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世(下篇)
冬至第二日,唐修衡率兵攻至燕京城下。
宮中。
徐步雲率領錦衣衛進到長春苑,将一衆宮人遣走,只留下兩名服侍湯水的太監。
看到薇珑的時候,徐步雲的臉色特別難看。
薇珑不解,挑了挑眉。這是她的表哥,這些年從不曾甩臉色給她看。
徐步雲低聲道:“唐修衡那厮,讓我挾天子假傳聖旨。”
薇珑釋然,繼而疑惑,“難道你覺得不該這麽做?”
“可他派人把我的妻兒擄走了!難為我一直在暗中幫你們!”徐步雲額上青筋直跳,竭力克制着才能不吼出來,“早知他來這一手,當初就不該聽你的,把他親人送出京城。我跟個傻子似的忙這麽久,現在他就這麽報答我!?我是看出來了,遲早被你們害死!”
薇珑明白了原委,笑得明眸微眯,和聲解釋道:“你妻兒留在京城,也有性命之憂。與其說是挾持,不如說是他幫你确保親人無虞。”
“我一個大男人,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兒!?”徐步雲氣急敗壞地瞪着她。
薇珑哄孩子一樣安慰他:“以防萬一罷了。消消氣,氣出病來也沒用。”
“說來說去,也是自找的,沒你的話,我會幫他?我是看出來了,遲早被你害死!”徐步雲恨聲抱怨着,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件、一塊玉牌,火氣更大了,“他給你的!你得跟我走,去他給你安排的宅子。城破時,宮裏也不安生……”沉吟片刻,他很不情願地道,“這次你聽他的吧。”
薇珑緩緩擡手接過,斂目細看。
信封上的字跡,出自唐修衡之手,那塊玉牌,他自幼貼身佩戴,她見過。
“好。”薇珑點頭,對徐步雲一笑,“謝謝你。”
她分明是在笑,卻透着無盡悲涼,徐步雲看得心頭一抽一抽地疼,粗聲粗氣地道:“謝什麽謝!我夫人、兒子要是出半點兒差錯,看我怎麽收拾你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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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珑的笑容明朗起來,“聽憑發落就是。”
徐步雲的神色特別擰巴,“怎麽攤上你這麽個表妹的?真是命苦。快跟我走吧。”
薇珑颔首,随他往外走。
徐步雲低聲問道:“皇上快了吧?”指的是梁湛的病情,“半癱了,連拿筆的力氣都沒有,睡得特別少——熬不了多久了吧?”
“他這種人,要是想活,還能熬幾年。”
徐步雲想了想,唇畔有了一絲笑意,“那還是多熬幾年為妙,咱們好好兒整治他一番。”
薇珑只是微微一笑。
徐步雲腳步停下,深凝着她,欲言又止。
“是我。”薇珑知道,他想問梁湛的“病情”是不是與她有關。
徐步雲揚眉笑開來,對她挑了挑大拇指,“這事兒做的,比你這小臉兒都漂亮。”神不知鬼不覺,太醫院的人至今都沒找到梁湛的病因。
薇珑失笑。
·
之後數日,徐步雲假傳聖旨,派出兩個只會紙上談兵的貨色對敵唐修衡,均已戰敗告終。
燕京城岌岌可危,上至官員、下至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因為要殺進京城的那個人是唐修衡。
十五入軍中,十八歲一戰成名,二十一歲那年,唐修衡成為無可取代的當世名将。
誰也無法預測,昔年名将化身為嗜血好戰的惡魔之後,會給這座城池帶來怎樣的災難。
自西南到京城,唐修衡身披烽火、血光而來,鐵騎踏碎盛世清平,刀劍劃破舊日錦繡江山。
這天下,他曾舍命去保,而今親手傾覆。
誰都知道,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曾害得他蒙冤入獄,酷刑之下,險些送命。
誰都知道,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染指他深愛的女子。他至今未娶,是為她。
誰敢擔保,他不會因為遷怒而摧毀京城?
沒有人。所以沒有人不恐懼。
這樣的前提之下,沒人敢辱罵君王,沒人敢诟病唐修衡,所有的罪名,便都落到了薇珑頭上。
是她害得皇帝和唐修衡神魂颠倒,一個在登基之後成了十足十的昏君,一個在七年前就非她不娶。
諸多朝臣尤其願意相信,她是這一場戰亂的罪魁禍首。
戰亂期間,越是無能、懦弱的男人,嘴臉越是無恥、龌龊、下作。
·
位于什剎海的清心園,是唐修衡為薇珑所建。
知情的人,只有他們兩個。
薇珑如今建造園林的造詣已不輸父親,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個怎樣的家園。
她從未得到過完整的家園。
記事起,母親就成了命定缺失的親人;父親故去之後,她成了沒有家的人。
耗時七年所建的棠梨苑,原本是父親為她建造的新家,她接到手裏,是幫父親完成這件沒能做完的事。
住到清心園當日,她就知道,這就是自己想要的家的樣子:簡潔、雅致,沒有贅物,細節方面都照顧到了她的習慣。
自幼年起,她慢慢累積了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習慣:
書架上的書籍,一定要依照高矮順序排列;座椅一定要放在桌案後方居中的位置,差一分都不行;書桌上備用的宣紙,必須是六十張;她所踏足的居室,絕不能有一絲髒亂……
太多了。
她出了名苛刻的性子,就是因為不能忍受的大事小情越來越多。
不知唐修衡是如何做到的,更想不出園中下人是如何做到的。
可這樣真好。
她日後所需做的,不過是繼續獨自糾結一些毫無用處的虛無缥缈的問題——包括何時結束生涯。
好幾年了,她經常會想,不如一死了之,又想,總得有個像樣的理由吧?但是真的生而無歡。那就死,可是理由呢?……如此反複,很無聊,但是沒有盡頭。
是性情生來就有缺陷,還是被現世的殘酷逼迫到了這地步?不知道。
她只清楚,如今誰都不能成為她心魂的救贖。
太晚了,來不及了。
總是晚一步。
晚一步察覺到梁湛的陰狠下作,晚一步與唐修衡相遇。
總是在失去、錯過。
七年前,先帝下旨賜婚當日,唐修衡進宮,請先帝為自己與她賜婚。
先帝并不反對,當面詢問她屬意何人。
心頭似被淩遲一般的疼,可她只能告訴先帝,屬意的人是康王。她不能以父親的性命做賭注。
唐修衡的震驚、傷心不難想象——那時他們已然兩情相悅。
可在後來,離開皇宮的時候,他對她說:除了你,我誰都不要。日後我遠遠地看着你,盡力幫你過得更好。以前的事,你忘掉;以後若能幫到你,別推卻。
說完之後,潇然遠去。
回家的路上,她哭了一路,哭得肝腸寸斷。再明白不過,不論如何深愛,此生都将擦身而過。
後來,他從不曾食言,一再出手相助。有請先帝賜婚的事情在先,梁湛和謀士不難察覺,更不難猜出原由。
是為此,唐修衡有了那場牢獄之災,酷刑之下,落下了一身的傷病。
遇到她,帶給他的只有落寞、劫難。
一直都是她虧欠他,一直無從償還。
那次他出獄之後,她不便前去探望,再相見,是翌年春日。
他笑得風輕雲淡,告訴她:一切安好,只想多見你幾次。我還在不遠處看着你,争氣點兒,過得更好一些。
那一年,先帝命他與她合力修繕城外行宮,隔三差五碰面。
轉過年來,邊關不寧,他奉命前去鎮守邊關。
當時不知,那一別的期限是這麽久,他要到現在才歸來,且是率領千軍萬馬殺回來。
闊別已久,她每日都會擔心他的病痛,心疼他在外的艱辛,卻是什麽都不能說,只言片語都不能傳給他。起先是沒機會,今年是沒資格——她是人人唾棄的禍水,是他該遠離、忘記的第一人。
細細回想,相識至今已七年多。
有些歲月宛然如畫,有些歲月冷酷如刀。
那一場刻骨柔情,生而不滅。
·
十餘日之後的深夜,燕京城破。
唐修衡親率精兵殺入皇城,生擒梁湛,在禦書房的密室內尋到先帝冊立儲君的诏書,昭告天下。翌日,輔佐先帝嫡出的幼子——年僅九歲的睿王登基。
新帝登基當日,梁湛入天牢,等候發落。
唐修衡攝政。
而在這之前,梁湛生母服毒自盡、結發之妻中毒癱瘓、兒女不知所蹤。
這是薇珑對梁湛最終的報複。
一個滿心恨意的将死之人,又有報複的能力,誰也不能奢望她會心慈手軟。
那兩個人一直都是梁湛的幫兇,黎兆先之死、唐修衡蒙冤入獄,她們都是功不可沒。薇珑對她們下狠手,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差別。
至于梁湛的兒女,去處是尋常百姓家。薇珑不認為他們日後能因着生父得到任何益處,如此,不如遠離帝王家。
·
天氣越來越嚴寒,薇珑留在清心園,白日最喜蒙頭大睡。
在夢中,她偶爾能看到父親、唐修衡、先帝。之于她,這是最快樂的一件事。
她不需想也知道,唐修衡輔佐小皇帝有多辛苦、忙碌,即便他心意未改,相見之日也要一再延後。
這日午後,薇珑在書房的美人榻上小睡,中途忽然醒來,似有人指引一般,望向門口。
門口的屏風一側,有身着玄衣的高大男子靜立,意态安閑。
唐修衡。
不等薇珑喚出這名字,他已含着淺笑走近。
薇珑擁着錦被坐起身來,眼神卻是有些茫然,懷疑自己還在夢中。
“在下唐修衡,見過黎郡主。”
這一句,是初見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薇珑險些落淚,哽了哽,道:“問侯爺安。”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唐修衡唇畔的笑意加深,坐到美人榻上,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不聽話。讓你照顧好自己,卻怎麽照顧成了病貓?”
這一刻的他,笑若春風,溫柔之至。
他唐修衡,有着幾種迥然不同的面目:冷酷、骁悍、爽朗、冷情、沉默寡言……而在她面前,只有溫和、溫柔這兩種态度。
她擡頭凝視着他飛揚的劍眉,勾人心魂的桃花眼,嘴角翕翕,說不出話。她想問他這到底是夢還是真,想問他這麽久過得如何,有沒有受傷……可是,什麽都說不出。
最終,她只是擡手抓住他的衣袖,低下頭去,潸然淚下。
唐修衡輕輕地将她擁入懷中,拍着她的背,無言安撫。片刻之後,他問:“願意嫁我麽?”
他知道她病重,每日服用虎狼之藥,方能避免錐心刮骨般的疼痛。正因如此,他更想要陪着她。
“我已時日無多,你不如另選良配。”薇珑竭力逼退淚水,凝視着他,笑意清淺,“你有這份心,我已無憾。我要先走一步。別怪我。”
“怎麽舍得怪你。”唐修衡語聲更低更柔,“我只要你答應。”
薇珑抿了抿唇。
“這一年的征戰,讓我傷病不斷,要煩勞你到我身邊,督促我按時服藥歇息。”唐修衡喚着她的小字,“清歡,好麽?”
當初他走出牢獄的時候,已是命懸一線。在無情沙場都沒落下病痛的鐵血男兒,卻險些被皇室子嗣奪去性命。他的身體,從那時起,就再經不起沙場上的殚精竭慮、長途跋涉。
他其實只是要對她說:你先走,我認,而且我其實也沒幾年可熬了,是這樣,你還想不想嫁給我?
薇珑眼中浮現出淚光,“可是,世人怎樣說我,你是知道的吧?”她不想再讓他被自己帶累得名譽受損。
他記得她說過,清歡這小字,是平南王為她取的,意在盼着她過上清雅閑适的好光景。
心願太美,現實卻待她太殘酷。他總是不能護她周全。
唐修衡笑,笑容裏有着無盡的愧疚、心酸,“聽了不少。怪我,奪得了天下,卻不能讓我的清歡過上清雅閑适的好光景。”
“……好。”薇珑在笑,卻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酸楚,“我嫁,我嫁你。”
唐修衡捧住她的臉,在她額頭印下一吻,“這是簽字畫押,不準反悔。”
薇珑用力點了點頭。
一個月後,攝政王與黎郡主大婚。
成親當夜,唐修衡回房的時候,與薇珑說笑一陣,便要到暖閣安歇。
她身子不好,他又是一身酒氣,睡在一起,于她怕是很辛苦。
轉身之際,薇珑喚住他,起身幫他寬衣,低頭小聲道:“這可是花燭夜,別人怎麽過,我們就怎麽過。”
“嗯?”他沒會過意來。
她語聲更低:“我現在不是活蹦亂跳的?不礙的。”
她想要他真正的得到。
最起碼,被愛過,最終也得到了——只望他日後會這麽想,且能因此釋懷。縱使時日不會太久,可心裏平靜一些,總要好一些……吧?
她不确定,無法求證。
·
翌年初春,梁湛被貶為賤民,淩遲處死。
一個月之後,攝政王妃黎薇珑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