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春天結束前,下了一場淋漓細密、延綿不絕的雨。
溫時睡了個不長不短的午覺,起來後百無聊賴,準備出個門,買點東西,消磨時間。
天是灰暗的,積雲密密地壓着,路上的一切顏色都昏昏沉沉,很黯淡,唯獨翠綠仿若水洗一般,随着新生的枝葉傾瀉而下。
從便利店回來的路上,溫時撐着傘,接到陸驚蟄的電話。
陸驚蟄的解釋是開會間隙,有點無聊,所以和說一會兒話,又問:“你在哪?”
溫時走在路邊,撐傘的手拎着便利袋,回答他的話:“在外面,剛剛買了點吃的。”
本來是很無聊、沒什麽意思的日常,陸驚蟄還要追問,仿佛很有趣:“什麽吃的?”
溫時很小聲地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回答:“關東煮,汽水,蛋糕,還有……”
小的時候,溫時沒怎麽吃過這些不健康的食品,實際上母親不怎麽管他,是他自己不想惹母親不開心,讨人喜歡。後來長大了,婚後也沒時間放在這些上。直到搬到這裏後,溫時經常出入便利店,好奇地嘗試了一下,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吃的很頻繁,但陸驚蟄也沒有阻止,只是讓他要正經吃飯。
話說到這裏時,溫時停了下來,似乎是在猶豫。
陸驚蟄還在等。
溫時只好繼續往下說:“……還有新鮮的草莓。”
草莓是溫時的信息素味道,按照常理來說,為一個Alpha買草莓,性暗示的意味是不能忽略的濃重。但溫時沒那個意思,僅僅是陸驚蟄說過喜歡吃,所以偶爾也會買。但每次都會做好準備,提前貼好抑制貼,以防被人發現草莓和自己的信息素氣味一樣。
陸驚蟄很低地笑了一下,剛開口說了半個音節,溫時很專注地聽着,但沒能聽完。
有人突然沖了上來,将電話摔在了地面,溫時的手機是很舊的款式,不防水,信號就那麽斷掉了。
溫時回過頭,看到一個意料之外卻很熟悉的人。
——魏然。
魏然站在他不遠的地方,渾身濕透了,不顧一切似的緊盯着溫時。
他來西河已經有幾天了,調查溫時的住處,摸清他出門的習慣,避人耳目,這些事都耗費了不少時間。
今天是雨天,路上少人,非常合适與溫時密談。
得知自己是得罪了人後,魏然很費了一番功夫打聽。官員下臺的消息太過隐秘,他打聽不到,情人是朋友介紹的,好像也沒什麽異樣,最後是從合作方那邊求到的消息,也不準确,只隐約說了句,是西河那邊的大人物,他聽說了風言風語,只覺得開罪不起,還是早日斷了關系,以防牽連自身。
“大人物”,這個詞他曾對溫時形容過,現在也輪到了自己。
魏然熬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思考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最後覺得是溫時告的狀,出于上了床的情分,陸驚蟄不得不打發人,要給自己使點絆子。他有自知之明,如果陸驚蟄真的要對付自己,手段不會這麽輕松,只是麻煩纏身,對方有的是手段讓他一蹶不振。
所以他原定的計劃,是打定主意要說服溫時,讓陸驚蟄不再施壓。他們有年少時的戀情,多年的夫妻感情,溫時的脾氣好,性格軟,經不得哀求,自己多講幾句好話,對方就會心軟。
但理智在看到溫時的一瞬間崩裂了,他還是那個自視甚高,永遠不會認為自己有錯的魏然。
便利袋裏的東西撒了一地,草莓是很脆弱的果實,一摔就爛了,鮮紅的汁液融彙進地面的雨水中,陰天雨大,那積水倒映着溫時的身影,顯得詭異而殘缺。
魏然的個頭比溫時高一些,走到他面前,陰森森地說:“給誰買的草莓?”
溫時只停頓了一瞬,第一反應是轉身逃開,沒打算孤身一人和這種狀态的魏然對話。
會出事。
但Alpha和Omega之前有常人難以逾越的身體素質上的差距,溫時被扯着肩膀,拽到了小巷子中。
溫時往後退了退,被壓到了牆邊,背靠着牆,手中的傘沒扔,很固執不肯認輸。
隔着順着傘面滑落的雨水,溫時看到魏然暴怒且不屑的神情,他撕下一切僞裝,将本性完全暴露在溫時面前。
魏然嘗試着拾起僞裝,他不願意在溫時面前表現得那麽失态,但現實是他已經無法控制情緒了,冷笑着說:“溫時,和我結婚這麽多年,沒給我買一次草莓,說不喜歡草莓的氣味,和別人上了床,知道讨好人,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見不得人是吧。”
溫時屏住呼吸,平靜地看着魏然,他不會因為這個發怒的Alpha而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他只想離開。
他不在意魏然說的那些話,理智地勸說:“魏然,你冷靜一點。你現在走,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否則我一定會報警,到時候你會進看守所,最起碼被關幾天。”
“你想好到時候怎麽應付那些人了嗎?”
魏然根本聽不進去,只覺得溫時攀上高枝,果然看不起自己了,他将頭伸進傘下,靠得越發近了,呼吸都噴在溫時的耳邊。
溫時只覺得惡心,聽到他說:“聽說陸驚蟄有病,必須要用你的信息素治療,不會表面上光鮮亮麗,實際上是個性無能吧。溫時,他和你上床是不是還要吃藥?”
魏然竭盡全力,用肮髒下流的話形容陸驚蟄和溫時之間的關系,雖然是他親自造成現在的一切,連離婚也要讓溫時心甘情願為這位病人奉獻,以換取自己想要的。
他什麽都想要,什麽都得不到。
溫時怔了怔,擡起頭,與魏然對視,暴露了自己的情緒,的确是看不上他的眼神,嗓音不輕不重,但說得篤定無比:“你也配提他啊。”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魏然。
他擡起手,一邊說:“你十七歲就跟了我,家和臉面都不要了,除了我,還會有誰要你?”
溫時微微垂下眼,準備用傘擋住魏然的臉,找機會逃跑。
但他來得及這麽做,魏然就往後一摔,踉跄了兩步,然後自己被攬着肩膀,被人擋在了身後,滿眼只有那人寬闊的後背了。
溫時一時沒反應過來,幾秒鐘後才意識到什麽,偏過頭,陸驚蟄就站在自己身前,側着臉,半垂着眼,雨水順着他的下颌線往下滴,顯得神情冰冷無比。
魏然愣住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得罪陸驚蟄,這次前來也是希望陸驚蟄能放過自己,但到了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根本忍不住。一個本屬于他的Omega,和另一個Alpha上了床,就移情別戀了。雖然魏然結婚後沒多久就開始出軌,但在他的心中,溫時一直是他的所屬物,帶着他的标記,無論身體還是心靈,但是離婚後溫時去除了标記,喜歡上了別的Alpha。
溫時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發現自己說不出話。
陸驚蟄站在雨中,西裝革履,看得出是工作時的裝束,但只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肩膀就被雨水打濕了。
他低聲說:“溫時,往後退一點。”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魏然,根本沒給魏然說話的機會,昂着頭拽了拽自己的領帶,沒有一絲猶豫地向對方的臉上揮了一拳。
溫時難以置信,根本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
陸驚蟄往前走了幾步,拎着魏然的衣領,把對方的腦袋往牆上砸。
兩人都是Alpha,與一般人相比,在體力和體格上有天然的優勢,本該差距不大,魏然奮力掙紮,沒太大用處,陸驚蟄的手臂很有力,牢牢地壓制住了他。
當然,與此同時,陸驚蟄也必須付出一些代價,對方畢竟是一個健康的壯年Alpha。他的拳頭、手掌也抵在牆壁上,因用力過度而造成傷口,沒有人能在這麽混亂的時刻,用這麽原始的鬥争方式還保持紳士風度,高不可攀。
陸驚蟄也不行。
溫時不知道事态怎麽會發展成這樣,往前走了一步,其實對魏然的死活不在意,只是不希望陸驚蟄完美的人生履歷因此而平添瑕疵,魏然并不值得。
他這麽想着,沒能拿出緊握着的傘柄,大雨滂沱,打濕了溫時的眼睛。
陸驚蟄回過頭,沒再對癱軟在地上,狼狽至極的魏然動手,也沒再看他一眼,仿佛不把這個人放在眼中,這個人是不配與他相提并論,有交集的那一類。
但也沖動地動了手,只是為了溫時。
陸驚蟄俯身拾起傘,為溫時遮雨,不想再看到他濕了的眼眸了。
無論是眼淚,或者是什麽別的。
陸驚蟄朝溫時伸出了手,指關節的皮膚破損,鮮血混合着雨水,慢慢往下滴落,有些殘酷,也有些冰冷。
惶恐不安中,無法思考的溫時緊握住了他的手,受傷的、有力的、保護着自己的。
陸驚蟄平緩地呼吸着,他說:“別害怕。”
溫時知道,在陸驚蟄身邊就無需害怕,這是永遠也無需質疑的事。
他們走出了雨巷。
陸驚蟄依舊十分鎮定,走到車邊,把傘給了明顯有些不安的司機,說有點事,讓他暫時離開,下午不用再上班了。
然後打開車門,讓溫時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車廂內安靜極了,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彼此的呼吸聲,以及雨水拍打在車窗上的聲音。
陸驚蟄的指節沾滿了血,搭在方向盤上,伸展開來,将傷口全然展示在溫時面前。
溫時抽了幾張紙,幫他擦拭傷口,很着急,手也抖得很厲害,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厲害,怎麽也做不好。
好一會兒,陸驚蟄終于擡起手,是受傷較輕的左手,扣住了溫時的下巴,強迫他仰起頭,和自己對視,安撫似的說:“別着急,一點小傷,明天就好了。”
溫時呆了好久,點了點頭,心中的鈍痛仍舊蔓延着,慢吞吞地“嗯”了一聲,垂下了頭。
但是陸驚蟄還是沒讓他繼續處理了,自己慢條斯理地擦幹淨血跡,用紙巾搭着傷口,只是不想溫時再看到了。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信息素氣味,并不濃郁,因為他們都貼了抑制貼,不能表現出本應有的生理反應。
很忽然的,陸驚蟄開口說:“溫時,你以前的眼光太差了。”
陸驚蟄以為自己不會對魏然做出什麽評價,太沒有風度,也沒有必要。但還是說了,說得很不客氣,很不像陸驚蟄,三十三歲的陸驚蟄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反手握緊了溫時的手,粗糙的皮膚貼在溫時柔軟光滑的指腹,觸感強烈至極,同時說了句溫時還不能明白的話。
溫時仰頭看着陸驚蟄,也許是今天發生了很特別的事,是陸驚蟄人生中的意外,所以他看起來和平時不太一樣,有些自負、輕慢,不那麽着調,但也很認真:“不過以後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