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有那麽一瞬間,程馳仿佛真的要暴怒了。
他牙關緊咬拳頭攥得白筋浮凸,程氏吓得咽了咽口水往後退了一步,“程馳,你可不能打我,我是你的長輩!”
“不想挨打就馬上從我家裏滾出去!否則我就是打了你又怎麽樣,別忘記我爺是怎麽死的!”
程氏心裏虛的很,卻還是硬着頭皮說:“你爺,你爺生病那又不是我的錯,誰沒有個生老病死啊!”
“你閉嘴!我每年的饷銀全部都交給你讓你給我爺看病,可是你竟然連大夫都不請!?”
“那,那是……那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的,你表弟還要去學堂交束脩,我那不是沒騰出銀子來嗎!我有打算再過幾天就請的,誰知道你爺沒熬住啊……”
“我給你銀子是給爺看病不是給你兒子上學堂的!!那是你親爹,他的命還沒有你兒子遲一年念書重要嗎!?”
程馳越說就越憤怒,田妙華聽到這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程馳打小就是爺爺帶大的,對他來說世上沒有比爺爺更重要的親人了。
當年聽聞爺爺生病,他心急火燎地往回趕。那時戰事吃緊,要不是身為上司的林燦幫他兜着,恐怕他早已經因為擅離戰場被砍了頭了。
他回到家時見姑姑一家搬到了爺爺家裏,還以為有姑姑照顧爺爺就放下心來,畢竟自己不能久留必須馬上趕回邊關。他把自己帶來的銀子全部給了姑姑,只不過那時他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将一年也沒有多少饷銀,還是林燦借給了他一些應急。
當時爺爺的病還沒有很重,心思淳樸的他滿心以為有這些銀子好好看看大夫爺爺就會康複了。哪知回邊關之後戰事越發激烈一連兩年沒能回去,只能每次一發饷銀就托人送回鄉裏。
待兩年後他終于能夠回家,才知道爺爺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一年多的時間裏,程氏沒有托人給他帶去爺爺去世的只言片語,還心安理得的收着他的饷銀。程馳甚至沒能趕回來給爺爺發喪。
那時的他還太單純根本沒有多想,只以為他在打仗也許姑姑怕爺爺去世的消息影響到他才沒有通知他,或者覺得邊關兵荒馬亂消息不好送達。
直到後來村裏有人告訴他姑姑根本沒有給爺爺請大夫,連姑姑搬回娘家來也是因為婆家分了家,她想省下蓋房子的錢。
——這是他的親姑,是爺爺的親閨女。
本來以程馳的為人,只要爺爺的病治好了,讓他繼續把饷銀交給姑姑讓表弟去上學他也會答應的。這對表弟而言不過就是晚個一年入學的事,就算他從小就知道這個姑姑跟他們不親,也沒想到爺爺的親閨女能這樣對他。
要不是她身上也流着爺爺的血,他可能真的會跟一個女性長輩動手。
當時氣極之下的程馳丢下斷親的話就走了,抱着眼不見心不煩的态度多年沒再回來。但斷親并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那必須要宗族裏的長輩來見證并且記入族譜的。所以現在就算程馳單方面跟程氏斷了親,在宗族裏來說兩人卻依然還是姑侄。
田妙華在一瞬間就猜到了這一點,程馳本來人就實誠,又是一氣之下做的決定必然不會想那麽周全。她倒是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已經給小程莊的老人和族長送了年禮,找機會這親是一定要回去斷個幹淨的。
如果程氏多少有些悔過之心,程馳也許還不會這麽憤怒,可她偏偏還要嘴硬道:“可是你爺也說別耽誤你表弟念書的……”
程馳忍不住爆發出的怒火一拳砸在旁邊的桌子上,厚實的木桌咔嚓嚓地裂開,程氏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那個,我,我還是先回去了。一家人別那麽大火氣啊,消消氣,消消氣……”邊說邊忙不疊地跑出門去。
她本來只是想着趁程馳不在家從不了解情況的侄媳婦那裏趕緊撈一筆,誰知道會程馳就回來了,撈不到好處是小可別真被他打一頓!
程馳的手按在碎裂的桌子上半天沒有動一下,田妙華走過去輕撫他的後背安慰道:“都過去了。”
程馳半天才“嗯”一聲,轉過身來抱住田妙華,像要從她那裏找到一點安慰和支撐似的把身體的重量壓下來,臉埋進她頸間汲取一點讓他貪戀的溫度。
田妙華友好地拍拍他的背,越過他的肩膀看到寒水月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門口,一臉讓人看不懂的表情。
程馳過了好一會兒心情才慢慢平複下來,仿佛習慣似的擡起頭用額頭抵着田妙華的額頭,這個熟悉的動作一下子讓他想起某個醉酒的晚上,同樣的動作接下來發生的事。
他臉上頓時一熱,身上也像一把火燒起來似的。理智上想放開她,卻又不舍得。
田妙華見他沒事了還抱着占她便宜,臉上堆起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大白天的,你是想在這兒摟摟抱抱給人看着笑話麽?”
程馳悻悻地放開她,心道在自己家裏又沒人笑話。
放開田妙華之後看到那張被自己砸碎的桌子,程馳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還看什麽,不趕緊把桌子搬出去。”田妙華趕緊打斷他不讓他繼續想那些惹人不快的事,程馳一聲不吭地搬了桌子出去,他出去的時候寒水月顯然是不在門口的,但是當田妙華也走出來的時候寒水月便又出現在了那裏。
他雙手環胸靠在門邊,側目瞄着她,“為什麽嫁到這麽麻煩的人家來?”
“這個嘛,倒也不是故意的……”田妙華要怎麽讓他明白家長理短也是人生和婚姻的一部分?
寒水月是不會明白的,他完完全全不能理解錦地羅把自己送進麻煩堆裏的行為。所以盡管在田妙華成親之後他沒有去破壞人家婚姻的打算,還是耿直的指出:“嫁給我不比嫁給這麽麻煩的男人好嗎?”
田妙華幹笑一下,“這個……很難說的清楚。”
……
程馳留在家的日子有限,田妙華就打算趁他回邊關之前趕緊回小程莊去把斷親的事情辦了。跟程氏那種人能少當一天親戚何必多當一天。
程馳這才知道原來斷親還這麽麻煩呢,他是不想回去的,一來不願意見到程氏,也不想看到老宅觸景傷情。二來家醜不可外揚這種觀念不管在哪裏都是一樣的,若是他當時不是抱着這種念頭一走了之而是把事情鬧大,如今程氏在小程莊也早已經人人唾棄沒有立足之地了。
他現在若要回去斷親,必定得将當年的原委告訴族長和村裏的老人。那不但是把這件家醜張揚開來,更是在揭他的傷疤。
田妙華見着他猶豫的樣子,難得她這好脾氣也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走過去杵杵他,“程氏這種人占着老宅和田地這麽多年,現在還占便宜占到門上來了,你就這麽當包子讓人欺負?之前面對程氏時的脾氣呢?”
程馳坐在椅子上不擡頭,“老宅的房子和地我也已經用不着了,回去鬧騰起來又讓人心煩……”
“所以你這就是想放棄老宅圖個息事寧人?只要眼不見心不煩你就滿足了?虧你還是個征戰沙場的将軍呢,你殺敵的時候想來也沒手軟過吧?還是對上敵人你也這麽得過且過?”
“那不一樣……那是敵人,可程氏是……”
程馳的眉頭擰得都能夾死蒼蠅,姑姑這兩個字若是叫出口,他自己都能被怄死吧。
田妙華隐隐嘆口氣,她知道世上并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她挺喜歡程馳心裏那些從農家帶出來的善良憨厚的東西,但善良的人就容易優柔寡斷,你不能一邊期望他的善良一邊又要求他冷血無情。
可田妙華是不會留下程氏的,她當一天家就做一天主,這種良心都已經爛透了的親戚留着還不知道能鬧騰出什麽花樣幺蛾子。
她斬釘截鐵地告訴程馳:“現在程氏就是敵人!”
雖然莊戶人家大多數都是小病扛着大病聽天由命,因為沒錢看醫而病死的例子不勝繁舉。但程氏明明有錢卻昧下給程馳爺爺看病的銀子由着他病情惡化,這跟親手殺人有什麽區別?
哪怕她當初也許并沒有想到程馳的爺爺真的會死,只是想昧點銀子,只是想讓程馳爺爺自個兒扛一扛也許就熬過去了。但人已經死了這是事實,她卻毫無悔過之意,這種人田妙華還留她性命就已經是開恩了。
程馳對她手軟是念着一脈同宗,孝道這種東西在老百姓的腦子裏根深蒂固,但她可不會客氣。
“若都如你這般心慈手軟,豈不是做了壞事的人都不必付出代價。明明做錯了事卻還占着便宜,誰還需要去反省?程氏至今執迷不悟,又有幾分是你的縱容?”
程馳的身體隐約微微一震,田妙華知道他聽進去了,便不容置疑道:“做錯了事就應當受到懲罰,不受懲罰還能得便宜,是沒有這種道理的。”
程馳是當将軍的,手下三軍将士,如何不懂田妙華所說的話。倘若軍中将士犯錯,哪怕無心,哪怕有苦衷,為了軍紀軍令他都不得不下重手處罰。因為人必須知道,犯錯是有代價的。否則将沒有人在乎,人人都可以做壞事然後被原諒。
怪他一直都把家裏和軍中分得太清,竟然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沒想明白!
他心中是明白了,但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心中三分痛七分裝,擺出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道:“我知道了,我會回去的。可是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太痛苦了,可不可以多給我一點支撐,讓我有力氣去面對這些?”
他嘴上說着,就已經伸手把田妙華往跟前拉,想要做什麽實在是太一目了然。
田妙華多希望他演技好一點,哪怕騙不了她能将信将疑也行,別一眼就讓人看穿了,卻不好意思拆穿他,自己眼睜睜把自己送上門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程馳坐在椅子上抱着站在他面前的田妙華簡直心蕩神馳不能更滿足。田妙華很無語地低頭看他偷笑還得假裝沒看到,這人臉皮怎麽就厚成這樣了呢,以前不挺實誠的一個人嗎。
而且,她幹嘛要這麽慣着他呢。素手放在他高綁的發辮上似有意似無意的摸摸,沒辦法,也是她樂意慣着吧。
只是她手上一頓,目光一轉便見到寒水月又環胸站在門口,又帶着他那有些費解的神情在觀察——被觀察的目标物之一的田妙華無語望天,寒水這是要變成偷窺狂的節奏嗎?