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錦瑟無端五十弦
小奴?!慕白蔹差點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容哥哥,看看我這模樣,再看看你這模樣,說我是你小奴可信度還高些。”慕白蔹遙望頭頂一輪彎月,嘴角忍不住一抽再抽。
容瑾長袖一拂,娴雅坐于茶幾前,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你以為你說的那些話,他們就信了?不過是權衡之下選擇不節外生枝。實際上,無論說我是誰,他們并不在意,答案是什麽也沒那麽重要。”
“不對啊,我先前的話有理有據,他們信了六七分的,而且我有外公的黑珍珠。可你這小奴一出口,假的不能再假了。”慕白蔹沒那麽好忽悠,頭腦清晰地再度強調他扯的謊過于離譜。
容瑾淺呷一口茶,似笑非笑看着一臉懊惱又不敢朝他發火的慕白蔹:“結果如何?”
結果?結果就是那女官和替身從原本的六七分信,直接只剩了一分。不過,稀奇的是,雖然不怎麽相信,倒也沒做什麽,還滿足了容瑾提的要求,将他倆安排到了有容國長公主的流霞宮,作為大婚時的琴師。
對!讓她做琴師,還是人家長公主婚禮上的琴師!想到這裏,慕白蔹又怒了。古琴那七根弦,她就從沒彈對過,容瑾大概是嫌她命太長,想在這個地方縮短些。
容瑾又斟了一杯茶放到對面,示意慕白蔹過來喝茶:“不過是為你省事罷了。”
慕白蔹嘴角又抽了抽,腹诽道:省事?确定不是搞事?
“一個謊言要用無數的謊言去圓過來,他們相信了你,屆時你又得想破腦袋來配合他們的行動。”容瑾吹了吹浮在杯中的茶葉,淺呷一口,視線轉而望着門口,“我們反其道行之,讓他們大大方方産生懷疑。心中有疑問,又想探知我倆的真實意圖,那必然會假意信任,并滿足我們的要求。你瞧,她把琴送來了。”
話音一落,女官便抱着琴盒走了進來:“吾名慕萱,是這流霞宮的掌事姑姑,喚我慕姑姑便可。我管着長公主宮中的大小事務,但想混進琴師的隊伍,卻也非我一人能決定。明日公主會親自考核,你們好自為之。”
慕萱淡淡地來,放下琴盒又淡淡地走了。
“姓慕?”容瑾眉頭一動,頗有興味地看了眼慕白蔹,“小白蔹,你們八百年前或許是一家的。”
慕白蔹不以為然:“天下間同個姓氏的人何其多,相同姓氏的世系族源又多有不同,碰到了就自來熟地認親戚,要鬧笑話的。”
容瑾笑了笑,不再多言,起身打開琴盒,流露出幾分懷念的神情:“我五歲學琴,七歲鼓瑟,八歲流落昆侖之南。八百年載的時光,琴已非琴,瑟已非瑟,再見舊物,感慨良多。”
慕白蔹好奇地将腦袋湊了過去,不禁“咦”了一聲。琴盒中的樂器,四四方方,與她所見的擊弦樂都不甚相同。形制類琴,琴弦數目之多又似筝。她數了數,共有五十根弦。每一根弦下都架着一個立柱,這些立柱的位置不一,與筝立柱的擺列方式有着顯著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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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面失傳的古瑟。
容瑾抱出瑟,置于琴案之上,指尖一挑,琴弦滑出一個短促明快的聲音。他調試一番,便信手彈奏起來。
世人只道落英樓姚雍和之琴“只應天上有”,卻不知容瑾的琴聲更勝一籌。曾經姚雍和就一臉仰慕地提過:“我手上這聞名遐迩的九霄環佩便是出自老大之手,他在撥弦樂的造詣登封造極。輕輕彈一個音,都可驚天地泣鬼神!”
彼時,她從未聽過容瑾彈琴,哪怕是教授她樂理、指導她學琴,也不見他彈過一下。聯想到難聽到噩夢連連的埙聲,慕白蔹估摸着,容瑾大約同他一樣是理論的巨人,實操的矮子,而姚雍和那一番話也未必是違心的誇贊,多半是情人眼裏出西施,被崇拜蒙蔽了雙耳。
如今真見識了容瑾的琴聲,才知姚雍和說得不假。他彈出的每一個音,都能讓她神思恍惚一陣。他用彈筝的技法撥弦挑抹,其間夾雜了一兩個奇特的手勢。那首他曾用埙吹奏的《離魂引》竟彈出了極其動聽的旋律,凄凄慘慘戚戚的部分也不再那麽滲人,而是如幽咽冰泉穿石而過。
不對,這不是《離魂引》!雖然曲調相似,但有些重要部分的音律有所變化。所以原本凄楚的一曲調子,聽來變得好聽。好聽是好聽了,卻不知為何更讓人覺得心裏堵得很,不由勾起埋藏心底的多年的往事。
恍然間,慕白蔹回到了那個雪夜。
白雪紛紛揚揚。
簡陋破舊的茅草屋內,篝火燃燒,柴火發出噼啪的聲響。篝火上架着一只大鍋,肉湯香濃的味道彌散開來。小少年攪拌着肉湯,臉被熱氣暈染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神情。但是,他已經攪拌那鍋肉湯将近三個時辰,不停加水,不停加柴,骨頭上的肉都煮爛了也不見裝起來,顯然他藏着什麽心事。
篝火邊,兩只碩達的雪獒伏在地上閉目養神。其中一只毛茸茸的肚皮上躺着一個小女孩,她正把玩着幾根紅繩子,拆了又結,結了又拆。如此反複多次,小姑娘終于眉眼舒展開來,手中的紅繩結出一個同心結,她一躍從雪獒肚子上下來,将紅繩套在了小少年脖子上。
小少年驚了驚,趕忙後退三步,遠離冒着滾滾氣泡的肉湯。翡翠色的眼睛微微一挑:“長寧,你是想把我撞進鍋裏,還是自我犧牲想跳進肉湯,給我們換個口味?”
小女孩讪讪摸了摸鼻子:“一時激動嘛!不小心用力過猛。”
“激動?”小少年放下攪拌肉湯的勺子,摸了摸脖頸處結了繩結的紅繩,“不過一個繩結,怎讓你如此高興?”
小女孩眉眼彎彎:“這是月老廟的紅繩,那裏的小姐姐跟我說,只要打上這個同心結,套在別人身上,就可以永遠和那個人在一起。這是我花了好久才打出來的,最滿意的一個同心結!”
容瑾目光閃了閃,不知在想些什麽:“你知道同心結的意思嗎?”
“知道啊,永結同心嘛!永遠一條心,永遠一起。”小女孩答得坦坦蕩蕩。
顯然,她只是在字面意思理同心的含義。
容瑾笑了笑,也不準備多做解釋。他繼續攪拌肉湯,忽地又問道:“這一年半載,你随我風餐露宿,可有懷念從前錦衣玉食的日子?”
小女孩托着腮幫思考,像是想起了什麽,漆黑如墨的眸底滑過一道惶恐之色。她神色變得很快,嘴角彎彎,用一個沒心沒肺的微笑掩蓋了心底的晦暗。
“以前總聽阿娘說,昆侖是一座籠子,一座布滿鐵刺荊棘的籠子。雖然有精美的事物、華麗的裝飾,但小金絲雀到了裏面只會傷痕累累。那時候不懂,後來就懂了。我就是那只小金絲雀,吃喝不愁,但內心總被恐懼所占據,尤其阿爹阿娘不在的時候。”小女孩誠懇地望向小少年,眼底恢複了明亮,“雖然這段日子,流離失所無所憑依,可是我覺得很安心、很開心。阿娘曾經的願望就是離開昆侖,像矯健的雄鷹那般自由飛翔在天空。我想阿娘沒達成的願望,我幫她實現了。這樣的日子沒什麽不好的,踏實安心又自由。”
容瑾靜靜地聽着,欲言又止,良久他捏了捏小女孩肉嘟嘟的臉頰,作出承諾:“我一定讓你有一個踏實安心又自由的未來!”
小女孩搖搖頭:“不不不!是我們一起,安心、自由地、如雄鷹一般翺翔天空。”
“好!”
然而,小少年答得幹脆,轉眼便食言。那一天,他将那個心心念念同他一起浪跡江湖的小女孩丢在了東海慕家,一去不回頭。
她記得,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別大。她就一直站在門口等着,等到天色暗下,等到大雪覆蓋他遠去的腳印,等到大雪蓋過膝蓋。
慕白蔹恍恍惚惚間,鼻尖一酸,有液體蓄滿眼眶,即将要溢出來。
原來這二十多年裏,最難過最傷心不是故國破碎、血親殒命,而是那個作出承諾又很快食言的小少年的拂袖離去。
琴聲停了。
容瑾回身嘆了嘆氣,語氣依舊似笑非笑:“小白蔹,我這《離人淚》沒破長公主的幻境,倒是讓你傷神了。估摸着,是我這做師兄的失職,你學了許久的魇術,卻還不能從我琴聲中掙脫。看來以後,我得再多多督促你才行。”
容瑾走近,點了點慕白蔹的額頭。
換作平日,慕白蔹定然抽抽嘴角,腹诽:大爺,你何等功力,我何等功力,沒被琴聲帶得走火入魔已是萬幸!
但是,現在的她被琴聲影響,整個人的思緒陷在悲傷的情緒中。她擡眸,淚眼朦胧看着近在眼前的容瑾,心底湧起更多的酸澀和委屈。
桃花林重逢,他以蕭湛性命相脅迫,逼她簽賣身契;天權峰上,不顧她根基尚淺,以外力誘使她使用魇術,險些神魂不保;而現在,他又不知懷揣着何種陰謀,為高若兮換臉,頂替她,讓她深覺前途渺茫。
他,早已不是昔日那個讓她安心依靠的小少年。
眼前這人,心思叵測,喜怒不定。她甚至覺得,她不過是被他玩弄于鼓掌的一個蝼蟻,哪一日沒了用處,便會被捏得粉身碎骨。
慕白蔹越想越委屈,眼淚奪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這下,容瑾慌了。
“小、小白蔹,你別哭。”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的話。一陣躊躇之後,準備擡手給她拭去眼淚。然而,手還沒碰到慕白蔹,就被她一把拽過來,在手腕處狠狠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