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因為認床,心裏又難平靜,倚游翻來覆去沒有睡好,天才破曉,她便起身了。鄰近的房間裏,詩澆睡得香甜。倚游輕輕撩起床簾看了一眼,又默默放下。
走出浮沉樓,倚游一時憂心如心的安危,一時想到師父的殷殷囑托,一時又回憶起青草坡上慘烈的一幕,不知不覺走入林木深處,尋不到歸路。遠遠地聽到呼喝之聲,她循着聲音走,終于走出了林子。一出去,她傻眼了。
眼前一大片空地整整齊齊地站了許多人,在落掌事的指揮下分成兩撥,一撥打拳,一撥練習術法。她竟不知不覺翻了座小峰,走到來去樓了,可是誰能告訴她,為什麽打拳的人都光着上半身,為什麽好巧不巧讓她看見了!
這一片白花花的肉在她眼前晃動,巨大地刺激了倚游幾百年來因為安逸而變得平靜的神經,天可憐見的,她一只小夢貘,為妖為仙都是規規矩矩的,什麽時候見過這種陣仗,當下慘叫一聲,捂住了雙眼。
一陣詭異的平靜過後,接二連三的慘叫聲爆發出來,此起披伏,似乎比倚游剛才的叫聲還要慘上幾分,落掌事回過神來之時,打拳的那組人已跑了個幹幹淨淨。
他們跑回房穿衣服去了,凡人的少男心也是很脆弱的,落掌事暗嘆。倚游小心地将手挪開一個縫隙,見到那些光膀子的人不見了,方才放下手。可是,那些練術法的人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是怎麽回事。
倚游不知,少年人到了相應年紀,修仙之外,難免還會有一些躁動。虛渺峰人跡罕至,男弟子衆多,卻只有詩澆一個少女,陰陽失調十分嚴重。詩澆雖是個美女,但是看多了,也就覺得平淡。
這時,忽然出現了另一種不同風格的清新佳人,在苦練之時從天而降,這對少年人來說,無疑像三伏天喝了冰鎮的瓊漿玉液一般。此時的倚游,在他們眼裏,就像狼群中的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羊羔。
搶在狼群沖上去結交小羊之時,落掌事掃了他們一眼,勉強将他們摁在原地。他走過去,對倚游道:“夢兒姑娘,一大早,你怎麽到了來去樓,這裏是男弟子修煉之所,多有不便。”
倚游臉上爆紅,對着只到她胸脯高的落掌事,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垂下頭不安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迷路了。”
這可憐的模樣讓弟子們騷動起來,紛紛開口道:“落掌事,小姑娘只是迷路了。”
“虛渺峰就這樣,我剛來的時候,一天要迷路三次。”
“姑娘,要不我帶你出去罷。”
“你個路癡,休想,要帶也是我帶。”
落掌事掏掏耳朵,伸手一指:“浮沉樓往那邊走。”
倚游躁得沒看清落掌事的指向便急急離開,再次引來身後一群人的騷動。
Advertisement
“姑娘,你不要走啊。”
“她怎麽走了啊,我還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啊啊啊。”
“要不要上去攔住她。”
“你想把小姑娘吓死麽?”
“以後還有機會見面的罷?”
“哈哈,還好我今天沒分在打拳哪一組,要不然形象都沒了。”
一人貌似陶醉地說:“她臨走時好像看了我一眼。”
弟子們猛地安靜下來,一致看向那個人,那個人還在遐想中回味,便被衆人扯過去一頓暴打。忍無可忍的落掌事大喊:“住手!再不好好練習,你們今晚就別想吃飯。”
大家怏怏住手,被暴打的人躺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沒有人理他。弟子們一邊漫不經心地背誦咒語,一邊偷看倚游離去的方向,希望那抹倩影能再回來。
落掌事喝道:“沒出息的東西,一個小姑娘就讓你們無心修煉,以後還怎麽悟道。”
弟子中有人辯駁道:“落掌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裏連蚊子都是公的。多一個女子,讓我們賞心悅目,練功也有勁兒。”
“看看,虛渺老兒一時興起收來的普通弟子都是些什麽貨色,怪不得絕大部分一下山就娶媳婦不願回來了,一個個都成了妻奴。”落掌事心裏把虛渺真人罵了一遍,皮笑肉不笑道:“好啊,下次你們比武,我叫夢兒姑娘過來看看熱鬧。”
弟子們一聽,立刻精神抖擻,臉上的神色都認真了幾分,背誦的速度也加快了。此時,懷抱春心的他們不知道的是,那抹倩影再也沒有出現。小美女下山的消息傳來後,他們捶胸頓足地哀嚎了一個晚上,這是後話了。
再來說倚游,她急急忙忙從空地撤出來,不辨方向一陣亂跑,果然又迷路了。踟蹰間,忽聞前方渺渺琴音,似有若無,一群早起覓食的鳥雀歡叫着向琴音處飛去。
倚游追尋而去,撥開層層綠葉,草木愈疏而琴音愈近。眼前出現潺潺溪流,一幕瀑布,幾灣回廊,一角飛亭。亭中側坐一人,閉目撫琴。一群鳥兒在他頭上安靜地回旋,降落,繞成一圈靜聽琴音。
倚游心頭一震,這場景,不是她“月華三疊”中的最後一疊嗎?本以為這只是世人的一場美夢,沒想到卻真實地展現在她面前。瀑布滴落的水珠顆顆圓潤飽滿,似珠玉一般掉落在她的心上,和着泠泠琴聲,叮鈴跳躍。撲面而來的水汽似煙雲,迷離了她的雙眼。她緊緊抓着自己的手臂,才忍住了心裏由內而外的顫動。
琴聲悠悠散去,太陽冉冉升起,清晨的陽光破開濕潤的水汽,折射出一道彩虹。倚游心頭一暖,放開了緊握住的手臂,向亭內望去。夏侯逸已将古琴裝好,負于背後,穿過氤氲的水霧緩緩向她行來。拱手微笑道:“姑娘早。”
倚游神情怔楞:“公子,你的鬓角濕了。”
夏侯逸楞了一下,擡手輕撫發鬓,像拂去一絲淸愁。随後,他依樣在倚游鬓上一撫,笑道:“你的鬓角也濕了。”
馬車辚辚,我心戚戚。
倚游縮在馬車一角,在心裏哀嚎,自己真是丢臉丢大發了,先是在來去樓鬧了一出,後來竟然愣愣地盯着夏侯逸看了半晌,直到夏侯逸清咳一聲才發覺失态。頓時燒紅了臉頰,不敢擡頭看人。
這還不算,偏偏在啓程之前讨論喬裝,詩澆好死不死來了一句:“你們就扮成平凡夫妻好了。”吓得她恨不得變成牆角的蘑菇,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蹲到萬年老。
還好枕流立刻反駁:“公子穿得齊整,舉止有禮,不像是平凡人家。還有,夢兒姑娘哪有富家夫人的派頭,一個丫鬟都沒有,我看啊,還是委屈夢兒姑娘扮成公子的侍女妥當一些。”詩澆還要說,倚游已經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于是,一位溫潤公子帶着侍女小厮在兵荒馬亂的年歲中,往落霞關投奔遠房親戚去了。
在角落縮了許久,倚游的腿有些麻。她默默地看了夏侯逸一眼。他在看書,神态安閑,馬車的窗簾被風吹起,露出窗外跳動的風景,那連綿的風景映入他清澈的眼底,呈現出水墨畫般的典雅靜谧。
倚游換了個姿勢将腿伸直,不妨背後被塞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倚游往後一看,是個靠墊。夏侯逸的眼神并未從書上離開,他一邊翻着書頁一邊說:“姑娘無需介懷。”
倚游心思微轉,他指的是這個靠墊,還是昨天早上的事,或是兼而有之?他如此風華,被女子愛慕注視應該是常有的事,也許他只微微一笑便忘記。當事人都不介意,她又糾結什麽呢?況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又不是什麽天理不容之事。
倚游一轉念,心中便清明起來,臉上的神情也随之輕松。夏侯逸看了她一眼,又轉回書上:“姑娘是聰明豁達之人。”
這算不算是個很高的評價。倚游笑着行禮:“奴婢多謝公子誇獎。”
夏侯逸嘴角一彎:“姑娘倒是很快就進入角色了。”
“公子公子,落霞關到了!”枕流道。
倚游急忙撩起車簾向外看,只見巍巍城門,城門上士兵齊整,嚴陣以待。城外稀稀落落幾個布衣,皆神色凝重,進城者多,出城者少。落霞關是周國要塞,四面環山,地勢險要。落霞關之後,便是一馬平川,因此,可以說,落霞關是守護周國的最後一道屏障。守城士兵見一輛陌生馬車駛近,喝問道:“來者何人?”
車上緩緩走下一位青年公子,青衫磊落,氣度高華,他從袖中拿出一塊令牌,遞與軍士,那軍士只覺得滿目春風徐徐吹過,心中幹燥一掃而空,不由得降了幾分聲調,矮了身子雙手接過令牌。似乎不這樣做,就亵渎了眼前之人。
“煩請通報太子行宮,虛渺閣夏侯逸來訪。”
第二卷 流光傲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