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終末戀歌(二)
當天晚上, 我罕見的做了一個格外冗長的夢。
夢中瑣碎的場景與片段,似乎來自于我漫長記憶中的某個角落。而這些閃回畫面中, 都有着我最熟悉的身影。
我注視着綱吉,就像是局外人在觀看一幕無聲的電影,看着他從稚嫩青澀的少年逐漸長成大人, 看着他柔軟的眉眼染上世俗的煙火, 最終褪去了懦弱的表象,化為眉宇中堅定的神采。
就像是望着曾有他的這片天空一樣,我始終注視着他。
恍惚之中,我似乎明白了什麽。
如果是他的話, 即使消散于黑暗, 也一定會去到充滿笑容的世界吧。
總有一天, 我會接受他不在了的事實,就如同現在的我,已經能夠平靜的面對十年前的阿綱一樣。
但即使如此, 每當看到仍是少年模樣的他時, 我依然會忍不住怔愣, 心中的悵然與恍惚盤旋不散。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心境,本該悲傷的情緒不自覺被悵惘侵染, 以此同時生起的, 還有難以言明的茫然。
多突然啊, 明明前一晚還在與你說話的人, 怎麽僅僅只是一覺醒來,就再也見不到了呢?
那樣鮮活的生命、與曾一起渡過的每一個日夜, 仿佛在一夜間便褪去了所有的色彩, 僅剩下缺失的空白。
手機中未删除的信息裏, 還留有他發來最後的話語。
而什麽都沒有發現的我,是不是也在不自覺中見證了他一步一步走向終點的步伐?
如果早一點察覺就好了。
如果早一點知道就好了。
事到如今,唯有在夢中相遇時,才不會這樣難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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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使是在夢中,那些回憶依然纏繞着我,令我無處脫身。
在這世界上,為什麽只有回不去的時光才顯得如此閃耀?就連想要刻意遺忘的勇氣,都在這樣的光芒下消散了。
無影無蹤。
在那之後不久,阿綱他們帶回了十年前的京子與小春,連同着變回十年前模樣的山本一起,幾乎每個人都是一身的傷痕。
這是第一次,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從頭到尾見證了他們是如何一面死死藏住身上的傷口,一面又笑着用拙劣的謊言來粉飾女孩們眼中的世界。
看。
這樣懵懵懂懂便輕信了那些話語的京子與小春,像不像之前被綱吉所隐瞞着一切的自己?
我在她們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我。
原來在綱吉的眼中,我與這些女孩子沒有任何區別,都是需要被保護的角色。
這是一種極為用心的保護。
就像是被層疊的絲絮所夾裹在中央的柔軟的繭,我能夠讀懂十年前阿綱眼中的惶恐不安,與小心翼翼。
也許,他是對的吧。
我垂下眼,視線落在左手中指上那枚指環上。在白熾燈光的映照下,這一眼望去顯得極為普通的指環邊緣劃過一道微弱的寒芒。
綱吉他,早就已經忘記了……
十年前,在裏包恩敲開我房間的玻璃窗的那個晚上,我就再也不是最初的宮城夏莉了。
想要将「保護」這個詞用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明明是我才對。
早在看清了那雙孱弱的肩膀所負擔着的一切時。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拉着我的手在無邊幻境中逃跑時。
又或者是早在他面對來自他人的惡意卻并不在意,反而對着我露出腼腆的微笑時。
——我是想要保護他的。
保護他垂眸間偶爾露出的悲傷。保護他這些年來未曾言出于口的恐懼,保護他心底的那片光,和他自始至終都善良溫暖的品格。
我一直都深愛着他。
而這份愛意,在這十年之中,從未消退過。
深夜的彭格列基地寂靜無聲,我睜開眼從沙發的角落醒來,眼角還帶着一絲困倦的酸澀。
大廳的牆壁上懸挂着躍動的表盤,一長一短的指向淩晨兩點十分,我在雜亂的櫃子裏一頓翻找,找出了落滿了灰塵的咖啡機,放到水下沖洗。
自從來到地下基地以後,我便一直少眠,日常難以入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陷入了即使睡着也經常會在夜半醒來的尴尬境地。
照這樣的情況來說,我的身體應該會因睡眠不足變差才對,可不知為何卻并未如此,甚至連帶着精神層面都始終處于十分活躍的狀态。
這也許也是一種了不起的天賦吧。
我一邊放着咖啡豆,一邊自嘲的想着,卻突然聽到外間走廊上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本以為是藍波半夜醒來找不到衛生間到處亂轉,誰知推開門,卻正好與穿着短袖短褲的阿綱對上了眼神。
“睡不着嗎?”我讓開路将他迎了進來,回身走到咖啡機前,将剛放進去還沒來得及攪拌的咖啡豆重新取了出來。
阿綱嗯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有些窘迫,又帶着幾分局促的在沙發上坐下:
“不知道為什麽,一到這個時間突然就醒了……然後就很難再睡着了。”
是壓力太大了吧。
突然之間便來到了未來,還擔負起擊敗密魯菲奧雷、守護家族與朋友們的責任。對于現在還事事習慣逃避的阿綱而言,确實很難接受。
心底有一處突然便柔軟了下來,我将咖啡換成了能夠助眠的熱牛奶,遞給了他一杯。
阿綱輕聲道謝,禮貌性的接過來捧在手裏,卻遲遲沒有喝。他的眉頭始終微蹙着,眼中帶着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茫然,他就像是被遍生的藤蔓纏住雙腿的小鹿,焦慮不安不知該如何打破眼前的局面。
他這樣子看起來,好像在求助一樣。
我該說些什麽,才能夠安撫這樣的他呢?
面前的阿綱,他擁有着我最為熟悉的眉眼,少年的面龐也已逐漸勾勒出了輪廓。
他緊緊地皺着眉,視線落在手中的杯子上,就連覆在杯上的手指都在不自覺的繃緊。
我知道他有一雙清澈又溫暖的眼眸。而那雙眼睛現在是否已經被恐懼所填滿呢?
“阿綱君。”我輕輕叫他的名字,在他擡頭望過來時恰時的露出淺笑,“不介意我這麽叫你吧?”
“啊?”他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忙擺起手,“沒、沒關系的!宮城さん按照之前的習慣來就好!”
已經很久沒有人用姓氏稱呼過我了,乍然聽見還有些不習慣,我微怔後對他道:“還是叫我夏莉吧。”
“啊、是,夏莉さん。”他很聽話的改了口,那雙清澈的棕眸直直與我對視,眼底流淌着倒映的柔光。
像是為了适應這個新的稱呼,他微微停頓了一秒後才道:“是有什麽事嗎?夏莉さん。”
熟悉的聲音,說着我不再熟悉的敬語,我望着近在咫尺的阿綱眼中映照出的我的面孔。在奇妙的時間錯亂感中,成功分割出了我們的距離。
眼前的少年阿綱明明擁有與綱吉一樣的眼睛。可當我望着他時,眼中所看見的卻是遙遠的曾經。
和那些已經過去了的,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深陷于愁惱與迷惘之中,如果是這個時代的綱吉的話。即使我無法做到其他的,卻可以選擇陪在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
而面對現在的阿綱,我需要做些什麽。又能做些什麽?
所有的道理早就有裏包恩教導過了。事到如今,只有他自己慢慢消化、慢慢适應,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他。
這是他必須面對的痛苦,也是被迫成長的痛苦。
“傷口好一些了嗎?”我咽下原本想安慰的話語,嘗試用輕松一點的話題讓他的情緒不再緊繃。
他點點頭,下意識去摸胸前的繃帶,“已經好很多了……說起來,這個基地裏的醫療設施真的很齊全呢。”
我不由笑了笑:“也許是因為這十年來你都沒有變過吧,還是那麽害怕別人會受傷。”
“啊,說起這個……”阿綱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臉上的表情變得有忐忑,擡起眸偷偷打量我的神色,有些猶豫不定又有些好奇地問,“夏莉さん認識十年後的我對吧?十年後的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這個啊,讓我想一想——唔,是個笨蛋吧。膽小怕鬼、做事猶豫不決,還經常自作主張替別人做決定,拍照直男,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思,學習能力差的令人發指,大家一起學意大利語的時候是進度最慢的一個……”
我拖長了聲音,看着他緊張又好奇睜大的雙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一只手撐起側臉,我望着這雙熟悉的眼睛,原本故作打趣的語氣一點一點的柔軟了下去。
“但是呢,他也很善良,雖然很多時候這份善良會被不理解的人曲解為軟弱;他很堅強,這些年來獨自一人肩負起了家族的重擔;
他也很愛笑,脾氣溫和,沒有架子;他珍惜身邊所有的朋友,與那些過往珍貴的回憶。”
“他很努力的想要去成為大家的天空,而不是所謂家族的BOSS。”
“現在的阿綱君也是如此吧?所以不要改變什麽,就這樣保持下去……就這樣長大吧。”
對啊,原來是這樣啊。
原本就是這樣啊。
沢田綱吉,他重視朋友,重視一切來之不易的感情。我原本就是被這樣的他所吸引,我原本就是喜歡這樣的他。
無論是「最重要的」也好,還是那些無謂的比較也好……他從來都不需要改變。
是我變得自私了。
“什麽嘛,不要說的好像這麽了解我一樣啊,其實我并沒有夏莉さん說的那麽好啊。”
阿綱的聲音自對面清晰傳來,他有點窘迫的摸了摸鼻子,低聲反駁道。
我笑了笑,剛準備換個話題時,卻見他再度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望向我。
這一次,他好奇地問道:“能說的這麽清楚的話……所以十年後的夏莉さん,和我是什麽關系?啊不對、這麽問好像有點奇怪!我的意思是——”
是呢,我們是什麽關系呢?
我靜靜地望着因失言而瞬間慌張起來的阿綱手足無措的表情,卻發現如今的自己已經比想象中變得平靜了許多。
我截斷了他急于補充的話語,輕聲道:“阿綱君有喜歡的女生,對吧?”
“诶、诶?!”少年人薄薄的臉皮一下便紅了個徹底,那雙清澈的、一眼便能看進眼底的棕眸也終于因羞窘移開了視線。
指尖無意識的滑動着溫熱的玻璃杯面,我始終以一種好整以暇的姿态靜坐在那裏,向着十年前的他道出了心中的疑問。
“阿綱君,會怎樣對待喜歡的人呢?”
“诶?這個……”阿綱撓了撓頭,像是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這才不确定地說道,“大概是……想要照顧她,保護她吧?”
“這樣啊。”我垂下眼向杯中的牛奶輕輕吹了口氣,“即使她不願意你這樣做?”
眼角餘光中,我看見阿綱被這個問題問的愣住了。從他的神情中我意識到,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十年前的他還算是半個孩子,有不周全的地方尚還能夠理解。
那十年後、早已成長為了不起的大人的他呢?
他是否曾經在乎過我的想法?
“這個意思是指,即使違背了她的意願,也依然選擇這樣做嗎?”阿綱微微蹙起眉。
我擡眸看向他,輕聲道:“對。所以如果是阿綱君的話,你為什麽會這樣做呢?”
“如果是我的話……”
他似是有些察覺到什麽,一雙眼睛忍不住朝我身上打量,帶着幾分忐忑、緩慢而又認真地思索着。
“如果是我的話,即使違背了對方的意願也依然選擇這樣做,那麽我想,是迫不得已吧?
就像将這個時代的真相瞞着京子ちゃん與小春一樣……一定,是有沒辦法說出口的理由吧?”
阿綱苦惱的抓了抓本就因睡醒而淩亂的棕發,又忍不住朝我看了好幾眼,躊躇道,“其實我也不太懂啦……”
我若有所思。
不知為何,我隐約能夠通過面前的阿綱,稍稍觸摸到綱吉內心的一些想法。
而很奇妙的是,有許多對綱吉說不出口的話,在面對阿綱時卻能夠輕易的脫口而出。
是因為我不夠坦率嗎?
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當時的我,能夠将心底所有的疑問,如同今日面對阿綱一般向他傾吐而出,那麽現在的一切,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
“夏莉さん,你沒事吧?”
阿綱的聲音喚回了我雜擾的思緒。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然流下了眼淚。
将那唯一的一滴淚水抹去,我朝眼前面帶隐憂的阿綱安撫的笑了笑:“沒關系,我很好哦。”
我很好。
畢竟是你曾經囑咐我的,即使獨自一人,也要照顧好自己。
也要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