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更新(萬更)
57
沈宅。
東面三間耳房是沈笑山的小書房。
唐修衡與付興桂一先一後進到室內。
燈光下, 沈笑山坐在書案前, 凝神閱讀一本琴譜。穿着一襲道袍, 面如冠玉,眉宇昳麗,透着雅士才有的淡泊疏朗。
付興桂已在暗中見過這人幾次, 每一次的感觸都相同:總會懷疑這個人是假冒的沈笑山,因為從對方身上, 找不到哪怕一絲絲商賈該有的精明市儈。
室內東側有個小爐子, 爐子上燒着一壺水, 此刻水已沸騰。
小爐子北面有個矮幾,上面放着茶具;南面是一張四方矮桌,上面有一副骨牌。
唐修衡走過去,手勢優雅而随意地沏茶、斟茶。
阿魏走進門來侍候,把一盞武夷岩茶送到沈笑山手邊。
唐修衡自己端着一杯茶,轉到矮桌前, 坐在軟墊上。品色、聞香, 啜了一口茶, 先前凝着冷漠的眉宇舒展開來, 唇角揚了揚。放下茶盞,手指修長潔淨的一雙手落在骨牌上。
付興桂站在距門口兩步的距離, 凝眸打量唐修衡片刻,心說果然是人以群分:此刻的臨江侯,身着玄色繡雲紋的錦袍,完全就是個一身清貴的世家子, 讓人無法把他與悍将、五軍大都督兩個身份聯系起來。
阿魏給付興桂倒了一杯茶,又指一指西側的一把太師椅,示意他落座。
付興桂滿心惶惑,可又知道自己跑不掉,只得強作鎮定地落座。
沈笑山合上書,放到一側,喝了一口茶,微微揚眉,略顯不快地望了唐修衡一眼。
這厮在他這兒,沏茶總是不顧他這主人家的喜好。他是真不愛喝岩茶。
唐修衡權當沒察覺到。
沈笑山沒法子,只得忽略這件事,望向付興桂,“侯爺把你請過來,是讓我跟你談一筆買賣。”
“承蒙先生擡愛,不勝榮幸。”明知道對方只是把話說得很好聽,真實用意一定會要他半條命,付興桂卻只能客客氣氣地應對,略停了停,望向唐修衡,道,“敢問侯爺,卑職那些手下——”
唐修衡語氣平靜:“天色已晚,讓他們睡了。”
睡了,是睡一覺,還是長眠了?
付興桂沒問。就像唐修衡出現在自己身後一樣,手下已經悄無聲息地被人收拾了,他需要了解的是這一點。
他已經站在了生死兩條路的岔口上。
他轉頭看着沈笑山,“先生請賜教。”
沈笑山滿意地颔首一笑,“此刻你心裏最怕的是什麽?”
最怕的事情,是不能說出口的,而沈笑山也沒有讓他說的意思,自問自答道:
“是不是你身在北地的雙親、妻兒?”沈笑山道,“如今京城就快入冬,可你親人所在的地方,已經是天寒地凍。”
付興桂詫異而恐懼,看看唐修衡,再看看沈笑山,拿不準是哪一個查清楚了他的底細。是在兩年前,他讓親人離開京城,回了祖籍,梁湛知道之後,給了他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又态度柔和地說已經派出人手,去照顧他一家老小。
所謂照顧意味的是什麽,他心知肚明,一直不敢往深處想,只明确一件事:日後盡心竭力地為王爺辦事,保住飯碗,并讓王爺始終信任自己。
沈笑山繼續道:“我不大喜歡天冷的地方,可那裏既然是你的祖籍,你的親人也不會住不慣,是以,就收了讓他們換個地方的心思。”
他語氣平和,付興桂卻是聽得心驚肉跳,“只求先生開恩,不要殃及我一家老小。”
“這是自然。”沈笑山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容,“商賈心黑,可心再黑,也不會殃及無辜之輩。我也是好心,瞧着端王爺派去的人手不盡心,你的親人偶爾會受些委屈,便給了那幾個人一筆銀錢,讓他們照着我的意思給端王爺回話。”
付興桂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有兩個月了。”沈笑山拉開抽屜,取出一本賬冊,翻了翻,“嗯,兩個月零十四天。”
付興桂覺得周身發冷。
沈笑山又取出三封信,“是你的老父親、妻兒讓人帶給你的。”
阿魏把東西轉手交給付興桂。
付興桂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緊繃的心弦放松下來。他與老父親和妻子定過暗號:假如他們察覺到了危險,寫信給他的時候,紙張要用普通的宣紙,把他的名字少寫或多寫一筆。若在平時通信,則要用父親特意制作的熏香過的紙張。
此刻他看到的信件都沒問題,看得出,父親和妻子心緒都很愉悅,說如今行動不再受阻,可以去相鄰的縣城走親拜友,慶幸他辦差得力。
如果辦事不得力,親人的情形,就等同于被軟禁吧?
“有孝心的人,我與侯爺通常不會刁難,只談買賣,不取人性命。”沈笑山和聲道,“但也有例外,遇見不想活的人,誰也沒法子。你呢?”
付興桂擡眼對上他的視線,苦笑,“我自然想活,更想一家老小平安無恙。”
“這就好。”沈笑山問道,“用這手段,是效法端王,你心裏對誰都是一樣,未必服氣。我與侯爺只是用這件事加個砝碼,對你自然還有別的法子。德妃自盡之前,你曾去過她宮裏,與她說了一陣子話。”
付興桂頹然。
原來在他暗中盯着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盯着自己。
如果他私下見德妃的事情捅到皇帝跟前,那麽,他也是死路一條。畢竟,皇帝會懷疑他知道德妃一些陳年舊事——德妃終歸是自盡的,皇帝已經為此震怒,不然的話,怎麽會将一衆宮人處死。
“德妃宮裏有一個名叫小凡的宮女,你應該記得她。她并沒死,如今過得不錯,但是錦衣衛查到的卻是她已投河自盡。”沈笑山笑微微地道,“如果錦衣衛再找到一封小凡的遺書,她又恰好在遺書之中提及你,和一些事,你也活不成吧?”
付興桂默認。
“這些繞彎子的事,我此刻只是随口一說。”
“多謝先生高擡貴手。日後我一定對您與侯爺言聽計從,眼下您二位有何吩咐?”付興桂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明确表态,那麽自己和親人都落不着好——他死之後,就算是唐修衡、沈笑山無意刁難他的親人,梁湛卻會把他的親人處死,為的是滅口。
梁湛疑心重,不相信他的心腹不會跟家人提及王府的是非。如果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不會有派人監視他的親人的事情發生。
沈笑山又滿意地笑了笑,神色惬意地喝了一口茶,随即卻瞥了專心看着骨牌牌面的唐修衡,略顯嫌棄地蹙了蹙眉,“吩咐談不上,眼下我只想知道端王的美人計是怎麽個用法。”
“……”付興桂欠一欠身,“幾個月之前,端王就讓我物色幾名有才有貌的女子,不拘什麽出身。有兩個已經在人前現身,還有兩個是為寧王、康王準備的。先生給提個醒吧,您想知道的是——”
“姜五娘、姜六娘。”沈笑山問道,“樊成離京之後,那兩名女子不知去向,如今人在何處?”
付興桂把知道的和盤托出:“姜五娘回了王府,每日專心練琴。姜六娘則住在西大街,等待時機。程老夫人去寺裏上香的時候,她也會前去,與老夫人偶遇。至于端王具體安排她們做什麽事,我并不知道。
“我負責打理的大多是監視、跟蹤一些人,端王只與我說這些,其他的事,關乎朝廷官場的,另有謀士相助,他很少與我提及。同樣的,那些謀士也不會知道我手裏的差事。”
沈笑山嗯了一聲,“那麽,端王要讓你監視周家多久?”
付興桂道:“直到有可乘之機。除了周夫人、周益安夫婦二人,端王似乎對周素音比較留心。”
梁湛有時候比誰都有耐心,有時候又比誰都沒耐心。
知道了這些不在掌握中的事就已足夠。沈笑山道:“日後你覺得有必要告訴我或侯爺的事,便去東大街的福來茶樓,把消息告訴掌櫃的。
“至于今日的事,給你留了兩個活口,帶着他們回去,告訴端王,我這裏沒有可乘之機,根本進不了門。”
付興桂稱是,拱手道辭。
等人一走,沈笑山便親手給自己沏了一杯花茶。他只喜歡花茶的清香,尤其是茉莉花茶。
他對身邊一事一物的喜與不喜是沒道理可言的,像唐修衡喜歡的大紅袍,他不喜歡的原因是名字惡俗——不喜紅色,更不喜紅那個字,連帶地不喜名字裏有紅字的茶,嘗都不肯嘗。
喝了兩口花茶,他心緒變得很是愉悅,看向專心致志研究牌面的唐修衡,“你怎麽會知道付興桂的軟肋?”在外人眼裏,付興桂出身低微,得了梁湛的破格提拔,才有了現如今在端王府的地位,他的家人籍籍無名,在不在京城都不是人們會在意的。
唐修衡唇角上揚,“我自然有我的門路。”其實這是薇珑告訴他的。
前世到最後,付興桂、劉允都成了薇珑手裏的棋子,正是因為薇珑長時間調查之後,知道了梁湛是如何控制他們的。她下了一番工夫,讓這種人為自己所用。
有些事情,他要付諸耐心去等待,有些事情則願意走捷徑。
“那麽,你是如何打算的?”沈笑山饒有興致地道,“我說的是姜五娘和姜六娘,前者像是為你準備的。”
“姜五娘就不需提了,根本不需在意。”唐修衡道,“至于姜六娘,還有周素音的事情,知會程閣老就行。這類事情,我們有必要了解,但沒必要幫他去做什麽。”
“嗯,我明白。”沈笑山繼續耍壞,“說起來,姜五娘的琴藝到底如何?”
“平心而論,應該湊合。”唐修衡平靜地答道,“在程家宴席間,她是刻意把曲子彈得只是動聽,沒顯露真功底。”
“這也能聽出來?”
“與人過招的時候,對方有真功夫卻不下重手,我看得出,別的也一樣。道理是想通的。”
沈笑山撇一撇嘴,“才怪。琴藝和功夫是兩碼事,最起碼,在你心裏應該是兩碼事。”
“歸根結底就是一回事。”唐修衡睨了他一眼,“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跟我瞎争論什麽?”
“……”沈笑山失笑,“我只是懷疑你已經忘了很多東西的本質。”
“嗯,挺多時候都會忘記。”這是唐修衡不會否認的,這會兒不是鬥嘴的時候,他起身到了書案前,提筆給程閣老寫了一封信,喚阿魏派人送到程府。
忙完這些,他提及一事:“得琢磨着給付興桂安排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付興桂辦事不力的情形太多,梁湛就會放棄他,那樣一來,他與沈笑山也就白忙了一場。
“這倒是。”沈笑山取出棋具,示意唐修衡落座,“邊下棋邊說。你今日就別回府了。雖然沒親自出手,到底是有幾個端王府侍衛在你面前斃命,晦氣。”
“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唐修衡笑了笑,卻沒反對,“大半夜的,懶得來回折騰是真的。”
沈笑山率先落子,“有我這麽個神神叨叨的人,你就能少帶些晦氣回家,我是為太夫人着想,只憑你,我才懶得說這些。”
·
柔嘉這一陣分外安生,與薇珑只是通信,不再像以前似的催着薇珑到宮裏找她,自己更是不曾到唐府。
一來是因為薇珑是剛進門,想也知道正是忙于融入唐家、孝敬婆婆的時候;二來是因為她一向對武官有着莫名的畏懼,這應該是受皇後熏陶所致——武将是用來敬重的,但也是用來打怵的。
歸根結底,上過戰場的武将,都是殺人無數的人,只這一點,就讓柔嘉脊背發涼。
當初贊同薇珑與唐修衡成親,是因為知道黎兆先也是習武之人,薇珑打小也不抵觸武官,加之唐修衡的樣貌也是出奇的俊美,與薇珑特別般配,她自然雙手贊同。
她給薇珑寫信的時候,總會把宮裏的大事小情娓娓講述,也總會特別關切地問薇珑過得是否如意,一再叮囑要說實話。
薇珑收到信,心裏總是暖融融的,回信時也會詳細地說說家裏一些事,告訴好友自己過得真的很好,不需擔心。
一封信件中,柔嘉提起了安平的婚事。
陸開林把手裏相關的卷宗整理之後,回禀皇帝:江浙總督正如程閣老與唐修衡評價的那樣,品行端正,做官很有能力,并且教子有方,膝下幾個兒子都是自幼習文練武。
皇帝聽了,愈發心安,打算明年開春兒就給安平公主賜婚。
這話是皇帝私底下與柔嘉說起的。
當時柔嘉就問,要不要她事先去給安平交個底。
皇帝搖頭,說現在就告訴安平的話,她不免會疑心他對德妃厭惡到了骨子裏——屍骨未寒,他就給安平賜婚,做女兒的心裏終究會不是滋味。又說雖然真是厭惡德妃,可是安平的确無辜,日後又要遠嫁,惹她傷心的事情理應盡量避免。
說起這些,柔嘉是一絲不滿也無,反倒更加敬重皇帝。
與安平不睦太久,可安平現在已經成了沒娘的孩子,又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那些矛盾也就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已完全放下。
有些人就是有那種本事:死了都不讓人說好。但是柔嘉現在也看出來了,安平以前浮躁的性子,是受德妃影響所致,最重要的是,她本人也分明曉得了這一點。
到了這地步,誰又還忍心刁難安平呢。
柔嘉如此,皇後也如此,近來對安平賞賜不斷,時不時親自過去看看安平。
薇珑得知這些,心裏不免有些感慨,這些也的确是她喜聞樂見的事。
雖然不能與柔嘉見面,薇珑卻記挂着好友的公主府,想着什麽時候過去看看。
這時候,周夫人命雙晴送來帖子,問薇珑何時得空,她想見上一面。但是因為以前的一些是非,不方便登門,問薇珑能不能在外面相見,地方由薇珑選。
薇珑斟酌之後,請周夫人次日到梅花閣相見,把具體地址告訴了雙晴。
雙晴走後,薇珑去跟太夫人說了這件事。
太夫人有些意外,并沒掩飾,道:“我以為你會很反感周夫人。”畢竟,周清音、周益安以前的事情擺在那兒,誰想忽略都不行。
薇珑笑道:“周夫人與周家的人不同,我又知曉她一些事情,打心底對她反感不起來。對別人就不行了,看一眼都會嫌煩。”
太夫人不由想到了修衡對周家的态度。自從周國公病倒之後,修衡就把周家放到一邊,再無舉措。也許,他與薇珑的心思相同吧。不為此,他哪裏肯饒過周家。
随後,她又想到了程閣老,修衡對程閣老可是打心底的敬重。周夫人如今已經是程府的親家,必然有着讓程閣老認可的過人之處——遠的近的三個人都這樣,她自然就很快釋懷,笑着叮囑薇珑:
“就快入冬了,出門時記得穿暖和一些。不管周夫人與你有沒有要緊的事情商量,都不需急着回家,盡量留她在梅花閣用午膳。不要失了禮數才好。”
“嗯!”薇珑欣然點頭,繼而又有些不安,“近日還要出門幾次,相看宅子,也不能老老實實地留在家裏陪您……”
太夫人打斷了她的話,“你這傻孩子,這是說的什麽話?讓你嫁過來,又不是讓你來立規矩替修衡孝順我的,在娘家怎麽過,在婆家就還怎麽過日子。不然的話,你豈不是要害得我被皇上和皇後娘娘數落?有才又有用武之地,就不該荒廢了學識。”
薇珑由衷地笑了,“娘,您怎麽這麽好啊?”
太夫人笑着拍了拍薇珑的臉,“你也是我的孩子,不對你好對誰好?”
薇珑攬住太夫人的手臂,笑靥如花。
·
翌日。
周夫人去往梅花閣之前,收到了程閣老一封信。
他信裏提了梁湛對周素音很留意的事情。
這樣的信件,他都是用左手書寫,外人便是看到,也不會知道是出自他之手。
他雙手都能寫能畫,并且手法迥異,這一點,只有她知道。
周素音,二房的長女,周家二小姐,一直都不是很安分的性子,近來因為行動受限,滿腹牢騷。
周二夫人也是如此,相見時就會直接或委婉的抱怨,說什麽以前國公爺當家理事的時候都不曾打壓過二房,如今家裏卻是變了天。
周夫人從來不會把這些放在眼裏。
今日得知了這些,去梅花閣的一路,她都在斟酌這件事。
要如何應對呢?
監視周家的人,一直堅持不懈;暗中保護他們的唐家的人,亦是如此。
這些是憑直覺就能知曉的事情。
益安今非昔比,凡事都因為替她鳴不平、心疼她,百依百順。
錦繡更是頭腦清醒的人,對她與益安的叮囑特別在意,完全照辦。
自己這個小家,不會出岔子,應該是再過幾年都如此,只能更好更安穩。
可是,別人呢?尤其二房。
行動受限的日子久了,對她和益安的不滿怕是要發展成怨恨。
況且,那對母女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程家設宴那日,她們明知道唐家婆媳和唐修衡都會前去,也知道她是為了避嫌婉言謝絕了邀請,還是竭力争取去了程家。
或許,這也是人之常情?那個妯娌只是想讓周素音嫁的好一些。
但是,周素音最終是嫁得如意郎君,還是會落入別人對周家布置好的圈套,誰都說不準。
如果是這樣,如果二房一點忙都幫不上,甚至于會跟她窩裏鬥,那還有必要留着麽?
她總不能真的防賊似的防她們一輩子吧?
憑什麽?
除了一雙兒女,周家沒帶給過她任何好處,她憑什麽要為這個家族勞心勞力?
不劃算的事情,她可沒興趣一再去做。
她得跟薇珑交個底。
到了梅花閣,她無心打量園中精致,随着引路的丫鬟去往正屋。
薇珑迎出門來。
到了室內,只聞書香、花香,怡人的氛圍讓周夫人心神有所緩和,現出了柔和的笑容,又打量着室內陳設,贊道:“簡簡單單,卻顯露了主人家的風骨、性情,實在是個好地方。”
薇珑歉然一笑,“您不嫌棄就好。我一時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便請您來了此處。”
“很好。真的很好。”
兩女子在居中的矮幾前落座,荷風、涵秋奉上茶點,随後依着薇珑的眼色退了出去。
周夫人也将随行的兩名大丫鬟遣了,開門見山:“我要見你,是為着國公爺的事情。前不久,我知道了一個方子,……”把用砒|霜下毒的方子如實告知薇珑,“這樣的話,國公爺病倒的日子便更加長遠,但是何時入土為安,便是我無從估算的。據說只要他肯活着,便還能拖上幾年。”
“既然如此,那就順其自然。”薇珑莞爾一笑,“周家現在由您打理,我真沒什麽不放心的。”
周夫人也笑了,“終歸是怕你以為我要食言,理當如實相告。”
“這結果就很好。”薇珑想到了德妃那種不死透就不死心的德行,提醒道,“您把人看好就行。”
“這是自然。”周夫人啜了一口茶,說起程閣老告訴她的事情,末了問道,“這些事情,是侯爺最先知曉,我婉轉得知。對于素音,你有什麽打算?”
周素音。這個人并不在薇珑的記憶之中,對于周夫人提及的事情,她倒是都通過唐修衡做到了心裏有數。
沉吟片刻,她面上的笑意更濃,“夫人之所以問我,是因為我以前說過的一句話吧?”
“的确是。”周夫人笑開來,“我記得郡主說過,讓我換個人膈應你。眼下我這心思歇了,別人卻與當時的我不謀而合。實在是叫人啼笑皆非。”
“既然您沒有這心思,那就看着辦吧。怎樣對您更有好處,您就怎麽做。”薇珑如實道出心緒,“尋常宅門裏的日子,我雖然沒親身經歷過,但也有耳聞。心思不同的時候不少,畢竟人與人考量的不一樣。”
“你能這樣說,我也就放心了。”周夫人無聲地嘆息一聲,“我這個人,你應該也看清楚了,很多時候薄情寡義,對太多的人與事,都沒耐心。礙眼的,我就随她去,及時撇清關系就是了。”
薇珑聞音知雅,颔首道:“那您就随着心思行事。那些人的歪心思,您也不能防範一輩子,尤其是您在他們眼裏,怕是從來不肯為他們着想。既然如此,何必留着礙眼。”
周夫人感激地一笑,端茶與薇珑的茶杯輕輕一碰,“多謝。”
薇珑欠一欠身,“夫人太客氣了。”
·
十月初一,程老夫人身子骨好利落了,又已不需進宮給皇後請安,這日便去了護國寺上香。
程家的人到了那個寺廟,都會提前打好招呼,寺廟也會做出相應的準備:會将所有上香的男子攔在門外,請他們日後再來,如此可以避免一些登徒子混進人群之中生出是非。
程老夫人上香之後,在廂房歇息的時候,有恰好也來此處上香的女子求見。
女子是姜六娘。
程老夫人心念數轉,讓随行的丫鬟把人帶到自己面前,态度和藹地詢問:“你怎麽會在這裏?我還以為,因為樊大人辭官,你們姐妹兩個已經随他離開京城。”
姜六娘深施一禮,恭聲回道:“樊大人不知招惹了什麽人,不得不辭官。樊夫人憐惜我們姐妹兩個,不想讓我們經受路途颠簸,留了一筆銀子讓我們傍身,在京城暫且住下,等樊家的人安頓下來,再派人來接我們過去。”
“哦。”程老夫人颔首,“你和五娘如今在何處?”
姜六娘遲疑片刻,竟因此潸然落淚,“我姐姐不知招惹了什麽人……分明是被擄走的,可她寫給我的信裏,總說自己一切都好,我因此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真的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為此,常到寺廟上香,只盼着佛祖憐惜她,她說的一切都可成真。”
“是麽?”程老夫人思前想後,心頭一動,“可知你姐姐是被怎麽樣的人擄走的?”
姜六娘遲疑片刻,期期艾艾地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個人,畢竟,前些日子的宴席之上,我與姐姐不敢四處打量,況且擄走的人也不見得就是赴宴的人。姐姐被擄走當日,我倒是看到了那個人,只覺得氣勢懾人,像是帶着殺氣似的,但是樣貌極為俊美,風華、氣度都非尋常人可比。”
程老夫人心頭一動,幾乎已經确定了那個人是誰。
難不成,唐修衡當日提前離席,只是因為乍一聽就看出了姜五娘琴藝的深淺?
不會吧。他不像是對音律癡迷到那個地步的人。
或許,是看中了姜五娘的樣貌、氣質?
也不會吧。怎麽樣的人,能比得過他的嬌妻?
但是,也不是完全沒有這可能。有句話是怎麽說的?情人眼裏出西施。
那門親事究竟是怎麽成的,外人只看得到花紅熱鬧,并不知其中詳情。
如果只考慮将人擄走這一節,她倒是覺得合情合理——武夫麽,你能指望他有多文雅的做派?人前的樣子,不過是勉強裝出來的罷了。
但是,轉念再一想,她心頭疑窦叢生,看姜六娘的眼神就有了微不可察的變化。
程老夫人斂起思緒,問道:“你現在住在何處?”
姜六娘照實說了,之後道:“眼下每晚噩夢連連,雖然自知比不得姐姐的姿容,可也真怕被登徒子惦記上……偏生樊夫人的回信未至,姐姐又是下落不明……”說着,又落了淚。
“別哭,凡事想開些。”程老夫人斟酌片刻,道,“這樣吧,你要是信得過我,便随我回程府,小住幾日。你在我身邊,那些閑雜人等,總不會還打你的主意。”
“是、是真的麽?”姜六娘喜出望外。
“我一把年紀了,還會哄騙你不成?”程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我讓人陪你回去收拾一下,今日起,你就住進程府。”
“多謝老夫人。”姜六娘跪倒在地,畢恭畢敬地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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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程老夫人把姜六娘喚到面前。
姜六娘穿着藕色褙子,白色挑線裙子,行禮道:“老夫人有何吩咐?”
“悶得慌,有些事情想要找你問個明白。”程老夫人坐在臨窗的大炕上,語聲徐徐,“白日裏,你話裏話外的,所指的把你姐姐擄走的人,任誰聽了,都不難想到那是誰。我出自書香門第,對武将向來沒什麽好印象,可唐侯爺卻不同,他真不像是能做得出那種事的人。”
姜六娘并無慌張之色,“回老夫人,那個人本來就是唐侯爺啊。先前我是怕您想到別處,沒敢直言告知。那種事,他也的确做了。”
“……”程老夫人揚了揚眉,很是意外。
“不瞞老夫人,宴請當日,我最好奇的便是程閣老和唐侯爺兩個人,留心看了。”姜六娘垂首道,“而且,他們又是提早離席,我便是沒那份心思,也會留意到,事後打聽起來也很容易。”
“原來如此。”程老夫人笑容轉冷,“這樣看來,你對我說過的話,恐怕沒幾句能夠當真。說說吧,你到底是誰的人?”
雖然她恨死了程閣老,但那畢竟是她的兒子,他說過的話,她不可能不往心裏去。
姜六娘嫣然一笑,“我是樊夫人的遠房親戚,您不是自最初就知道麽?”
程老夫人也笑,“我這輩子都管不了的人,是我的長子。他在我面前說的話是真是假,我挺多時候都分不清真假。可外人不同,尤其女子。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在我面前耍手段,下場都會很凄慘。”
姜六娘無動于衷。
“執意不說?”程老夫人看住姜六娘。
姜六娘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您問我這些,的确透着精明世故。但是,您自一開始就錯了。”語畢,似是無意地瞥了一眼自鳴鐘。
程老夫人預感不妙,揚聲喚人:“去請大老爺過來,即刻!”
丫鬟匆匆稱是而去。
丫鬟剛走,外院有小厮前來通禀:“康王爺來了,要即刻見老夫人,小的們不敢阻攔,他說話的工夫就到。”
程老夫人很意外,姜六娘也沒好到哪兒去。
程老夫人想去換身見客的衣服,可是剛下地,梁澈就到了,徑自轉到東次間來。
“王爺夜間前來,不知是為何事?”程老夫人行禮,語氣并不是很客氣。雖然梁澈是金枝玉葉,卻是程閣老懶得搭理的人,為此,她實在不需要對這個人客氣。
梁澈笑聲愉悅,“是來救您的命。您剛見好,要是閣老因為您和女子卷入是非,怕是又要病倒在床。”說到這兒,想到唐修衡的提醒,将數落程老夫人的話忍了下去,指了指身側一個人,“這位是端王府侍衛統領付興桂。老夫人今日從寺裏帶回來的女子在何處?您趕緊讓她來見見他。此事十萬火急,耽擱不得,晚一刻,閣老就要面臨一番是非。”
梁澈并沒見過姜六娘,并不知站在程老夫人身後的便是她。
程老夫人驚訝不已。
付興桂則已凝眸看住姜六娘,“跟我走。端王心意已改,你要從速離開此地。”
姜六娘驚疑不定,“不會吧?怎麽可能呢?”
二人的言語不多,卻不妨礙程老夫人聽出背後的意思。
“要快。”付興桂擰眉看着姜六娘,語氣冷酷,“你是想跟着我走出去,還是讓人擡着你的屍身離開程府?”
話說到這個地步,姜六娘如何還敢質疑、猶豫,垂着頭到了付興桂身側。
付興桂對程老夫人道:“您找個丫鬟帶我走側門離開——雖然我事先已知曉捷徑,但想從速離開的話,還是有人帶路為佳。”
“……”程老夫人已經說不出話,她雲裏霧裏的,預感自己做錯了事,卻不知道錯在何處。
梁澈沒閑情看她犯嘀咕,吩咐随行的親信,“帶他們走,有人阻攔的話,不妨用我的名義懲處。”
程老夫人已回過神來,轉身點了一名丫鬟,“快去,快去帶路!”
付興桂帶着姜六娘剛走,程閣老來了。
看到梁澈,程閣老自嘲一笑,“王爺為我的私事奔波,真是無地自容。”
“小事而已。”梁澈笑着拱手一禮,“但願今日不是我多事,能幫到閣老一二。”他是真怕了唐修衡——萬一又是擺他一道,他也沒轍。
“不會。”程閣老連忙還禮,“王爺古道熱腸,不論怎樣,這份恩情,程家都會記在心裏。”
梁澈心安許多,“那就好。”笑容蔓延到眼裏之際,有丫鬟疾步進門,臉色煞白,語聲有些哆嗦:
“端王爺與寧王爺來了,帶着很多侍衛。”
梁澈與程閣老相視一笑,程老夫人則是身形微晃,險些跌坐在地。
她已經隐約明白了原委。
她的兒子不可能不知情,看他進門時對康王的态度就能得出結論。
他興許從她與姜六娘見面那一刻起就知道,可他不提醒,只言片語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