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東方帝君笑了笑,道:“天帝已經同意,三殿下有何異議?”
昀崖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倚游這一次下界,并不只是歷練那麽簡單。”
東方帝君目光一閃,道:“倚游現在資歷不夠,若是能承受天劫,飛身上仙,日後掌管浩瀾宮,便可堵住悠悠衆口。”
昀崖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道:“聽說,帝君舊時與濯硯交好?”
東方帝君道:“都是陳年往事了。”
昀崖忽地一笑:“大約真是我多慮了,帝君莫怪,告辭。”
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大殿,東方帝君閉上眼,又沉入冥想之中。
日漸西沉,倚游挎着小竹籃,哼着新學的鄉間小調往鎮子裏走,籃子裏紅彤彤的桃子甚是惹人憐愛。倚游擦擦額角的汗珠,滿意地點點頭。
她下界已經一個月了,從原來的好奇轉變為适應。仙人下凡不可妄動仙力,不可幹涉人間秩序。師父絮絮叨叨囑咐了一陣,仍覺得不保險,索性封了她九成仙力,僅留一成用于食夢與自保,連身上的乾坤袋都收了去。
下界的時候正是黑漆漆的夜裏,她摔在一個小鎮的幽巷裏,一位失明的姑娘路過,好心将她撿回家。這姑娘名喚如心,生活貧寒,在酒樓彈琵琶為生。住了幾日,倚游不忍心白吃白喝,便學着做一些家務,偶爾上山采采果子,給如心姐姐嘗鮮。
暮色四合,算算時辰,該送如心姐去酒樓了。月升之後,酒樓就到了最熱鬧的時候。
小鎮最大的酒樓名叫解憂樓,解憂樓有兩大招牌,一是盲娘的琵琶曲,二是樓主親釀的解憂酒。此酒香飄十裏,滋味醇厚,一年只得一百壇,在周圍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少人千裏迢迢前來求購,一擲千金。
飯菜的香氣飄來,倚游的肚子不争氣地“咕嚕”一聲響,如心姐姐做菜的手藝很好,惹得她下了凡,倒是迷上凡間吃食了。倚游推開咿咿呀呀的院門,親昵地喚道:“如心姐姐。”
小廚房裏站着一位雙眼蒙巾,身姿秀麗的女子,她聞言轉頭一笑,唇邊梨渦蕩漾:“夢兒,開飯了,去把飯碗擺好。”
自稱是夢兒的倚游笑道:“嗯。如心姐姐,我去山裏采了桃子,可甜了,你吃一個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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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游将飯菜擺好,撿了個最大最紅的桃子,洗淨了放在如心手裏,如心低頭輕嗅,清新的甜香沁入心脾,她不由得微微一怔。
“如心姐,你怎麽不吃?”
“沒什麽,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個故人,他也很喜歡吃桃子。”如心放下桃子,“還是先吃飯吧。”
篤篤篤,篤篤篤。
奇怪,如心姐無親無友,誰會敲門。倚游放下碗筷,道:“如心姐,是誰來了。”
如心問道:“今兒初幾?”
“初五。”
“難道他回來了?”如心低聲道,“夢兒,去開門吧。”
倚游依言開門,門外站着一位身長玉立的男子,眉目間倦色淡淡,衣袖上沾的塵土未拂去,眼神卻堅定清亮,似一位遠行歸家的旅人。看見倚游開門,他不覺愣住了:“你是?”
“你是誰?”
兩人幾乎同時發問。
男子道:“我是如心的舊友,你是誰。” 舊友,難道是喜歡吃桃子那一位?
倚游道:“我是她妹妹,進來罷。”
如心倚在門邊:“莫老板?”
來人應了一聲,徑直走入,熟練地從廚房裏盛了飯,在飯桌旁坐下。“你什麽時候得了一個妹妹,我竟不知道。”
如心笑了一笑,并不直接回答,将肉菜往他跟前推了推道:“生意談好了?”
“一切順利。這丫頭叫什麽?”
“她是夢兒。夢兒,這是解憂樓的莫老板。”
倚游甜甜一笑,“原來是如心姐的東家,莫老板好!籃子裏有新鮮的桃子,我從山裏摘的。”
“我不喜歡吃桃子,多謝了。”莫老板朝倚游點點頭,又繼續吃飯:“今晚不用去解憂樓了。”
“為什麽?”
“今天的客人比較麻煩,你不便露面,就在這彈給我聽罷,工錢我會照算。”
如心默默坐了一會兒,道:“是不是州府的師爺又來為難你了。他要我去州府彈琵琶,大不了我去就是了。”
莫老板将碗筷重重一放,道:“你不用管這些事,我來處理就好。夢兒,去把如心的琵琶取來。”
倚游來來回回看了他們倆幾次,去屋裏取了琵琶,放在如心懷裏。
琵琶在手,如心摩挲了一陣,試試音色,十指如蘭,緩緩撥弄。初時若依依楊柳,霏霏細雨,悠悠小橋人家。忽地音節拔高,如一只金燕沖向雲霄,偏偏在最高處戛然而止,低頭俯沖,複又在青山綠水間低回盤旋,楊柳靜立,細雨乃止,唯有燕子呢喃梁間,餘韻袅袅。
三人靜默良久,忽聽莫老板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倚游正自回味,聞言看了看天,道:“快亥時了。”
莫老板看向如心,如心依舊沉溺在剛才的樂曲中,良久無言。莫老板凝視着她柔和的側顏,站起身道:“我走了。”
通向門口的路很短,他卻走得很慢,很穩,銀白的月光照在他銀線鑲邊的衣服上,幾許柔光,幾許蕭索。
倚游看向合攏的門扉,又看看燈影中端坐不動的如心,有些莫名其妙。上前闩門,門外響起一道低沉的聲音:“不管你是什麽來歷,不許傷害她,否則我不會客氣。”
原來是在懷疑她對如心姐圖謀不軌。倚游心裏一笑,道:“莫老板,你說我是貪圖如心姐的財呢,還是貪圖如心姐的色呢?若是你不放心,就去查罷。我不是壞人,如心姐救了我,我感激她來還不及呢,怎會害她。”
查罷,查得出來算你厲害!
“最好如此。”話音消散,腳步聲遠去,倚游無所謂地聳聳肩,把門拴好。
三個月後,倚游的莫名其妙變成了了然。
每到初六,莫老板都會獨自來這裏吃晚飯,然後聽一聽曲子,喝一喝茶,亥時便走,絕不早走一刻,也不多留一刻。
每日倚游送如心去酒樓彈唱,稍一留意就會發現莫老板在某處閑坐,看着丫鬟将如心扶至高臺水榭竹簾內,方才款款離開。若是有客人為難如心,幾天後就會倒大黴,或是生意虧空血本無歸,或是失足落水險些溺死,或是半途墜馬傷勢沉重,不一而足。就連那天聽了一耳朵的州府師爺,也因為買官下了獄。
這個莫老板,真是不簡單。
摸出門道後,倚游有一日問如心:“如心姐,你長得這樣好,為什麽不找個依靠?”
此時如心正擦拭她心愛的琵琶,問言怔然,良久才緩緩答道:“我雙目失明,何苦拖累別人呢。”
倚游搖頭:“失明又如何,我看那些健康的女子,也沒幾個比得上你。”
“你這是心裏偏着我,才這樣想。在這說說也就罷了,別說出去讓人笑話。”
“誰會笑話你?你每次一出門,好多男子看着你,眼睛都舍不得挪一下。”
如心掌不住笑了:“我曾經想過,只是心中襞積往事,不得釋懷。”
什麽樣的往事呢,倚游好奇了。
夜深月寂,風輕雲淡。倚游從冥想中行來,鼻息微動,她聞到了夢的味道。她現出原身,輕巧地翻過窗臺,來到了如心的房間。
四指寬的青布條已接下,整整齊齊疊在枕邊。即使沉沉睡着,如心也保持着雙手放平的姿勢,沉靜中透着無聲的優雅。這樣的女子,本該養在書香門第的深閨之中,過着繡花撲蝶的日子,是什麽樣的變故讓她失去雙眼,颠沛流離?
也許,今晚她就會知道答案。
倚游變回人身,雙手結印,一絲柔和的光漸漸從她手中暈染開來,漸漸擴大。光暈蔓延到如心身上時,如心的眉頭皺了皺,似乎有什麽東西受到了召喚,要破體而出。
倚游雙掌翻飛如蝶,光暈瞬間浸染了如心的整個身體。一個透明的氣泡從如心的眉間浮出,輕飄飄地落到了倚游的掌心。倚游雙手翻合,将氣泡壓成一張小小的菱花鏡。
“如心,來告訴我你的夢吧。”
晨色漸明,淡淡的山岚萦繞着青翠的山巒,山腳下卧着靜谧的村莊,象是剛剛睡醒的少女。春意已濃,整個村莊都被春綠層層疊疊包圍,此時,正是采卷耳的好時節。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雲何籲矣.”
“你聽,如心又唱歌了,真好聽。”
“歌唱得好,人也長得好,就是命苦。”
“可不是,她爹一走就是十年,她娘又病了,聽說撐不了多久了。當年她娘來到村子的時候,我們都看呆了,聽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呢,教養得如心,也和鄉下丫頭不一樣。”
“作孽喲,她娘上個月還好好的做活唱歌呢,母女兩個人站在一起,像一棵樹上開的兩朵花,怎麽一下子就病倒了?”
“說是不下心掉河裏得了風寒,本來身子就弱,一病就不大起得來了。”
“那這孩子可怎麽好?還未及笄呢。”
“慌什麽,早就許了人的,他娘已托人去城裏報信了,約莫這幾日就有人來接了。”
“城裏?能住城裏就是好人家,可這麽多年怎麽不見兩家來往,臨了才托人去找。”
“離得遠呗,嗨,這我怎麽知道!行了,如心來了,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