間多了一絲愁緒。
“師妹,你來了。”張丹楓想要對雲善淵笑一笑,可他真的非常疲憊,疲憊到了無法露出這個笑容。“畢家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此時到京城,想來是都知道了,彭和尚三個徒弟之間的那段深仇,以及那份寶藏的蹤跡。”
雲善淵點頭,她覺得張丹楓的狀态真的不好。這種不好不是得知了昔日家族的朋友畢家被滅門而露出的悲傷,也不是因為卷入了天下之局的藏寶圖一案中。
“師兄,是不是發生了什麽?”雲善淵才問出口,當即就想到了張丹楓的父親張宗周。若是張丹楓找到了寶藏,那麽瓦剌的也先會毫不知情嗎?
即便原本不知情,可是無花布下了如此大局,他的身後極有可能存在關外勢力。這樣的情況下,也先必然會知道張宗周的真實身份,怎麽可能對一個原本能問鼎中原的張士誠後人毫無芥蒂,只怕更是防備頗深。
張丹楓看着雲善淵沉默了片刻,而後他喃喃說到,“父親,他自缢了。”
此話一出,張丹楓眼角多了淚光。
數月前,他北上去取藏寶圖。他入關本就是為了取回先祖張士誠留下的這筆秘寶,至于拿到了寶藏要怎麽做,他與父親張宗周之間存在着分歧。
明朝開國已有八.九十年,張朱之争,已經在百年前就塵埃落定。很多事情都不能離開時機二字,輸了就是錯過了。
此時,再提複國一事,那就是将戰火燒及中原大地。不論張家是不是能贏,戰火一起,受苦的是百姓。所以,當年張士誠兵敗長江畔所留的百年遺恨,只能是遺恨,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讓百姓再飽受戰亂之苦。
張丹楓是個非常明白的人,他自小受到了張家組訓要複國,但他也是謝天華的徒弟,能看清天下大勢。長江戰敗是先祖的遺恨,複國是張家祖訓,但天下大勢卻是該讓百姓活得安穩。
張丹楓夾在組訓與大勢之間,他理解父親張宗周為何在瓦剌做了右丞相,那是想要借助瓦剌的力量對朱家王朝不利。
可是他也看到了父親身上的矛盾,對于張家人來說朱家王朝是仇人,但是關內的百姓不是仇人。先祖張士誠組織抗元義軍,又何嘗不是心懷百姓,他的後人怎麽能對百姓的安危不利。
對于張家後人來說,這就像是一個無解的局,困在其中,除非放下否則解脫不得。
因為放不下,張宗周二三十年前為難過前來瓦剌的明朝使臣雲靖,使得他一困瓦剌二十載。但是,真的到了瓦剌南侵要對關內百姓不利的這一天,張宗周怎麽可能真的協助也先,為瓦剌對付自己的同胞。
“雖然為人子很不該這樣說,但父親他其實是解脫了。”
張丹楓抹去了眼角的淚光,如今不是傷懷的時候。他與朱家人是仇人,卻不能看着邊關城破,百姓遭難。“這些事都先放一放,師妹來此,該也是有要事相商吧。”
雲善淵不知能說些什麽安慰張丹楓,只怕張宗周自缢而亡,張丹楓卻為了如今的戰局都不能回到瓦剌為他收屍。她說什麽在這時候都顯得蒼白無力,那麽就如張丹楓說的把這些放一放,解決眼下的大問題。
“畢家滅門之後,我查到了一些事情。”
雲善淵簡略地帶過了黑衣人截殺一事,這些都沒有說得太詳細,而是把無花的野心布局,以及大漠石觀音的勢力可能涉足了戰事等重要情報說了出來。
“楚兄去了濟南,他定能揭破無花之局。可是土木堡之事已經發生,瓦剌扣下了皇帝,一定會趁勢做些什麽,戰況随時會有惡化的可能。我也就來了京城,将這些消息告之于大人,也能早作應對的準備。”
張丹楓點頭,他來到京城就是為了捐出這份寶藏,如今朝廷缺錢也缺人,他只想做自己能做的。這不是為了朱家王朝的一笑泯恩仇,而是為了天下安穩的以大局為重。
“那我們進去吧。”
這夜,雲善淵、張丹楓、于謙密談了許久,直到天光未亮,三人才離開了書房。
于謙将兩人送到了家門口,他對張丹楓的感嘆到,“多餘的話,我也就不多說了。張公子乃是真正胸懷廣博之人,若是當年……。”
于謙說到就是搖頭不語了。
若是當年張朱之争,張家贏了天下,如今會是什麽光景?也許根本不會讓宦官王振把持朝政十多年,連皇帝都給瓦剌給俘虜了。可是三人都明白,這是沒有意義的假設,着眼當下才是唯一能做的事。
“于大人謬贊了。如今,還是盡快擁立郕王朱祁钰為皇帝,才能讓瓦剌不以朱祁鎮為要挾。但是,明朝的皇帝也不能一直留在瓦剌,他就是死也該死在明朝的土地上。”
張丹楓對朱家人談不上有好感,直呼其名實屬正常,而他說的迎回朱祁鎮也是為了明朝的尊嚴考慮,把一個皇帝留在敵國,總是不安定的因素。
于謙點頭,擁立新帝迫在眉睫,而迎回英宗也是必行之事。他又看向雲善淵,“雲姑娘高見,讓我好生佩服。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老夫如你這般年紀時,也未能有如此見地。”
于謙沒說的是雲善淵對政治與軍事的見識與手腕,更難以想象出自女子之口,不像是一個江湖俠客,反而像是帝師謀臣。
雲善淵淡笑不語,她曾有一位做了皇帝的師父,即便當年兩人相談不常涉及朝政,可是身在局中,胤禛不明說卻已然言傳身教了。何況她曾游歷西洋諸國,所見所聞所接觸的人與事都是常人難得的經歷。
“晚輩所學不過是紙上談兵,誇誇其談罷了。朝局之事,還是要靠于大人才能力挽狂瀾。我等江湖中人也就是處理一些江湖中事。”
說到底,擅于某道,不一定就要去做。
雲善淵并不喜歡與朝政有太多牽扯,若非是戰事一起,百姓就會遭殃,她根本不會踏入京城這個權力集中之地,她想要過的是肆意江湖的生活。
雲善淵與張丹楓離開了于謙府邸,這會路上行人稀少,但早餐攤位已經陸續擺了出來。昨夜說了一晚的話,這會也餓了,兩人也就點了豆漿、包子等吃了起來。
張丹楓喝完最後一口豆漿後,他看着雲善淵陷入了沉思。他沒有想到雲善淵在朝堂之事上有如此獨到又似老練的想法,這會是誰教于她的?
張丹楓自幼被父親傳授理政之道,他并不認為雲善淵治國謀略是無師自通。那除了葉盈盈之外,她還有哪位隐世不出的師父。他從未問過雲善淵的來歷,更是不知她的家族背景。
正在張丹楓如此想着時,迎面走來了一個錦衣衛指揮使打扮的人,他定睛一看竟是雲重。
雲重是雲靖的孫子。張雲兩家有一段宿怨,因為父親扣押出使瓦剌的使臣雲靖二十年,而在十餘年前雲靖被英宗的聖旨賜死,使得這段仇怨無法解開。
就張丹楓所知,雲靖的兒子雲澄也算是他的五師叔,卻已經失蹤多年。雲靖的孫子雲重拜入大師伯董岳門下,而他的孫女雲蕾與潮音二師伯不知所蹤了。
雲靖死前,張宗周先一步得知了明朝的朝堂內鬥,有人不希望雲靖回國。
雖然張宗周當年使計扣押了雲靖,讓雲靖留在了瓦剌二十年,但這些年也為雲靖的氣節而折服。
那年雁門關外,澹臺滅明其實奉了張宗周之命,本是想要相助雲家,勸其千萬別去雁門關。可是雲靖怎麽會接受扣押了他二十多年仇敵的幫助,更是懷疑這又是一場陰謀。故而最終他還是死在了那一道聖旨之下,忠君愛國一輩子,誰又能想到落到如此下場。
雲家出事時,雲靖留下遺命,雲家後人必須殺盡張家子孫,才能一報此仇。
毫無疑問,此時雲重與張丹楓相遇,雲重認識這個張家後人,他怎麽可能給張丹楓好臉色,沒有立即拔刀相向,那還是顧忌到這是在大街上。
雲重剛想質問,在眼下這個交戰時局中,張丹楓作為瓦剌右丞相的兒子為何來到京城,但他尚未問出口,就瞥見了張丹楓同桌之人。
雲重先是不敢置信,他目光定定地看着雲善淵,然後聲音有些發顫地叫到,“小蕾!我是哥哥。”
這早餐攤上除了老板夥計,只有三個人。
雲善淵看到雲重以如此激動的眼神看着她,這聲小蕾是叫誰,也就一目了然了。
張丹楓見到雲重的失态,還有聽到這聲小蕾,他也是霍然一驚。
雲善淵是雲蕾?這怎麽可能。雲善淵對他、對父親張宗周從未表露過任何的仇怨之情,這不可能是裝的,雲善淵也沒有必要裝。
那唯一的解釋就是雲善淵忘了過去。她與潮音和尚因故分開,卻又機緣巧合地拜入了葉盈盈門下。這十多年來沒人能認出雲蕾,直到今日雲重出現,認出了他失蹤多年的妹妹。
兜兜轉轉,他與雲善淵竟是連普通的師兄妹都做不得,誰讓張家确實虧欠雲家,兩家之間,更是隔着雲靖的一條命。
雲善淵看向激動的雲重,她從未想過會有這一天,竟是會遇到原身的家人。
她來到這裏已經十多年了,原身沒留下任何的身份憑證,又是死在了茫茫雪原上,她無從查起原身的真實身份。而逝者已矣,她也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那些茫然無頭緒的事情上。
誰能想到十多年後,會遇到原身的哥哥。
這是原身的哥哥,并非雲善淵的哥哥。她借屍還魂時,原身是死透了。何況十多年來從未相見,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感情。這人突然冒了出來,她也叫不出口一聲哥哥。
雲重見雲善淵表情淡淡的,完全沒有家人重逢的喜悅。他是茫然地後退一步,然後憤恨地看向張丹楓,“是不是你做了什麽!”
雲重又複而看向雲善淵,“小蕾,他是張家子孫,你忘了爺爺的血書遺命嗎?雲家與張家勢不兩立,我們必須殺盡張家人。”
張丹楓想說什麽,他看着雲重,又看向雲善淵。可是如此局面,他能說什麽。
“錦衣衛副指揮使、禦林軍副統領,雲大人。”雲善淵輕輕擦拭了嘴角站了起來,“大清早的,相談殺人之事,未免壞了一天的興致。”
雲善淵也覺得當下的局面有些棘手,讓她認了這個哥哥?
若是十多年前,她剛來此時,說不定她還能順勢而為地處理原身的家人感情。可是十年不見蹤影,不管是什麽原因導致的,眼下她不能接受雲重這個哥哥。
雲善淵前往京城時就做了一番調查,她要處理瓦剌對戰之事,怎麽能不知京城如今的兵權在誰之手,對幾支軍隊的統領都是了然于胸。
雲重是雲靖的孫子,這并不是秘密,他在一年多年前入京成為武狀元,受到張風府的賞識,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錦衣衛的副統領,後來又任職禦林軍副統領。
從雲重聯系到雲靖,雲家與張家的舊怨,還有潮音和尚身邊的小女孩雲蕾。
雲善淵在入京時已經有了大致的了解,可是她從沒想過原身就是雲蕾。畢竟潮音與小女孩在關內失蹤,原身死在了雁門關外。
誰想到偏偏就是有如此巧合之事。
雲善淵看到雲重暗下來的臉色,她又能怎麽做,殺了張丹楓了事?
雲靖的死确實與張家有關,張宗周不困雲靖二十年,一切就不會發生。但是,雲靖臨死前,張宗周已經盡力想要幫他逃過一劫,誰想還是被王振撺掇明朝皇帝下了聖旨,雲靖也是沒有反抗死在了聖旨之下。當然,雲靖這樣忠君之人也不會抗旨。
若說殺了張宗周報仇,那還是一報還一報,可是殺盡張家子孫,這種事情就是徒增殺孽了。
雲善淵也不可能那麽做。“雲大人,十多年前,我在雁門關外前塵盡忘。你說是我的哥哥,很抱歉,我沒辦法當場認下。至于張雲兩家的仇怨……”
雲善淵看了一眼張丹楓,他的臉上是更多了一絲愁容。
雲善淵決定快刀斬亂麻,她對雲重說到, “張宗周已經死了,我不會把仇恨延續到師兄身上,上一代的冤仇至此了結。若要真的追究誰是殺了雲靖的仇人,這該問問王振與朱祁鎮才對。偏信宦官,錯殺忠良,如此皇帝,也難怪會被瓦剌俘虜。”
雲重怎會不知雲靖當年的血書遺言着實過了,但那是他的爺爺,長輩有命,晚輩是當遵從。至于那道賜死的聖旨,雲靖當年悲憤至極,卻又不得不從,也只能責怪張宗周了。
雲重明白,可他也是忠于朝廷之人。“小蕾,你怎麽能這樣說。那是皇上,皇命難為。我們做臣子該當行忠君愛國之事。”
“所以沒有小蕾。十年多年前,雁門關外雲蕾就死了,死透了。”雲善淵拿起了桌邊的劍,她不欲再就此事說下去,有些事必須冷卻、思考、放下,“我是雲善淵,今後也只是雲善淵。雲善淵不問帝王問蒼生,龍椅寶座是誰坐與我無關。他若有本事,我嘆一聲佩服,他若無能,難道還讓我行跪拜之事?”
“俯仰不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如今能讓我行跪拜之事的帝王,當是如此胸懷,他配嗎!”
雲善淵說到這裏笑了起來,讓她欽佩的帝王不過寥寥。“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與不知者多說無益,而若是相知,又怎麽會勉強她。
她本就不是迂腐之人,說她離經叛道也好,說她大逆不道也好,她走的就是潇灑不羁之道,如不能讓她心悅誠服,以這個世道來說,她還真不必違心奉迎。
可別忘了畢家滿門的死與朱家人脫不開關系。她不殺了朱祁鎮,已經是為大局考慮。
雲善淵對雲重說,“如今邊關正處一片亂局,師兄不計前嫌為百姓出力。雲大人也該放下兩家的仇怨,以大局為重吧。若雲大人有什麽不解之處,不如問問于大人的意見。”
話已至此,不必多言。
雲善淵對張丹楓點點頭,她先離開了,她知道雲重并非不分輕重之人,也知道雲家之事總還要有個說法。
雲蕾的父母也不知是不是還在人間,她既是得了此身,該盡的孝道她不會不盡,但也就是該盡的奉養之道了,更多的她給不了,也不會把自己置于那些糾纏不清的仇怨中。
張丹楓看着雲善淵離開的背影,眼神複雜,剛才想過的一些問題又冒了出來,雲善淵會是雲蕾嗎?
即便雲重認出了她的妹妹,可是雲善淵前塵盡忘,是誰教于她治國之術,是誰教得她如此不羁。從雁門關外到小寒山上,不過是一年不到的時間,可以讓一個失憶之人改變那麽多?
也許,有些問題不必問,不必想,不必言。
但是,張丹楓更清醒地認識到他們二人只會是師兄妹。
若是與他走到一起,不管怎麽樣都要面對國仇家恨,雲善淵不喜這些糾纏複雜之事,她只會快刀斬亂麻,斬斷了恨的同時,也不會再留戀于一份并不深刻的感情。
張丹楓設想了一下,如果潮音沒有出事,如果他遇到的是雲蕾?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因為雲蕾不是雲善淵。
只是今生不必多談如果。他拿得起,也就放得下。
雲重沒想到一場兄妹重逢會是如此,他看着張丹楓,到底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去了于謙的府邸。
現在他們都該以大局為重,至于以後,雲重想到雲善淵的話,只怕此生是兄妹緣淺。
怪誰呢?
張宗周已經死了。英宗皇帝已經被俘了。那個害了潮音二師伯的人,似乎是唯一的仇人了。
雲善淵在京城停留了一個月,就是為了相商瓦剌戰況以及新帝登基後面對的政局,等她把該說的都說了,也就與張丹楓告辭,她該去蘭州了。
新帝郕王朱祁钰登基,張丹楓會與雲重一同前往瓦剌,設法将朱祁鎮接回京城。
而另一方面,楚留香已經來信,言及無花确實與石觀音有莫大關聯,他竟是石觀音的兒子,邊關動亂确實有石觀音的手筆。說到石觀音還不只這一件事,經由無花承認,潮音的死與石觀音也有關聯。
因此,雲善淵于公于私是必須走一遭大漠。
“師兄不必送了。待此間事塵埃落定,也就快是師父禁足結束的日子。最慢明年年初,我們就能在唐古拉山下師祖之處相聚。”
雲善淵看着張丹楓,雖然她西去大漠對付石觀音異常危險,但張丹楓身入瓦剌大軍又何嘗不危險。“即便是習得了《玄功要訣》,師兄在武學上有精進不少,但在千軍萬馬之前,也要是小心保重。”
張丹楓取出了張家寶藏,其中果真有彭和尚所著的《玄功要訣》。此書将修行上乘內功的道理解釋得十分通透,使人研讀後對于天下武學能一通百通,對很多武學困惑也能迎刃而解。
張丹楓讓雲善淵抄錄了一份慢慢領悟,而在來年師門相聚時,也會與師父、師祖一起研習此書,集衆人之長,說不定能更加完善改進此書所記載的武學之道。
雲善淵知道張丹楓胸懷廣博,所以他以蒼生為重,為戰局考量捐出了寶藏,所以他也不是私藏秘笈的狹義之人。
這些都是無花所料未及的,他可以布下天下之局,但人心就是變數。有時,人心之善會比人心之惡,是更不确定的變數,也就沒有人能算盡一切。
張丹楓點頭,他知道其中的危險,而誰人又不是在面對危險。“傳聞中石觀音心狠手辣,當年她對潮音師伯下手,如今想來也會對你不利。師妹也要小心。”
楚留香沒在信中詳細說,潮音一事的前因後果,雲善淵要去了蘭州才能問明白。而不管怎麽樣,石觀音絕不會是觀音般仁慈就對了。
兩人沒有再多言,就在官道分開,去面對該面對的危險。
雲善淵到蘭州城時,楚留香也是剛到沒幾天,還有胡鐵花也來了,都住在姬冰雁家中。
之前,雲善淵見姬冰雁腳上似有舊傷,誰知那竟然是姬冰雁裝的,并非裝給她看,而是已經形成了習慣,這也許是他下了決心不輕易再入江湖。
但是朋友有難,姬冰雁仍會挺身而出,像之前安排畢家的葬禮,還有這次也與楚留香一起進入大漠。
離開了京城後,雲善淵也打聽了近一個多月來江湖的兩件大事。有兩個人死了,他們都是很有名的人,前者是無花,後者是薛笑人。
無花布下一場大局,從偷取天一神水,設計任慈、天峰大師,謀劃獨霸武林,甚至是擺弄朝局。這無不讓人驚訝,原來他從來沒有跳出紅塵,而是身陷紅塵之中。
薛笑人的死同樣讓人驚訝,他是薛衣人的弟弟,世人皆知當世第一劍客薛衣人,卻少知他有一個癡傻的弟弟。誰想這個癡傻的弟弟竟是秘密暗殺組織的頭領。而薛笑人自殺了。
江湖人對其中內情所知不多。雲善淵卻知薛笑人就是當日給了她一劍的黑衣人。
“江湖人大概知道,薛衣人成名已久,他的成就太高,而對薛笑人要求甚嚴,使得薛笑人在小時候練劍走火入魔瘋了。”
楚留香說起了其中的緣由,“我追查秘密暗殺組織查到了薛家,才知道薛衣人是裝瘋,他不堪生活在哥哥的威壓之下,建立了那個暗殺組織。後來,我揭破了此事,他就在薛衣人面前自殺了。薛衣人、血衣人,他染上了自己弟弟的血。薛衣人說這都是他的錯。”
楚留香沒有就此再多說,重傷雲善淵的薛笑人死了,這個暗殺組織也散了。而薛家兄弟之間的那些情義與糾葛,随着一人的死亡,怕是再也無解。
就像是他面對無花,會想起他們的友情,可也只能刀劍相向,以無花的自盡身亡而終結。
“我葬了他,他死前說到了潮音和尚,是石觀音下的手。”
楚留香說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