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更新(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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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珑失笑。
回家的路上, 太夫人解釋道:“姜氏姐妹兩個, 又不是出自樊夫人的娘家, 到底什麽來路,怕是只有她自己清楚。即便是遠房親戚家裏的孩子,也沒道理帶着她們出門做客。即便是樊家看重姐妹兩個, 也該先在家裏辦個宴請,把她們引薦給親朋好友。今日我可沒聽說樊家曾舉辦過宴請。”
聽話聽音兒, 薇珑由此知道, 婆婆對各家的動向了如指掌。“的确是娘說的這個道理。”她笑着應聲, “但是沒辦法啊,程老太爺和程老夫人近來讓人覺得一頭霧水的事情可不少,興許他們就是要讓在場衆人看出來并四處宣揚。”有這麽多外人在場,姜氏姐妹日後與哪個男子結緣,人們聽說之後,都不會覺得太意外。
程二夫人追出來相送——程夫人現在不方便出面見人。
太夫人神色淡淡的, 由着程二夫人送到垂花門前, 含笑道辭。
·
程閣老與唐修衡同席而坐。
阿魏在外面見太夫人與薇珑半路離席, 便尋到唐修衡面前, 做出附耳低語的樣子,問道:“太夫人與夫人先走了, 您是怎麽打算的?”
唐修衡放下手裏的酒杯,對程閣老歉然一笑,“有點兒急事,先告辭了。”随後對程閣老打個不要起身的手勢, “您留步。”
“失禮了。”程閣老回以歉意的一笑,“改日賠禮。”
“這就見外了。”唐修衡閑閑起身,踱步出門。
程閣老真就沒送,更沒知會程老太爺和程二老爺。
人們并沒想到唐修衡出去是離開,主要是想不到程閣老會不送人出門。
程老太爺瞥見唐修衡出門,和別人心思一樣,沒往心裏去。
樊成則因這情形望向姜五娘,心說這女子的琴藝還是不成。真的琴藝絕佳的話,彈奏的又是唐修衡年少時最喜歡的樂曲,他沒道理寧可出門吹涼風,也不想留在這裏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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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五娘撫琴期間,姜六娘在一旁備好的書案上揮毫潑墨。
程閣老命人喚來外院一名管事,交代了兩句,站起身來,到了程老太爺近前,道:“有貴客等在外面,我去應承一番。”繼而也不等程老太爺搭話,便拱一拱手,離開了花廳。
程老太爺蹙眉。
觀望着這一切的樊成猶如吃了黃連:那兩個人都不在場,有意無意的,是一點兒捧場的意思都沒有。該不會是白忙一場吧?
有貴客前來,當然是程閣老的托辭。
他徑自回了外院的書房。
管家已經聽說了原委,大抵猜得出唐修衡和自家老爺因何提前離席,恭聲請示:“要把樊大人請過來麽?”
“自然不必。”程閣老一笑,“他什麽都沒說過,就把他喚過來詢問,不是太沉不住氣了?”
管家想想也是,繼而自行請罪:“近來小的真沒留意到內宅的人與府外的人有來往。”
程閣老輕一擺手,“不關你的事。”管家不知道,他倒是知道老夫人近日做了些什麽事。
先是吩咐二夫人想法子去物色妙齡女子,要年輕貌美,有頗有才情。
二夫人又喚自己手裏的管事去辦。
到頭來,在樊家那裏找到了十分合适的人。
至于樊成是如何尋到那兩名女子,他不得而知,只是看得出,樊成的膽子不小。但女子是誰準備的,他心知肚明,這是不需要證據的事。
他暫且放下這些事,吩咐管家:“宴席散了的時候,知會我一聲。到那時再請樊大人過來一趟。”随即伏案處理公務。
那邊的宴席照常進行,有姐妹兩個開了個好頭,別家閨秀、子弟也陸續登場展露才華。
氛圍很好,曲終人散時,人們都有些意猶未盡。
樊夫人程老夫人面前道辭,有些不安地道:“這兩個孩子,似是惹得唐太夫人有些不悅。”
“換了我也會不悅。”程老夫人莞爾,“明眼人都看得出,唐家太夫人盼星星盼月亮,才把黎郡主盼進了門。眼下長子長媳還在新婚,她又見慣了是非,一眼就看得出我們的用意,自然不會縱容。”
“這倒是。”樊夫人賠着笑,“可是……我也是沒法子啊。”她家老爺執意讓她這麽做,程老夫人又很樂意,她還能甩手撂挑子不成?
“我曉得。”程老夫人瞥一眼姜五娘,眼色有些深沉,“這孩子不論是誰安排進樊家的,都不堪用。”
樊夫人倒是不以為意,“是,我清楚。”她這時想起了自家老爺提及姜五娘時提過一句“投石問路”,想着不是他沒把姜五娘當做一擊得手的利器,便是姜五娘今日有所保留,沒在衆人面前展露真正的功底。
程老夫人見她如此,自然不會再說什麽,只是問道:“至于別的事情,我都讓二兒媳給你傳話了,你沒異議吧?”
“自然沒有。”樊夫人喜笑顏開起來,“這對誰都是好事一樁。”
程老夫人微微一笑。
待得人們都走了,她回到房裏,喚人把程夫人喚到面前,吩咐道:“明日起,你親自張羅一番,準備給大老爺納妾。”
“……?”程夫人透着茫然的雙眼漸漸有了焦慮,“給大老爺納妾?”說着就笑起來,“這事情可成不了。”別說她連他的人都不容易見到,便是能夠不時相見,依他那個性情,這類法子也不能奏效。
“我也只是跟你這麽一說。”程老夫人笑道,“你的難處,我都清楚。我要的只是你不反對的态度,別的事自有你二弟妹幫你辦妥。”
是啊,不論怎樣,納妾這種事,都要先得到老夫人和她的同意,新人才能進門。程夫人無所謂,“我自然不會反對。這件事讓您勞心了。若沒別的吩咐,我就回房了。”
程老夫人看着程夫人神色又變得無精打采,看着有些心煩,擺一擺手,“你去吧。”
程夫人轉身向外走去,到了幾步外,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頭望着婆婆,“這件事,成不了。”她有些不解,“您就是給他找個天仙,在他眼裏也是庸脂俗粉。”
“我總得試一試吧?”程老夫人笑容有些無奈,還有些苦澀,“他不死心,便讓我死心。眼看着長房始終無所出,他的年紀越來越大,我難道什麽都不做?”
“可是,您張羅一場,終究會成為鬧劇。”程老夫人輕聲道,“何苦傷了母子情分。”
“我是為了程家,為了他。”程老夫人嘆息一聲,“眼下我能依仗的,也只是與他的母子情分。”
程夫人凝視婆婆片刻,諷刺地笑了笑,“母子情分?您什麽都不做的話,他與您還真有些母子情分;只要您做這種事,他日後對您就跟老太爺沒有差別。”
“萬事都随他。”程老夫人眼神變得冷酷,“我縱着他這麽多年,膩煩了。”
“我沒別的意思。”程夫人語帶傷感,“我對您只有感激。當年沒有您與老太爺成全,我不可能嫁入程家。”
程老夫人笑容苦澀,“嫁進來,也沒得着好。你可曾後悔過?”
“沒有。”程夫人緩緩搖頭,“再重來多少次,我也不會後悔,也會那麽做。”他有他的執念,她也有她的執念。
若能重來……若重來時便知道今時今日的情形……程老夫人想,她還有勇氣促成長子長媳的婚事麽?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想再多也于事無補。
“你回房歇息吧。”程老夫人溫聲道,“這種話,日後不需再說。”當年的事能帶來的只有不快,只有掙紮,若有可能,她情願完全忘記。
程夫人行禮告退。
程老夫人吩咐丫鬟:“把大老爺請來,我有事情跟他商量。”
丫鬟應聲而去,過了一陣折回來回話:“大老爺在書房與人議事,不能及時前來,他說您要是能等,就明日再說。”
程老夫人面色一冷,“我等不了。今晚不論多晚,他都得過來一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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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書房。
樊成挂着笑容進門,儀态謙恭地行禮。
程閣老凝視着他,“你做官有些年頭了吧?”
“的确是。”樊成道,“進入官場已有十載。”
“十年,日子不短了。”程閣老眼神涼涼的,“因何還不知道,官場上沒有捷徑?你為何一再周旋于各家的裙帶關系?”
“……”樊成心說也沒幾次吧?但他不敢反駁。眼前人是什麽人物?在程首輔面前,即便是唐修衡那種戰功赫赫的人,言行間都透着打心底的恭敬;即便是他的頂頭上峰吏部尚書,也從來是戰戰兢兢,随時都怕被降罪。更何況他了。
程閣老從一冊書裏取出兩張銀票,“本朝律例,行賄多少銀兩能獲死罪,你應該清楚。”
樊成一頭霧水。
“這是彙豐銀號的銀票,據我所知,你在那裏存着六萬兩銀子。”程閣老撣了撣銀票,“這是你行賄給我的。”
樊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閣老饒命!”首輔當着他的面,氣定神閑地扯謊、栽贓,極為荒唐可笑,說出去真是沒人相信,只會認為是他污蔑首輔。
程閣老語氣平靜:“你要人證的話,等一刻鐘就好;你要看看我能不能撒謊之後圓謊,等到明日就好;你要是還想活下去,這就給我個準話。”
樊成的手直哆嗦,腿也不可控制地有些發抖,“還請閣老明言。”
“先前你為周家、唐家牽線,看起來是你受周家所托,實則不然;今日你看起來是體諒家母一片苦心,實際上這件事另有人授意于你。”程閣老一笑,“不管那個人許給你什麽好處,都已經是鏡花水月。你現在該想的是,這仕途要如何走到盡頭。”
樊成不敢搭話。
“濟南廖家的案子,刑部正在查辦,多你一個湊趣的貪官,刑部尚書也忙得過來。”程閣老把話跟他挑明了,“不想走到那一步的話,盡快寫個辭官的折子,明日送來。”
“……”這是樊成沒辦法當即作出選擇的事情。
“你回府之後,把這件事告訴那個人,看看他會不會管你的死活。”程閣老微微一笑,“能讓人看出端倪的,便不是他的黨羽,他只是順手利用而已。此外要當心,我只是讓你離開官場,他若是想多了,說不定會取你的性命。”
“……”
“道理都跟你擺明了,是非輕重,你自己去斟酌。”程閣老站起身來,“不送。”
他去了程老夫人房裏。
進門落座之後,他環顧室內,“老太爺呢?”
“多喝了幾杯,在他書房歇下了。”程老夫人和聲道,“你找他有事?”
“我能有什麽事找到他頭上。”程閣老笑微微地看着母親,“您有什麽吩咐?”
“有件事情跟你商量。”程老夫人問他,“樊夫人帶來的那兩個女子,你還有印象吧?”
程閣老沉了片刻,道:“沒有。”
“……”程老夫人抿一抿唇,“你沒留心,我卻是正相反。你半途離席之後,我又與她們說了一陣子話,覺着她們可是招人喜歡,有喜是……”
“您直說吧。”程閣老看看天色,“這麽晚了,我若是耽擱得您不能照常歇息,便是我之過。”
他的棱角都是無形的,越是這樣,越硌得人難受。程老夫人颔首,“好,那我就直說。你的情形,外人不清楚,我卻是心知肚明。這麽多年都由着你胡來、置氣,眼下忍不了了。子嗣是大事,不為家族添丁進口便是不孝……”
程閣老輕笑出聲,“所謂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真正的意思真不是沒有子嗣就是不孝。這句話別人說也罷了,您可不能這樣說,有失身份。”
程老夫人被他這樣溫和地揶揄一番,臉色有些不好看了,“你別跟我摳字眼,我又不是你們讀書人。你也別跟我打岔。我是看中了姜六娘,決定讓你把他迎進門。你這些年都不曾納妾,眼下為了子嗣的原因添個人,任誰也不會說什麽。你來之前,我已問過你媳婦,她無異議。”
“我不同意。”程閣老和聲回道,“而且這件事也成不了。”
“我把話跟你說白了吧。”程老夫人定定地凝視着他,“這件事能不能成,你都得給我辦妥當。你若還是程家的兒子,便該在我膝下盡孝,不要說我這是合情合理的心思,便是做出了不合情理的決定,你也只能為着孝道成全我。”
程閣老不說話。
程老夫人的态度越發強硬:“我也知道,這件事若是提前跟你說,保不齊就要出岔子。但我要你明白的是,這件事你就當我求你,決不能生變。”
“那兩個女子的來路,您知道麽?”程閣老問道,“是不想知道還是不在意?”
“你說對了,我不想知道,而且并不在意。”程老夫人自嘲地一笑,“你對至親之人都有的是法子,對別人就更不需提了。不論是怎樣的女子到了家中,你都有降服的法子。那些是最不需要我考慮的。”
“嗯,也對。”程閣老牽了牽唇,“那我也把話跟您說明白,不論是怎樣的女子,不論在您眼裏是如何的樣貌出衆、品行過人,我都不願意看一眼。您也說了,我對至親之人有的是法子——這話您既然說出口,我就不會讓您白誇我一回。”
他把納妾這回事完全否定了:不要說今日的人不行,日後再換人也不行。
他也跟她把話說絕了:不管怎樣,這事情只要是他不同意的,她就沒法子辦成。
“那你什麽意思?”程老夫人蒼老的手攥緊了衣袖,“就要這樣過一輩子?無兒無女、孤孤單單的?有些事,在你看來,是老太爺和我做錯了。可是不管怎樣,你都是我們的兒子,讓我們引以為豪的兒子,我們總是打心底盼着你過得如意一些……”她怔怔的落了淚,“七十已是古來稀,我們還有幾年活頭?這樣算來,你也是過了半生的人……怎麽就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強硬的态度行不通,便開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程閣老抿一抿唇,懶得說話。
“你的心思,我看得出。可是……”程老夫人望着他,遲疑片刻,“她都已經是有兒有女的人了,她都放下了,你何苦還如此?但凡如今你還有一點兒念想,我都不會往你身邊安排新人,問題是你沒有念想了,你跟她的緣分已經走入絕境。”她長長地嘆息一聲,哽咽道,“周益安與錦繡的婚事你忘了不成?你跟她已經做親家了。為她落到這步田地,她心裏能好過?她若是連這點兒都看不出,也就不是你該看重的女子。”
程閣老垂了眼睑,凝視着腳下的方磚。
周夫人對他說過的話,每一句,每一個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清了清喉嚨,望着程老夫人,“您說這些做什麽?這些與您有關?這些就能讓我換個活法?不能。”
哀兵之策用不上,程老夫人只好轉回強硬的态度,她吸了吸鼻子,神色一整,“那好。我把話給你放這兒,三日後,新人進門,若是出了岔子,別怪我跟你翻臉。你位極人臣,但你終究還是姓程,終究還是我和老太爺的兒子!
“你這樣下去的話,程家得不着好,我們既然看得出,便會設法改變現狀。程家的基業,決不能斷送在你手裏。官場上的事,我們的确已經無能為力,可你別忘了,在家中忤逆不孝的臣子,并沒資格在禦前行走。
“你別逼我們。”
“那您就把我掃地出門吧。”程閣老的語氣很溫和,“這些年,在你們眼裏,我都是不孝的子嗣。我自己也這麽覺得。至于日後的路,我已經有了安排:大不了就出家,雲游天下。
“這些年我兢兢業業,多少有些功勞。再不孝,在皇上眼裏,估摸着也能功過相抵,不會治我的死罪。
“倒是您,要和老太爺安排好家裏的一切。的确,我在仕途上走得順遂,多多少少是家族根基相助。但是近年來,程家也是依仗着我的身份更為風光。
“這是相輔相成的事情。
“跟您說實話吧,我這樣活着,自己也真覺得沒什麽意思。承蒙聖上隆恩,我也還想為朝廷、百姓做些事,是為此,還能行屍走肉地活着。您發難的話,我求之不得。
“兒孫自有兒孫福,程家後人有沒有繼續光耀門楣的人,不是誰能決定的。說起來,您已算是兒孫滿堂的人,真不差我房裏再給您添人。
“您和老太爺說我不孝,我不會否認,遲早會給您二老一個交代。
“您實在看着我厭煩了,也只管照實說,我絕不會讓您再有機會看我一眼。”
程老夫人越聽心越涼,越聽心越慌。
的确是,現在不是程家給他照拂,是他決定着程家的運道。
她讓他成為不孝子,他不會在意,倒黴的只是別人。
他居然已有了遁入空門的心思……
她的眼淚,簌簌落下。這一次,再不是之前的故作哀傷,是真的滿心無望、無力之感。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程閣老歉然一笑,“讓您受累一次聽完,是避免日後再惹得您傷心。”他站起身來,行禮道,“您早些歇息。”
“你、你就這麽恨我?!”程老夫人胡亂抹了一把淚,“只為那一個女子,你就這麽恨我!”
程閣老諷刺地笑了笑,“有人能為了兒女付出一切在所不惜,我有一度認為,您也是那樣的人。可惜,您不是,而且正相反。
“今日這種事,您再動心思的話,最好事先跟我提一句,不然的話,我保不齊會讓您跟老太爺在人前丢盡顏面。
“一把年紀了,您難道還想讓老太爺再添新人麽?”
“你!”程老夫人眉頭緊蹙,氣得身形直發抖,“你枉為人子!”
程閣老笑容愉悅,“總是這樣,凡事都是你們想怎樣就怎樣,相同的事情讓您換個立場設想一下都不行,都要把別人罵的體無完膚。這麽霸道,底氣從何而來?一直這樣,我心裏一直不舒坦。您點到為止,好麽?您是有福之人,出嫁前後都沒長輩刁難,要惜福。”語畢再度行禮,告退離去。
翌日,他如常出門。
程老夫人思來想去,把這件事分別跟老太爺、二老爺說了說。
程老太爺氣得吹胡子瞪眼。
程二老爺語氣生硬地道:“既然如此,就別勉強。橫豎他就沒幾天順心的日子,納妾的事既然惹得他不快,便及時罷手。”
“你這叫什麽話?”程老夫人又來了脾氣,次子說話從來是很生硬,總像跟誰賭氣似的,今日尤其讓她不快,“我難道不是好心麽?我難道不是為了讓他有個子嗣繼承他手裏的一切麽?讓你把兒子過繼給他你又不肯!”
程二老爺聽得直擰眉,“爹總說這事兒,您也總說,這事兒是程家能夠決定的?那是需要禮部核實、皇上應允的事兒,你們瞎張羅什麽?別說大哥沒那個心思,就算他同意,我為什麽要讓他養着我的親生骨肉?來日我在孩子眼裏成什麽東西了?三弟不是很樂意麽?您跟他說去,別跟我再提這檔子不可理喻的事兒!”
“反了,反了,一個個的都要造反了!”程老夫人覺得自己就快真被氣病了,“我可告訴你,他這長房要是過不好,你遲早也會被他連累!”
“沒有大哥的話,我哪裏有這麽多年的榮華富貴?”程二老爺臉色變得十分冷淡,“沾他的光享了這麽多年的福,已經是積了八輩子的德,就算是有朝一日落魄,我也感激他。”
“你這是說的什麽喪氣話!”
“得了得了!”程二老爺不耐煩地擺一擺手,“年紀小的時候,什麽都不知道,現在我什麽都知道了——不是您以為的那麽笨,真對不住您。往後這種事別找我,也別找您的二兒媳,如果您不想我連請安都免了、不想我半路休妻的話。”說完猛然起身,疾步出門,似是再多待一刻就要發瘋似的心急。
程老夫人只覺得心口分外憋悶,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丫鬟婆子慌忙圍上前去,順氣的順氣,拿藥的拿藥,好一番忙碌。
程二老爺是急着回房教訓妻子去了,把程二夫人數落的嚎啕大哭才消了氣,出門去了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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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一日,薇珑在荷風的提醒之下,才意識到昨日自己又反應遲鈍了一回。
只覺得好笑,并沒往心裏去,和唐修衡開玩笑,“我要不要苦練琴藝?”
唐修衡失笑,“我喜歡過琴棋書畫,你棋藝差,琴藝估摸着是壓根兒沒有。另外,我小時候癡迷武學,明日起你就三更起身習武強身吧。”
薇珑滿心笑意。
唐修衡拍拍她的額頭,“這種事根本就不該往心裏去。再有下次,看我怎麽收拾你。”
“我是沒往心裏去,可娘當時就察覺到了不對。”想到婆婆昨天的反應,薇珑心裏暖暖的,“娘對我真的很好。”
“娘怎麽能不對你好?”唐修衡笑道,“我提及婚事之前,娘每日最怕的就是我不肯娶妻,心裏想的估摸着是給她怎麽樣一個兒媳婦都行,只要我肯娶。”
“這倒是真的。”薇珑心情是真的不錯,聽着只往好的地方想,“要是這樣的話,我心裏更踏實——不足之處再多也沒事,橫豎在娘眼裏是你肯娶就行的人,凡事都讓人挑不出毛病才奇怪。”
唐修衡哈哈地笑起來,轉去更衣,“我還得去笑山那兒,給他打理好宅子。對了,過幾日你得跟我出門幾次,幫他去相看幾個宅子的風水。這種事還是你最在行。”
“到時候要不要我幫他的忙?”薇珑雙眼亮晶晶的,“柔嘉的公主府就快建好了,我明年沒別的事情。”
“真是這麽想的?”唐修衡問她。
“……”被他這麽一問,薇珑反倒猶豫起來,“都嫁給你了,再做這些不大合适吧?爹又得訓我不懂事……要不然就算了,也真是不大好。”
任誰都聽得出,她語氣透着些許失落。唐修衡道:“皇上都樂意看你多建幾個園子,娘和我也不會因為你進門就讓你放下這事由。到時候我和笑山去跟岳父和娘說,你不用管別的。”
“真的?”薇珑走到他身邊,笑着摟住他的腰,“這也對我太好了些。”
“你高高興興的最要緊。”唐修衡停下穿長袍的動作,把她摟在懷裏,“更何況,等我如常上朝去衙門的時候,陪你的時間會比較少。成婚之前,我跟娘就提過這件事,娘說你在王府都能如常應對,嫁過來更不需擔心。”
“嗯,娘對我最好。”薇珑誠實地道。
唐修衡笑起來。看着母親和妻子相處得這麽融洽,他心裏不知多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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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閣老的敲打立竿見影,樊成從速辭官。
吏部尚書、侍郎沒有異議,并在同時推薦了一名官員補缺。态度很明顯:這個人在吏部可有可無,怎麽都行。
皇帝見狀,自然也不會往心裏去。那是吏部尚書的分內事,根本不是讓他分心的事情。
樊成帶着家眷離開京城那一日,程老夫人病倒在床。
生氣事小,丢人事大——她态度鄭重地吩咐二兒媳張羅的事情,被長子用這樣的方式阻止,等于挨了一記狠狠的無形的耳光。
程家管事去太醫院請太醫的時候,程閣老向皇帝請假,要回家侍疾。
皇帝沒好氣,“你爹娘到底是怎麽回事?那有的沒有的事情,朕都不往心裏去,他們這是想幹什麽?動不動就病倒,動不動就讓你回家侍疾,到底還讓不讓你當官了?你也是,如今是怎麽了?親人有個頭疼腦熱你就想撂挑子不幹,沒見我積壓了這麽多奏折麽?不分輕重!你要是這樣折騰下去,這一年的假就請完了,明年就光當差別拿俸祿了!”
官員一年請假的日子也是有定制的,超過了天數就要罰俸,超過太多的,朝廷就可以考慮換人了。
程閣老這樣的人是誰能取代的?可是瞧這勢頭,程家是想把他釘在家裏。
程閣老唯有苦笑。
“你該忙什麽忙什麽去!這次不準!”皇帝認定了程家二老是因為濟南廖家的事刁難程閣老,變相地給他添堵,轉頭喚劉允,“把程老太爺給朕叫過來!”
見到程老太爺,皇帝沒好氣地敲打了一番:“你是曾經當過次輔的人,如今上了年紀,怎麽反倒不知輕重了?三五日就鬧一出病倒的事,這是想讓親生兒子丢掉飯碗麽?
“首輔是怎樣的位置你不清楚麽?別說侍疾,就連丁憂的事情都可以酌情減免。賦閑在家,就好生養花種草下下棋,別理會門外事。真與程閣老有關的事,朕不會忽略不計,真與他無關的事,朕自初時就不會往心裏去。他的為人,朕興許比你更清楚。
“這些天你們左一出右一出鬧得這麽歡,弄得他積壓了那麽多政務,朕多少事情都不能及時找他商議,每日批折子到三更半夜。在這樣下去,病倒的就是朕了!”
他是真窩火。做官的都是給朝廷當差,不是給爹娘當差。該鬧的時候是該鬧,但也不能沒完沒了啊。
歷代如此,做皇帝的精力有限,忙不完朝政,這才有了首輔、內閣這樣的臣子。平白缺了一個最得力的幫手,他這裏不慌手忙腳才怪。
一番話的分量很重了,程老太爺連忙下跪請罪,承諾下不為例。
皇帝的态度這才有所緩和,“讓太醫好生為老夫人調理着,別的事,你們不需多慮。”還是委婉地告訴程老太爺,濟南廖家的事情跟程家無關,就別瞎折騰了。
程老太爺回府的路上,品着皇帝那一番話,心裏五味雜陳。
天子無戲言,皇帝說濟南廖家不會牽連程家,便是實情。
可再想想別的話,不難看出皇帝有多看重程閣老——為了讓他安心理事,連他的爹娘都訓上了。
這樣想的話,他似乎已經什麽都不需做了,只等着程閣老繼續振興家族或是把家族毀掉即可。
甘心麽?不甘心。
失落麽?失落至極。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可不是他們父子這個情形。
可這局面又是他一手造成的,當真是有苦難言。
望了望車窗外蕭瑟的街景,他險些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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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付興桂到了沈宅附近。
奉梁湛之命,他安排人手監視并且調查沈笑山,若有機會,不妨将人生擒,關押到端王府。
然而進展一直特別緩慢,也沒有可乘之機。
近來遇到的事情太多,辦事吃力的時候居多,他的表現已非差勁可言。總這樣下去,飯碗怕是要丢掉。
這樣的情形,他不可能不急躁,吩咐手下盡快下狠手,把沈笑山抓起來——那厮幾乎掐斷了王爺八|九成財路,怎麽懲戒都不為過。
但是手下不敢,說不可能白日動手,但是夜間的沈宅很不對勁,瞧着就詭異,似有殺機。
今日他不信邪,準備親自帶人動手。
這會兒,他藏匿在沈宅不遠處的一所宅院的屋頂上,幾名手下分散在近處。他看着天色,只等子時到來。
夜色很深了,附近靜悄悄的,偶爾能聽到遠處有家犬的叫聲。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
付興桂心下一驚。後面的人絕不是手下,手下沒有腳步聲微不可聞的好身手。
“誰?”他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右手則握緊了匕首。身後的人答道:
“唐修衡。”
“唐、唐侯爺?”付興桂挂上笑容,轉身看去。
唐修衡站在他半步之外,神色冷漠,“夜間風大,随我去沈宅喝杯熱茶。”
付興桂明知對方已經清楚自己的意圖,還是要硬着頭皮裝糊塗,“不知侯爺有何見教?”
“方才摸骨牌,算不出今日是不是殺人的日子。”唐修衡轉身走向房檐,步履宛若閑庭信步,高大挺拔的身形此刻如棉花一般的輕,腳步聲無聲無息,“這件事,問你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