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夏侯逸沒有回應,倚游擡起車簾望向窗外,街上人煙稀少,開門營業的商戶稀稀拉拉,幾位官兵在牆上貼着什麽,倚游探出頭,失聲道:“如心姐姐的畫像!”
一只修長溫潤的手伸過來,将簾子挑高,“太子動作挺快。”
倚游想了想,轉臉問:“這是你昨天治病後交給太子的畫像?你讓他幫忙找如心姐姐?”
夏侯逸點頭。
倚游驚了:“你怎麽知道如心姐姐的模樣,你開了天眼不成。”
夏侯逸莞爾:“天眼沒有,只不過看到過某人畫了一大半的畫像。”
倚游低頭沉思,恍然想起在浮沉閣的時候,詩澆說想看看如心姐的樣貌,她抵不過詩澆的死纏爛打,就拿起畫筆,誰知畫到一半詩澆就睡着了,自己好笑之餘,也沒了畫下去的興致,就此擱筆,夏侯逸想必是在辭行時看見了。倚游又看了一眼貼在路旁的畫像,栩栩如生,不由嘆道“夏侯公子天賦禀異,夢兒佩服。”
夏侯逸道:“夢兒那幅畫像雖只畫了一半,但形神已現,氣韻悠然,想必夢兒畫技也非尋常。”
在天庭的時候,織錦織得累了,會随手将夢境畫一畫,時日久了,便越畫越順,有一次她的一幅畫還被長河誤當做織好的幻夢錦,差點拿去上供。不過師父看見了只是淡淡點頭,她便沒有太放在心上。
現在夏侯逸這麽一說,自己這畫技也是拿得出手的。心頭一喜,面上卻淡淡的,“只不過是随便畫畫,讓公子見笑了.”
“夢兒知禮儀,善繪畫,想必家中非富即貴。”
“還好還好,父母略略教我們一些,怕我們在人前失禮,其他的再多也沒有了。”
夏侯逸一哂,并不答話. 倚游再不敢說話,也跟着沉默。兩人枯坐了一會兒,倚游感到馬車傾斜後變了方向,撩起車簾問道:“枕流,快到了嗎”
“到了到了,夢兒姐姐,你看,那家牆上爬滿了朝顏花的就是。”
倚游順着枕流指的方向看,果然看見了一牆粉紫的朝顏花迎風搖曳,生機勃勃,牆下一個小女孩伸着瘦弱的手臂,踉跄着想要觸摸那些美麗的花朵,可惜牆太高,她太小,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夠着,但是她沒有哭,也沒有叫人,仍是一下一下地踮着腳,伸直手臂,安靜而倔強。
一只手折了含着露水的花朵,送到她面前:”小妹妹,給你。”小女孩回頭,看見了少年燦爛的笑容。小女孩漆黑的瞳仁映着少年挺拔的身影,沒有說話,也沒有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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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流把花捧到小女孩的眼前,又說道:“給你。”
花瓣上的露水灑到了小女孩的臉上,她怕冷似的抖了抖,身體向後縮。枕流卻拉過她的手将花放在了她的掌心,“別怕,哥哥不是壞人,哥哥救過你呢,走,跟哥哥回家。”
小女孩抿着唇仍不說話,任由枕流将她帶進屋子裏。屋子雖簡樸,卻已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一位老尼從廚房出來,手裏拿着一碗剛烤好的地瓜。
枕流舔舔嘴:“好香啊。”
老尼看到枕流,忙忙把碗放下:“阿彌陀佛,是恩公!貧尼淨空,那是小徒忘憂,忘憂,快過來給恩公磕個頭。”小女孩聽話地走到老尼身邊。
枕流見兩人真要跪下,吓得一手扶住一個,連聲說道:“師父,別,別這樣,我只是,那個舉手之勞。”
老尼道:“昨夜貧尼得了半塊餅,卻發現忘憂連喂都喂不進去了。貧尼都急昏了,多虧了恩公啊!”
夏侯逸見枕流急的直冒汗,上前說道:“師父不必多禮,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枕流救了你們,也是為自己積累福澤。”
淨空師父擡起眼,只覺對面之人溫潤清雅,光華滿目,喃喃道:“神仙下凡了?”又看到旁邊的倚游,疑惑更甚,“還帶了個小仙女?”
枕流擦了汗,聞言撐不住笑了:“師父,這是我家公子,他身邊的是夢兒姑娘。我們都是凡人。”
淨空師父擦擦眼:“兩位真乃仙人之姿。”倚游看淨空師父雖精神尚好,但兩頰潮紅,眼窩青黑,印堂黯淡,乃回光返照之像,再看小姑娘對淨空師父依戀甚重,心下恻然,不經意對上夏侯逸惋惜的目光,兩人皆默。
一直很安靜的小姑娘扯了扯老尼的袖子,淨空師父順着她的目光拿起一個地瓜,對枕流道:“忘憂餓了,我看院裏有些地瓜,便挖了來。”
枕流道:“我很久沒回來了,家裏還有些什麽也不知道,那地瓜應該是野生的,師父盡管拿。”
小姑娘接過淨空師父遞來的地瓜,許是覺得燙了沒拿穩,地瓜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她便有些惶惶然地看着衆人。枕流将地瓜撿起,将皮細細剝開,放到嘴邊吹涼了,對小女孩道:“忘憂,不燙了,吃吧。”
忘憂晶亮的眼睛望了他一會兒,又看了看身邊的淨空師父,淨空師父慈愛地對她點點頭,她才在枕流的笑容下咬了第一口地瓜。地瓜香甜的味道讓忘憂吃得快起來,枕流一邊剝着剩下的地瓜,一邊說:“別急,忘憂,還有呢。”
夏侯逸細細看了一會兒道:“師父,恕我冒昧,忘憂是不是不能說話。”
淨空師父撫摸着忘憂柔軟的黑發,嘆道:“她一生下來就不會說話,可憐見的。”
倚游道:“她父母呢?”
淨空師父從懷裏摸出一串念珠,盤腿而坐:“枕流恩公,帶忘憂去玩一會兒吧,她從小到大沒有什麽玩伴,卻和你甚為投緣。”
枕流高高興興應了,牽着忘憂走出屋外。夏侯逸施施然在破舊的竹席上坐下來,倚游看兩人像是要長談,自去馬車上取了夏侯逸的茶具,對夏侯逸道:“公子,壺中的茶還是溫的,這裏沏茶不便,将就飲些舊茶罷。”
這丫頭,做起侍女來越發熟練了,夏侯逸接過茶,涼涼地看她一眼。倚游擠擠眼,自覺站在他身後。
淨空師父轉着念珠,這兩人之間有一種自然的默契,不似主仆,倒像是——
“師父,有話但說無妨,夏侯逸洗耳恭聽。”
淨空師父半阖眼,烏黑的念珠在枯瘦的手中緩緩轉動,許久,老尼的聲音才像暮霭般沉沉鋪開:“想必公子已經看出,貧尼時日無多。去往西天極樂,貧尼本應欣喜,只是心中仍有牽挂,無法心安。”
夏侯逸道:“師父是要托孤?”
淨空師父點點頭:“貧尼住在河燈鎮郊外的淨慈庵,四年前的一個雨夜,貧尼做完晚課,忽聽見門外有人敲門,貧尼出去一看,四周黑漆漆的,人影俱無,只有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被放在門前臺階上,就是忘憂。
天亮之後,貧尼抱着忘憂到山下村莊挨家挨戶去問,沒有找到忘憂的父母,河燈鎮又太遠,貧尼去不得,只好作罷。
庵中生活清苦,忘憂跟着我,饑一陣飽一陣,好不容易養大,卻又遭逢戰亂,颠沛流離。如今我也将登極樂,忘憂一個啞女,孤苦無依,還請公子看在佛祖面上,收留忘憂。”
夏侯逸沉吟不語,淨空師父只道他不願意,一咬牙跪下:“公子,忘憂很乖,吃得也少。不會給你添麻煩。”
夏侯逸吃了一驚,忙道:“師父,并非是我不情願,只是我近日還需奔波,不知怎麽安頓忘憂。”
倚游道:“不如送到詩澆那裏。”
夏侯逸道:“她自己都是個小孩子。這樣罷,我修書一封,遣家中仆人來接忘憂,家父家兄性格寬和,必不會虧待她,您看如何?”
夏侯逸的家人?倚游看了夏侯逸一眼。淨空師父大喜,哪裏還會有意見,一疊聲答應了。
倚游待淨空師父心情平複一些,問道:“忘憂的爹娘有沒有給她留些信物,方便以後相認。比如說玉啊,長命鎖啊之類的。”
話本上都是這麽寫的。
“這些沒有.”
沒有?倚游嘴角聳拉下來,話本騙人。
“只有當初裹在襁褓裏的一方繡帕,是忘憂娘親繡給她的。”說着,淨空師父從懷中拿出一方繡帕,帕上繡的既不是蝴蝶穿花,也不是荷花紅魚。而是幾叢碧綠的植物,葉子扁圓,開着白色的小花,那盎然的生機似乎要随着那碧綠的葉尖流淌下來。帕子的下角繡着四個字“贈女忘憂”。
“這忘字旁邊本有一兩點血跡,後來洗去了。”
倚游接過繡帕看了半天,問淨空師父:“這是什麽花草?”淨空師傅搖搖頭。倚游又拿給夏侯逸看,夏侯逸看了一會兒,也皺了眉。
“要是詩澆在就好了,她肯定會知道。”倚游嘆道,“這四個字怎地越繡越大,難道這是忘憂娘親做女工的習慣?”
“你先把它收起來,以後再細細探查就是了。”
倚游将帕子四四方方疊好,收進懷裏:“師父,那塊襁褓還在麽?”
淨空師父沒有回答。倚游擡頭,卻見她盤腿而坐,雙目緊阖,似乎睡去了。倚游心中一緊,輕喚幾聲,她仍無反應。
這位老人,竟是在閑話之中溘然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