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生
天啓二十一年,平南王府。
一早,冬日第一場雪悄然降臨。凜冽風中,鵝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為庭院中的花木罩上純白新衣。
梧桐書齋中,薇珑靜立窗前,觀賞雪景。
荷風自外院返回,在門外除下鬥篷,拭淨鞋底,進門後脆生生禀道:“大總管稍後就到。”
“知道了。”薇珑轉頭一笑,“坐下歇歇,喝茶暖暖身子。”
“多謝郡主體恤。”荷風笑容璀璨,“若無別的吩咐,奴婢等會兒再裁些紙張。”
“好。”
“您別在窗前久立,這會兒風大。”
“再看一小會兒。”
荷風不再多言。
薇珑神色平靜地望着落雪紛飛,心裏卻是千頭萬緒。
幾日前,她發現自己回到了十四歲這一年。最初只當是在做夢,可沒有病痛的身體、細微處真實的感觸,皆非夢中可領略。
最初認清重獲新生這一事實,悲喜交加。
喜的是可以設法讓父親、皇帝避免前世的劫難,竭力彌補前世的悔憾。
悲涼的是,徹骨的疲憊、厭倦沒有随着重生消失,心魔如故。
再就是唐修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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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他,憶起短暫相守的光景,便心碎欲絕。
最後的日子,最難過的是他,在她面前,不肯流露分毫。
他心頭的傷、疼,從不示人,尤其不給她看。她只是品得出,他心裏越痛苦,在外處事越冷酷。
這一年的唐修衡,二十二歲,春日班師回朝,官拜五軍大都督,權傾朝野。
前世的崎岖路,她不會讓他再經歷,只要他安好。深愛不該是讓他飽嘗磨折的理由。
前天,他的四弟唐修衍來到王府,送上請帖——唐府要建一座小佛堂,明年春日動工,唐太夫人邀請她過幾日去府中做客,看看情形。派小兒子來送請帖,足見誠意。
前世,因着唐家這般鄭重的态度,她以禮相待,爽快答應下來。
這件事,是她與唐修衡有交集的開端:小佛堂建成之後,唐太夫人設宴酬謝,那一日,她與唐修衡相遇。
今生,她派吳槐應承唐修衍,且有言在先:态度要不冷不熱,把事情推掉。
吳槐全然照辦,只當她是不想讓人誤會平南王府與權臣來往,父親又已出門遠游,理當謹小慎微。
唐家是名門望族,除了唐修衡,都是寬和大度的做派,不會計較一個小姑娘禮數不周。只有唐修衡難相與,但他不屑與女子計較。
改了這開端,請父親盡快回京之前,閉門不出,如此,諸事便有了不同的軌跡。之後的事不需展望,早就忘了何為樂觀。
吳槐過來之後,薇珑與他說的,正是父親的事:“我要王爺盡快回京,你帶上侍衛去接他。”
吳槐面露訝然,“王爺臨行前吩咐過小人和侍衛,無論如何都要确保郡主安然無恙,您要是出了一丁點差錯,我們就要自行了斷。”王爺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他怎麽敢撇下郡主離開京城?
“我也不想讓他半途而廢,只是,實在是擔心。”薇珑目光誠摯地望着他,“這件事,你一定要成全我。”
吳槐見她态度鄭重,忙問道:“郡主能否告知原由?”就算他應下來,派人從速去接王爺,總得有個理由吧?
服侍在室內的四個丫頭都是薇珑的心腹,不需回避。薇珑颔首,緩聲道:
“連續幾夜,我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夢。很蹊跷。
“是夜間,王爺在房裏睡着,我在門外哭着求他快些回京,說年節前若不能團聚,怕是再無相見之日。可是,他聽不到,只言片語也不對我說。”
她找不到拿得出手的理由,只能對吳槐撒謊。這種事情無從解釋,卻足以讓人心驚肉跳。
吳槐驚得嘴巴微張。這聽起來竟像是托夢,只是,做夢的人應該是王爺才對。那麽,日後可能有危險的,是王爺還是郡主?
薇珑抿了抿唇,“我知道,這委實荒謬,可是……”
“不不不,這種事可不荒謬。”吳槐連連搖頭,“家母鮮少做夢,但是以往幾個寓意不祥的夢,都應驗了。何況,郡主這情形是連續幾日都相同,更不可等閑視之。我琢磨着,郡主夢裏的情形,可以防患于未然。”
薇珑神色一緩,喚涵秋取來一封書信,“給王爺的信,寫了原委。”
吳槐雙手接過,“小的這就去安排人手。便是王爺不能從速回京,有他們随行,足能心安。”王爺此次是微服離京,只帶了四名随從。
“你不去?”薇珑蹙了蹙眉,“不是說好了?”
吳槐心想誰跟你說好了?“王爺最怕的是您出岔子,這事情可由不得您。小的身手不佳,一把年紀,去了也是添亂,還不如留在王府,幫您打理些瑣事。”
“不惑之年是一把年紀?”
吳槐愁眉苦臉地道:“小的要是跑去找王爺,這輩子就到盡頭了。只要關乎您,王爺那脾氣是點火就着。您就可憐可憐我,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的……”
他絮絮叨叨的時候,意味的是打死也不領命。薇珑嘆氣,“快去安排。”他定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不需叮囑。
吳槐斂起愁容,正色稱是而去。
薇珑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只盼着父親能夠早日歸來,一路順遂。大不了,明年春日陪父親一同出游。
被梁湛盯上,是在來年正月的宮宴上。若稱病回避,皇帝一定會派太醫過來,裝病是欺君,真禍害自己的身體又難保不露破綻,而且也不是長久之計。
徐步雲的雙親是她的舅舅、舅母,但舅舅已賦閑在家,徐步雲今年剛到錦衣衛當差,當着個七品的芝麻小官——她信任他們,但他們護不住她。
與梁湛身份相等,又能護她周全的人,只有父親。
父親在外,即便是身懷絕技,若遇到前世寡不敵衆的情形,也回天乏術。回到家中,即便有人起了歹心,也很難找到機會。
是考慮到這些,薇珑決意請父親回京。再有一個原因,是思念。
對父親來說,父女只分別了月餘光景;對她來說,卻已有數年的生死之隔。
沒有人知道,她盼望見到父親的心有多迫切。
·
半個時辰之後,吳槐回來複命:“郡主放心,安排妥當了,二十名侍衛已然啓程。”
薇珑正在習字,筆未停,笑了笑,“知道你辦事麻利。”
“還有一件事要知會您。”吳槐面露難色,“唐家又來人了……”
“你再不冷不熱地給人一個軟釘子碰。”
“可是……”吳槐忐忑地搓了搓手,“這次來的,是唐将軍。”
“誰?”薇珑手一抖。
吳槐喃喃地道:“是唐将軍,也就是臨江侯、五軍大都督。那位爺……他不給我難堪,我就燒高香了。而且,他也是來送請帖,問您得不得空,稱有事請教您。”
“……”薇珑放下筆,片刻語凝。她不明白,他怎麽會過來。難道唐修衍被吳槐惹惱,跟他告狀了?
不可能。
或者,建小佛堂對唐家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有那麽一刻,她特別想去見他。
可是不行。
比前世提早相見又有什麽用?父親歸期未定,一點點避免重蹈覆轍的把握都沒有。
她從來不承認自己是禍國妖孽,但從來不否認自己是父親和他的禍水。愧疚早已成了夢魇。
“你……”薇珑清了清嗓子,“幫我向他賠個不是。今日天氣不好,我又有風寒之兆,不宜見客。有什麽事,請他跟你說也是一樣。”
吳槐笑着點頭。這次要是再失禮于人,就是平南王府開罪唐修衡。
唐修衡那般人物,誰開罪得起?十五歲那年,與賢妃的胞弟林同在街頭打了一架,打折了林同一條腿。
皇帝沒當回事,打着哈哈和稀泥,唐太夫人卻動了真氣,請皇帝把兒子扔到邊關軍營去,不立軍功,不準回京。
沒幾日,唐修衡帶着兩名小厮、一百兩盤纏離家。三年後,揚名天下。
曾經闖過的禍事,比之如今的赫赫戰功,不過微末小事。
今時今日的唐修衡,冷情、克制、寡言,對女子從來是懶得搭理的做派,只差在臉上刻出“女子勿近”這幾個字。
他今日前來,卻點名要見郡主,因何而起?萬一被郡主的美貌吸引……
“怎麽還不去?”薇珑奇怪地望着吳槐。
想多了,而且是胡思亂想。吳槐用力拍拍額頭,“是是是,這就去。”
薇珑将寫殘了的紙張揉成一團,發現自己指尖冰冷。
過了一陣子,吳槐折回來,一副想哭的樣子,“小的很客氣很委婉地說了您的意思,唐将軍只問您何時痊愈,說到時再來。”
“……”他心緒不佳的時候,言行能把人活活噎死、急死,前世只見過他對外人如此,這次,輪到了自己。
誰惹到他了?百思不得其解。
薇珑雙手撐住書案,慢慢站起身來,“我去見他。”
是他尋了過來,執意要見,她願意順其自然。
原來所有的顧慮、掙紮,都敵不過再見他一面的誘惑。
情意面前,人心是這般的善變、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